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寄来明年的信 第四章
第二章
二○一六年六月六日
台湾,台北。
刚进入六月,天气就热得吓人,白晃晃的阳光晒得人头昏,走在马路上,整个人都快融化似地。
杨特把最后一束花绑好就定位后,再巡视一次现场。
她满意点头,拍拍小季的肩膀说:“可以了,我去换衣服,你先回花店,告诉我妈这边弄完我会直接去店里,不必过来接我。”
“货车留给妳?”
小季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没念大学,高中毕业就到花店来帮忙。
他有张国字脸,男性阳刚的五官肌肤却有着女性的水女敕Q弹,粉女敕得让人想捏一把,红通通的嘴唇像擦过口红似地,不协调的组合,可是组合在他身上却协调的不得了。
尤其他留长发,经常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到花店的顾客看见他的背影,总对他喊一声小姐,等他转过身,往往尴尬得不知所措。
“不要啦,明天一大早不是要送很多盆花,先让『小强』回去休息。”
“小强”是他们家的货车,虽然顽强的生命力堪比蟑螂,但狠操多年,年纪越来越大,罢工机率也一天比一天高,对它而言,休息才能走更长远的路。
“万一妳弄得太晚,没有公交车可搭……”
“放心啦,我搭出租车,今天晚上,你和我妈恐怕都要熬夜加班,就不必多跑一趟。”
“妳自己小心一点。”
掐掐小季的女敕脸,特特笑着吃他豆腐,“你才小心一点,这么女敕……出门很危险的说。”
小季脸红心跳,觑她一眼,走出良辰餐厅。
今天“良辰”被人包了,打算用来当作求婚现场,女主角喜欢向日葵,因此现场布置成一片金黄。
特特到休息室里换上天使服装,衣服的背后有一对金色翅膀,走路的时候,翅膀摇摇晃晃,很可爱。
她的主业是做甜点蛋糕,副业是到花店打工,规划活动,这是最近意外发展出来的新事业,到目前为止,接过五场,收入颇丰。
她本来的设计是让小季当小天使,肯定更有“笑”果,可惜小季抵死不从。
再检查一次推车上的芒果蛋糕,心形的蛋糕上面写着新郎给的英文情诗,她再背一次早已熟悉的句子后,盖上蛋糕。
看一眼手表,再十五分钟男女主角和各路配角就会陆续登场,厨师和服务生们已经待命中,大家都为这场喜事尽心尽力。
特特很喜欢这个新副业,喜欢男男女女在许多人的祝福声中,走入人生下一段旅程。
原则上,她是个想当公主的小女人,她喜欢蓬蓬裙、洋装、高跟鞋,她幻想王子走入城堡,带领自己走入玫瑰花园。可惜现实生活中,她是长工奴才命,只能牛仔裤T恤,从早到晚,不断不断为生活奔波劳动。
累不累?累毙了!想不想罢工?超级想!
可惜只能想不能做,因为她是家里的“男主人”,她必须屹立不摇,她的肩膀是支撑母亲和妹妹的坚定力量。
所以公主梦……六岁之前作过,大一的时候作过,不过时间不长,美梦醒得快,清醒后的她,训练出一身厚壳,足以抵挡狂风暴雨。
大二那年,她的心情坏到极点,“痛不欲生”于她并非浮夸形容。
她没有忧郁症,但在那段时间里,她经常怀疑生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的存在与否会改变这个世界什么?她是不是该做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乱七八糟的问题,问得一起长大的阿疆心惊胆颤,怕她哪天脑筋拐不了弯,真的跑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阿疆说:“妳不适合当哲学家,不要过度劳动妳的大脑,否则超时工作的脑浆,会向妳抗议的。”
“那我适合做什么?”她问。
阿疆认真思考三天,三天后他把特特丢到朋友的面包店。
特特是喜欢做甜点蛋糕的,她曾经为一个男人不断强化自己的手艺,直到他不再需要她的甜点安慰心灵,她才停止这项活动。
从那之后,只要学校没课,她就在厨房里和面粉奋战。
她做面包、研究蛋糕、学习甜点,她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用来充实自己的手艺,她到处比赛、提升经验,毕业时,她甚至咬牙贷款,到法国学一年手艺。
她的梦想是开一间下午茶餐厅,让餐厅里充斥着面包香、甜点香、咖啡香,那样的香气,会与记忆里最美好的桥段连结在一起,带给她不愿舍弃的幸福感。
这些年她努力还清贷款并存钱,由于赚的薪水不多,她就在家里烘焙蛋糕甜点,提供给各家餐厅、咖啡厅贩卖。
特特的手艺很好,经常制作出各种创意甜品,合作的商店越来越多,她必须在凌晨五点就起来工作,好赶在中午将各家店需要的货品送出,之后才到母亲的花店帮忙。
妈妈没有大野心,早先经营花店是想养活她和妹妹,后来经营花店是为着打发时间。小季加入,架设网站并经营粉丝团后,才慢慢接到会场布置的工作,店里的生意渐渐有起色。
特特常对妈妈说:“妈妈要再加把劲,万一以后我的咖啡厅经营失败,妳要养我。”
母女们的感情很好,她的妈妈叫李蔓君,小名蔓蔓,她叫特特,妹妹叫宁宁,家里面三个女人刚好组成一杯咖啡。
妈妈说:“那是妳爸最喜欢的口味。”
特特讨厌爸爸,一个变心的男人,就算只是名字或角色,都没有权力在她们家里出现。
但是妈妈忘不了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很惦念。
小时候为了这个,她对母亲非常不谅解,直到那个男人的离开,直到她明知道该放下感情、放开手,却始终做不到……
她才理解,“结束”比想象中要困难上许多许多。
爱情早在她的人生中结束,却在她心底持续上映。
经验教会她理解母亲,只是,感情明白,理智却放不开。
她曾经问妈妈,“为什么不恨爸爸?”
