穷神与金 第一章 开天祭
无数七彩祥鸟吟唱,展翅翱翔彩云之颠,规律绕行成圆,鸟尾长似披帛,迎风揺曳如彩烟,在云际挥舞艳彩,不胜绮丽。
仙岚轻卷片片金煌花瓣,飘飘飞旋不休,初见以为是流萤,却无比清香,漫天花雨,点点碎光。
清泠之声乍响,祥鸟忝于献丑歌唱,自知啼声远远失色而闭口,仍旧盘旋天际,为清泠之声伴翔。
清泠之声由缓入急,指月复拨动间,仙曲流溢,犹若冷泉飞倾而下,沁人心脾。
转瞬,冷泉击打玉石,气势磅礴,水光迸散,激起蒙蒙雾岚氤氲,笼周遭以缥缈,罩天地以虚幕,迷离迷幻,如梦一场。
祥鸟盘旋的下方,冰晶白玉石台,巨大水箜篌竖立,通体水透,时而见是金色,时而转为七彩,水本无色无形,全随天界灵光变化。
白衣男子修长十指挑弄,悦耳音律不绝。
撇开箜篌清灵绕梁不提,光是白衣男子慵懒盘腿一坐,雪色衣摆在周身荡漾一圈白,似水涟轻漪,
他浓睫轻敛,浅乎其浅的淡笑,便是一幅极美光景,笔墨难以临摹。
“能请动龙骸城大龙子奏上一曲,也只有仙界开天祭此等大事。”
围观仙僚庆幸自己抢了好位置,占得如此前头,聆听难得一闻之天籁,不但耳朵舒服了,胸臆间漫流的仙息,似乎也更平稳沉着,有助修为提升。
开天祭,每五百年的天界一大盛事。
远古之初,天地未分,放眼望去一片混纯,无规矩、无分际、无日与月交替,高山时不时喷发炙热融岩,足下之地处于频繁震动,“人”这样的弱小物种,甚至尚未出现,荒芜野岭中,神魔妖混乱共存。
那时的生存法则很简单,战。
战赢了,领地便多抢一分;战败了,被驱逐退一寸——前提是,还有命能逃。
这片无边大地,争地、争赢、争灵气,不知纷乱几万年,才逐渐有了明显分野,神据于东,魔占于北,妖领于西,再为了肥沃南境大打出手。
彼时,最强盛是魔,因无边大地充斥着混冲气息,它们最是喜欢,得以迅速坐大,妖则为第二,神几乎是被压着打,沦为魔与妖猎杀吞食的进补之物。
并非神不济事,着实是神们娇贵,仰赖至纯灵息修炼,越纯净无瑕越好,偏偏无边大地最缺乏这个,神族像被丢上岸的鲨,即便本质不弱,摆错了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任人宰割分食。
若无劈开天地那一刀,怕是神族早已殆绝。
天地在一道重光挥来后分隔,阳清为天,阴油为地,神族随清气奔天,妖魔因浊气太重,飞腾不起,只能留于下界。
而后,神族获阳清调息,逐渐取回绝对优势,定天律、表善恶、掌日月晴雨、管年岁更迭,创亿万凡世,才有了如今祥和规律,一路走来,着实大大不易。
为免新一辈小神只们忘却前人之苦,数不清由哪个十万年开始,开天祭,便成为天界必行之庆典。
说是庆典,对老神仙而言,自当如此,然之于新神仙,开天祭可不是大伙围坐酒筵,你敬一杯我干一碗,吃吃仙茶尝尝仙果,道几句“仙兄好久不见一切可好”的轻松乐事。
每五百年一次的开天祭,举凡成年神族,皆不可幸免或逃避,为期十五日,须进入神力所建构的虚境,重现遥远混沌之初,无边大地的种种困境,领受先辈辛苦,有了体悟,才明白珍惜。
简单来说,小神仙们被丢进一个仿造远古之境,给予十五日时间磨练,直到天地劈开,虚境才能圆满破解。
“劈开”,有两种层面意思,一是第十五天期满,虚境重现当年开天劈地之震撼;一是进入虚境的小神仙们,有人成功劈开天地,则无须待足十五日。
当然,比起远古严苛情况,虚境不及其千之一二。
虽有妖魔幻相肆虐,倒都不是刻意为难,若十五日到,虚境仍未破,小神仙同样能平安送回来,只不过颜面无存,能力备受质疑,留下神生一道污点。
倘若不幸殒于虚境中,亦非大事,仙体由虚境被送出,无丧命之虞,充其量,实际仙体受些创伤,养个十来年也就没事了。
提及开天祭,不能不提创下最快离开虚境的记录者,此时此刻,怡然自得,风雅一如其踏出虚境时轻松,便是台上撩弄水箜篌的那位。
据说,当日老神仙的酒尚未温透,虚境已遭破解,大龙子为首,款款步出片片碎尽的镜面,身后,跟着一列同时入内的软脚小神仙们,边哭哭啼啼,边庆幸战友之中出了只龙子,让他们沾光,速离可怕的浑沌之境。
近期三次的开天祭,无人得以在十五日前踏出虚境,皆是等待虚境自行解开,教老神仙们揺头叹息,叹一代不如一代,代代势微。
“听说是龙子妃想上来见识见识,大龙子才肯接下帖子,否则先前多少次开天祭去邀,龙骸城何曾卖过面子?”
“我怎好像听闻过……众仙恨不能亲眼目睹的一大盛事,在龙骸城中,须做签来抽,谁手气不好中签,便要跑一趟?”仙僚们无事可做,自是闲嗑牙,胡乱聊起别人家务事。
“只有龙骸城胆敢如此嚣张吧。姑且不提龙骸城,今年,连劣神榜上前几位也来了?”
“瘟神喝了杯茶就走,没多停留,霉神倒是坐定了,至于穷神……这几百年里,究竟换了几任?”
“若小仙没记错,已经三任了。”
一旁某年轻仙僚伸长了颈子,探耳听见,插嘴:“三任?怎会如此快速?瘟神与霉神可自始至终皆是同一位,穷神是式不济事,抑或太容易犯错遭谪?”
“仙友有所不知,穷神这一脉,算是特例中的特特例。”
“哦?还请仙兄赐教。”年轻仙僚拱手,诚心一问。“按理来说,司掌财运之事,自有财神负责,何须还来个穷神插手?”
年轻仙僚点头:“也是,一人财运多寡,财神一指,便可增可减,穷神之职大可不必。”
“仙友可知,穷神是如何提到天上来的?”
年轻仙僚揺头,一脸求解。
“穷神一脉本是凡人,在世为人时,受豪绅逼迫致死,他心有不甘,死后到地府告状,一告财神渎职,为虎作怅,明知豪绅性恶,竟让那厮一生享财不尽,荼害弱势百姓;二告上天不仁,善恶不分,纵容是非颠倒,放任恶徒一世顺遂猖狂,未受天谴……据说闹腾得太厉害,冥城那儿各种手段出尽,依然摆不平,即便允他三世投胎皇家,享受荣华富贵,他亦不肯,软的不成,改来硬的,打算强灌他忘川水,忘却那世冤屈不甘,哪知他硬气倔强,一口灌下油锅里的沸油,烧糊了嘴巴喉咙,再无法吞咽。”
年轻仙僚听了惊呼:“这性子……烈!忒烈了!”
“总之,此事喧闹不休,止息不了,闹得天启敕令一道,应允冤死那一家子上天,司掌穷神一职,日后无论财神赐财多少,那人此生财气多旺,只要心不端、行不正,穷神随时得以出手,将财运拍散,免去为富不仁、为祸乡里之事再发生。”
“原来如此。”年轻仙僚恍然大悟,然悟了这一顶,尚有前一项困惑未解,继续求知探问:“方才听仙友说,穷神已换三任,又是为何?”
这问题,由另一位浓眉仙僚回答:“毕竟是破例硬提上来的神仙,不代表具有仙缘仙资,自是无法比拟真神或修仙。”无论法力或仙寿,皆不知略逊多少筹。
旁个老仙僚笑笑捻胡,补充道:“那是原由之一,其二……穷神是个得罪人的活,仙友们想想,谁喜欢被穷神一拍,拍掉满身财气?若是这穷神法力无边,打不赢、吵不过,也只能模模鼻子,自认倒霉,偏偏穷神既弱小又好欺负,谁吃了他的亏,不会狠狠反击回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扯上身家财产这等大事,别说是人,妖都豁出性命拼了。
若没记错,第一任穷神,是被嗜金银如命的墨鸦妖给啄死。
第二任穷神,步上其爹后尘,被酷爱收藏鲛人泪珠的三足鳖咬伤,伤口溃烂而殒。
新上任的第三任,是那一族的孙儿辈吧,大伙等着看,能撑多久?
说不准……穷神一职,很快要后继无人啰。
几名仙僚闲言之间,箜篌一曲已毕,徒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此届准备进入虚境的稚女敕神仙,逐一集合于镜台前,包含前三次试炼中,未能凭己之身月兑困者,此次亦能入内,给予洗月兑数百年前不济事的机会。
曾入虚境的小神,毕竟神龄高些,又有过历练,面上多出几分自信,容光焕发。
首次踏入的小神则不然,个个惶恐不安,几位胆子小的,不停左右张望,希望此届仙群里,也能出个大龙子等级的佼佼者,用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将大家都带出来……
左边一排看过去,全是生女敕面孔,就属白衣那位气场强大了些,腰际配剑银光闪闪,颇有一剑定江山之资。
右边一排瞧过去,咦,那个满头金发的谁谁谁,哪家徒孙辈?
金发青年,生得极俊俏,黑裳纹以精细金绣,暗沉中乍见些些奢华,却不猖狂,点缀得恰到好处。
风一撩,金色发丝微微飞扬,每一根皆似金丝搓揉而成,细腻柔软,贵气十足,衬着一张玉瓷面容清冷无瑕,虽无神器在手,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见一丝惧意,竟教人倍感信赖安心。
再过去一些,又是一堆废柴……不,是术力稚女敕之辈,不值一书,倒是有个小丫头,打扮太过华美,旁侧几人全穿上战甲备战,即便嫌战甲累赘,起码换袭轻便束装上场,她当是来跳舞赏花扑仙蝶吗?
一头珠光宝气不说,娇躯微微一动,浑身金铃声脆响,玎玎好听,鲜贡纱帛拖地三尺不止,红色裙摆更夸张,一路由她足下拖曳十来阶长,若有人从后方误踩,她不是当场裙子掉了,就是整个人狼狈仆平吧?
等会儿一入虚境,定要闪离她远些,金铃声招来虚境妖魔可就愁屈了,还是跟在白衣仙者或金发青年的背后,安全些——几名小神不约而同,默默打完主意。
“原来这次财神之孙也会入虚境?有好戏瞧了。”远方闲话仙僚群中,有人开口笑道。
“哪一位是财神之孙?……莫不是那装扮夸张的小丫头?”看起来确实很暴发户模样。
“不不不,金发那位才是。”
“那她是哪家小神女一一”
没人来得及回他,凭空一阵鸣响,似雷声,隐于云际般低沉,又似星光,坠跌银河般轰烈,敛去众仙交谈声。
镜台的通天云壁光芒万丈,灼热之息铺天盖地,白光一闪而逝,当眼前恢复清明,镜台前,数百名试炼小神们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老一辈神只见识过太多回,个个不动如山,眸光有志一同投往通天云壁,此时壁面呈现的影像,不正浮现小辈们被抛入虚境的身影——
虚境。
方才周身弥漫的天界清气,半丝不存。
取而代之,是浓重得化不开、夹带一股腥味的混浊灰霾,几个仙术不精的小神辈,甚至产生吸不上气的痛苦窒息感。
身躯也像灌足了铅,无法轻灵腾空,天际好生沉重,压得背部隐隐泛痛,乍入之际,每人都跌下数尺,除几名早作准备的小神能稳稳驻定,泰半皆是狼狈惊叫,极为失态。
坠得越低,越觉一股燠热扑面而至,逼出满身大汗,足下大地,似乎正熊熊沸腾,远远不时传来地鸣隆隆的恐怖声响,仿佛无名巨兽,正仰天咆哮。
地动之后,山顶喷发炙烫岩浆,烟尘蔽空,红色火河奔腾流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灰岩烧融,漫天火星乱舞,几乎要烧及小神辈衣摆。
一对双生小神女吓得哭出声来,抽抽噎噎。
天界一向平和清宁,无扰无波,放眼所及,无不是祥云飞花,嗅的是至清灵气,何曾见过如此狰狞可怕的炼狱乱状?
况且,这尚不及远古的千之一二。
开天祭并未区分小神辈战力,试炼一视同仁,理由很简单,无论神力强弱,一遇类似艰困战役,可不会因为谁弱小,便能屏除于外,在任何环境中,强者突危扶倾,弱者自保不死,都是一门重要课业。
醉心剑术的神将也好,专司植种仙卉的天女亦然,皆须入虚境一趟,哪怕成不了破境之辈,起码要学会,在虚境中全身而退。
谁也无暇去安抚受惊吓的小神女,眼前情况瞬息万变,分不了心在旁枝末节上。
果不其然,远方半空涌现黑雾,扩大速度奇快,几乎每眨眼一次,黑雾便放大一倍。
小神辈尚处怔忡,便听白衣仙友喝道:
“是妖鸟居鸮!快散开!”声甫出,大群居鸮群,已逼近面前,羽色漆黑如浓夜,利爪与尖喙呈现血般的红,其上淬着烈火,冲撞小神辈。
来不及闪避的,被居鸮爪上红火抓伤,灼热剧痛,让他们忍不住放声哀号。
居鸮之火虽不及天火凶狠,却会在伤处持续燃烧,直至全身鲜血烧干,法术无法轻易扑灭,须佐以天池池水,远古时当然还没有天池存在,所以一被居鸮抓伤,便得耗费更多心力去治愈,而虚境中,同样并无天池,受伤的小神辈只能自求多福。
尚有余力的,例如白衣仙友,一手扯过双生小神女,迅速翻身飞跃,悧落避开居鸮攻击;又例如金发男子,在最危险之际,将邻近触手可及的仙僚拉开,免去伤亡再添一名。
救人与攻击,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赘招。
白衣仙友腰际长剑出鞘,真言策动,银白剑芒呼啸,似冷霜乍破,剑光化为蛇形,利落穿梭居鸮群中,立即击落数只,沉沉坠入岩浆红河;金发男子不遑多让,左掌心凝聚炫目金光,亮如旭阳,居鸮触及光辉,轰然碎散,化为飞灰。
然而居鸮数量太多,密密麻麻,杀之不尽,一波波涌上,意图消耗众人神力,与其浪费时间对峙,不如暂且分开闪避,居鸮视力不好,只要敛去声息,它们感受不到灵气,徘徊一阵便会自动离开。
铃、铃……
翻腾的风,带来一阵阵清泠悦耳,居鸮锁定了这突兀之音,群起攻之,扑向金发男子与他随手榜在臂膀内……那个浑身宝气金光的古怪丫头。
铃声来自于她,扑鼻香气也来自于她,恼人的丝帛纠缠,更来自于她。
前两者,吸引居鸮追逐,末了那个,则是拖累金发男子的行动,丝帛时不时在眼前翻飞,阻碍视线,另一端更是卷绕在他腰侧,恼人地摩挲,束手缠脚。
金发男子清晰感受仙僚投来的同情目光,感恩他俩舍身捐躯,为众小神辈引走居鸮攻势,其功累累、其恩浩浩,感激不尽,双生小神女甚至玉荑合十,泪光闪闪,朝他们这方向一拜……
居鸮凶猛冲至,羽翅拍拂狂风,将小神辈冲散,它们只追逐那铃铃清脆声,他一时的顺手搭救,居然把麻烦也搭上身来。
他欲月兑手把人扯开,她察觉他意图,哪里肯放?一记反手,更将他的纹金墨袖绞得更牢。
“不可以抛下我!我不懂打架,会被居鸮咬死——”
极艳的一张脸,眉如画、眸似水,唇脂色泽堪比天界最火红的丝绒牡丹,此时开合说话,微微哪噘不满,面庞映照下方火光,镶染一层淡淡彤彩。
可惜这张芙蓉面庞,入不了他金石色瞳眸。
“在虚境中,不会死。”金发衬着冷冷淡淡一张凛容,口吻同样霜雪般寒冽,清冷间,如刀剑铿锵,亦如鸣玉玎玲,却说来毫无同僚温暖。
反正虚境一切,皆不会真正危及性命安全,既然连踏入虚境的事前准备都未作好,也许在此时暂时死去,直接送出虚境,对大家皆好。
所以马上放开他。
“不会死,但一样会痛呀!我也不耐痛的。”她揪得更紧,完全往他身后缩,双手还略为施力,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他成为居鸮的首要目标,想咬她,就先踏过他的尸体!
那他就耐痛吗?还推?!
没空闲与她口头争执,第一批居鸮已逼近眼前,鲜红利爪嗜血锋利,他掌心金光迸现,灼融冲最前头的几只性急居鸮,刺眼金光以他指掌为中心,划出半弧之圆,皎若新月,却更胜月之光华,不容居鸮前进半步。
居鸮撞击金光,飓风呼啸张扬,拂乱两人长发,她躲在他身后,被他大片金发扑面挠弄,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嘻,紧接着,又一个。
她边揉鼻,边去梳拢他的金发,不让飞舞发丝再挠得她喷嚏连连。
掌心一触及夹带凉意的发,忍不住赞叹:“你发色好美,这么软、这么滑顺……你用什么洗头?抹什么泥膏护发?”
前有居鸮呱呱蜂拥,哪有闲情逸致话家常?!
他理都不理,又击碎一波妖鸟攻势,碎散的居鸮化为点点黑砂,满天弥漫。
“我应该也来学习染发术,把头发变成你这般好看。”身后又传来悠哉品评,甚至替他编起辫子,视眼前凶险如无物。
你应该先学好的,是护身术,而非是危及时分救不了你小命的染发术!
正欲冷冷敲打她几句,居鸮群身后那片浓灰色半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仿佛一张巨大嘴巴,越咧越大,足足占据半片天空,强劲气流,将居鸮一只只全吸卷进去。
她正在编玩的金色发辫、两人的衣袖长袍,同样往霸道气流吸绞方向逆飞,耳畔只闻彼此衣袂啪啪腾舞声。
那裂口,似乎加重抽息,风势嚣狂蛮横,她受不住狂风力道,整个人撞向他背脊,身躯几乎要被卷走,她牢牢抱紧他,菟丝般的纠缠,十指绞在他腰际,以他为浮木。
他凝神,与气劲抗衡,彼此呈现拉锯,裂口卷不走他,他却也受制于原地,若擅动,稍有差池,便会破坏此时微妙平衡,玄墨色衣袖猎猎翻飞,他仍不动如山。
“我快抓不住了……你你怎么不跑?!呆呆站着会被吃进去呀!”她在他身后嚷,声音被风啸掩去,变得虚软缥缈,没剩多少气势。
他没听见她说话,专注寻找裂口破绽,裂口浓黑深处,一点小巧红光乍闪又逝,速度快如星坠,若不细瞧,定会忽略。
须臾,红光又出现,他算准它乍现时间,指尖拈凝一点金光,准备一击中的。
来了。
“呀——”她像片风中颤叶,被拉扯、被撼动,衣袖和裙摆成为最大阻力,风灌入其中,袖子及长裙蓬如花苞,她身子轻,哪敌这般凶狠吹刮?
她双手逐渐虚软月兑力,他又无施予援手之意,一声惨叫后,就见她遭裂缝吸去,他依旧无动于衷,眼中,只有微小如微尘的诡异红光。
何必浪费时间去救她?红光一中,裂缝自然消失,他有这等自信。
怎知她在慌乱当中,胡乱挥舞抓挠的双手,居然揪住他那绺草草梳编的金辫子,一握住,就是牢牢不松放。
头皮一阵扯痛,凝神中断,他与气劲的对峙失去平衡,他在她惨叫声中,一同被巨大裂缝一口吞入开天祭的试炼中,他预想过,会遭遇各式各样的上古妖魔、种种天地动荡之惊险,甚至是油气侵体的最坏打算。
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最可怕的一顶——猪一般的仙僚。
裂缝之中,反常的宁静详和,雪一般的银白世界。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地鸣,没有灼热噬人的岩浆喷发,更没有窒碍难行的滚滚浊气,只有鹅毛般的雪白飞絮,柔软飘坠,无声无息,覆盖大地,一片苍茫。
一株光秃秃的树下,金发男子调息打坐,景况犹似精致墨绘,绘一方寂静长安,更绘寂静长安之间,专属于他的悠然沉着。
相较他,抱膝缩在一颗大石后的她,瑟瑟发抖,牙关止不住卡卡直颤,无比狼狈。冷,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冷……
“你你你你还、还要气,气气气多久……”她不想结巴,可是两排牙齿已像不属于她所有,迳自打颤。
丝帛将她里住,勉强抵御风雪,可丝帛薄若蝉翼,着实起不了太大作用,无边无际的冷,冻得她唇色发紫,鲜红胭脂亦遮掩不掉,肤上发上已见一层冰白,连睫毛上也有。
他毋须张眸,她那副不济事模样,仍能轻易在脑中勾勒成形。区区雪冻,居然承受不住,怕冷的神,说出去都是耻辱。
“我我我我能……能不能靠过去取取取、取蚌暧?”她败给源源不绝的寒意,此时自尊傲骨什么的,全是浮云,只求谁给她一点温暖。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同意了。
挪着快要冻僵的手脚,她艰巨地朝树下移动,他一身薄薄金光,好诱人,看起来好暖和,像只暖乎乎的金乌。
暖乎乎又孤零零,独自散发光与亮,谁也近不了身的寂寞神鸟。
她在他身边蜷成一团,渐渐感觉一股神息扑面,虽然泰半的知觉还是冷,但有丝丝暖热,慢慢渗透而来,她又挪近几寸,吃力摩挲双手,将他当成火堆烘烤。
“你有没有带吃的?我有点饿了……”牙关总算不再卡卡作响,逐字说话间,不像嗑了冰块似的含糊。
“……”懒得理她的意思。
“你也冷得开不了口吧?我们再坐近一点,互相取取暖好了……”她不请自来,展开行动。
臂膀偎近一具冰棍似的身躯,嘴里呵着白雾,吁出满足叹息,见他没反应,又挪了挪,偎得更多一寸,他不吭声,再一寸,他没反对,又一寸……
等他掀抬浓金色长睫,垂眸望向她,她早已在他怀中寻到舒适好位置,当他是暖炕躺了。察觉他在看她,她身子渐暖,没先前冷得难受,心情自然也大好,红唇一勾,赏了他一抹春风微笑。
美人一笑倾城,笑靥灿胜艳花,笑容底下,别有意图:“我还有点冷,你身上的金光,能不能再释放多一点?”
“……你以为开天祭是什么?”他嗓音冷然道。淡嘲她轻视开天祭的试炼至此,只顾浓妆艳抹、衣着华美,丝毫不知该作何事前准备。
她想了想,坦言不讳:“你问倒我了,我真不知道开天祭是什么,天界送来邀帖,我便收,收了便来了。”
无知得这般坦荡光明,倒教他无言以对。
他也不想浪费唇舌,去教导一个无知之辈,干脆抿嘴不回。
“早知道这儿如此冷,我就多里两袭狐毛裘,再带个汤婆子,呀,还有肉包,才不至于饿肚子。”
怪天界送帖子时也不顺便列张清单,提醒进入虚境的众小辈们,须自备哪些物品。
“有空做些废事,不如好好修炼更实际。”希望她听出他口气中的嗤之以鼻。
“修炼哪有你说得容易,又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她很不思进取地回嘴。
像你这般不努力,想收获,得靠老天瞎眼。
也难怪废到连自行驱寒都不会。
仙泽护体,是所有神族首修之法,并不高深困难,一如天冷添衣般自若,用以御寒防雨、阻绝浊气,再往上层修,便是天罡正气,万法不侵,刀枪不入,最至极则为无法无相,超月兑执着、弃虚妄,天地再无旁物能伤。
“你一定修得不错吧?我看你在雪里打坐许久,抖也没抖一下,雪花也碰不着你,果真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草草夸奖完,自然而然导入正题:“那,你外袍月兑下来,借我披披?”
她觊觎他身上那件衣服很久了,反正他说得一嘴厉害,多一件衣少一件衣,应当没差。
娇媚说完的美人儿,下一个瞬间,被推出温暖怀抱,啪地正面扑进积雪中,印出一个人形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