妈妈揉揉她的头发,亲昵地把她搂进怀里,回答说:“因为他给了我最美好的经验,也给了我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儿。”
温柔的妈妈、善解人意的妈妈,这样的女人教不出痛恨父亲的女儿。
因此宁宁没见过爸爸,却向往、崇拜爸爸,反倒是她……享受过父亲的宠爱,骤然失去,便心生憎恨。
很奇怪吧,不曾得到爱的,爱着父亲,曾经被爱的,痛恨父亲,人性真是复杂得紧。
也许是那一幕太深刻了吧……特特忘不了,在父亲带着行李离开家门那天,外头下着大雨,六岁的她站在雨中,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关系,从现在起,我就是爸爸。
这一坚持,她坚持了二十年,有人说她骄傲,有人说她坚强,可真正看透她的,只有两个男人。
一个说:妳的骄傲不过是为着掩饰自卑。
一个说: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戴上面具。
他们都知道,她抬头挺胸站得笔直,只是不想别人知道她心灵残障,她笑得灿烂张扬,只是不想让人晓得自己的哀伤。
于是,在前面那个男人面前,她会踹他一脚,大力否认。“我需要掩饰?看清楚,这就是姑娘本色。”
在后面那个男人面前,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淡淡笑着,窝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轻轻点头,把他的话记进心底,她知道的,他的宠爱会带给她足够的自信。
这就是友情和爱情之间的差别。
门敲两下,特特打开门,服务生站在门边说:“十分钟后开始,轮到妳上场的时候,我会先敲门。”
“好,谢谢。”
特特再整理一次头发,吸气、微笑,她喜欢求婚场合,喜欢喜气洋洋,喜欢当天使公主,即使骨子里,她是个女配奴婢。
灯暗,音乐声响起,捧着蜡烛的服务生站成两排,门打开,特特推着蛋糕从门后走出来,轻快的脚步挪移间,她看见女主角脸上的笑颜。
开口,她轻轻念着蛋糕上的英文诗。
I love you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喜欢与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No man is worth your tears, and the one who is, won-t make you cry.
没有人值得让你为他流泪,值得让你这么做的人,不会让你哭泣。
It-s often said that you will have the same life as the person you find.
人们说,找到怎样的人便有怎样的生活。
Therefore, different choices make different endings.
不同选择就有不同的结局。
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选择我,我值得你这么做。
耳边,特特彷佛听见自己的声音,甜甜地回答,“Yes, I do!”
回到花店时已将近十点,除了原先讲好的价钱,因为女主角被情诗感动得痛哭流涕,特特拿到一笔可观的小费,男主角允诺,结婚蛋糕由她亲手制作。
“怎么不让小季去接妳?”看见女儿进门,李蔓君放下手中的玫瑰。
“店里这么忙,干么让他多跑一趟?我又不会丢掉。”特特笑笑说。
“妳没回来,时钟都快被小季盯烂了。”李蔓君意有所指地看女儿一眼。
笑容在颊边微凝,特特把纸袋交给妈妈。“今天的小费不少哦。”
“钱妳留着,把花材的钱给我就好。”蛋糕、会场布置都是特特做的,她拿这个钱没意思。
“妈跟我算这么清楚?”特特走到小季身边,递给他一个纸盒。
“妳不是想开店?要多存一点钱啊。”
“到时候,妈能不投资我?”
“原来是在算计我的老本?”李蔓君笑着把钱收下。
小季打开纸盒,里头是蛋糕,不是特特做的,是从外面买回来试味道的,特特常夸奖他有个灵敏的好舌头,于是,他自愿当她的试味师。
他走到茶水间拿来两个盘子,把蛋糕一分为二,摆上叉子,递一份给特特。
“放心,不会血本无归,一定会赚回来。”
特特接过蛋糕,先闻闻香气,再尝一口,这是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刚开幕有不少排队人潮。
“这么自信?”李蔓君笑着说。
“特特只做有把握的事,她有条件自信。”小季接话。
特特笑着看他一眼,这又是“普通朋友”和“知心朋友”之间的差别。
小季认真相信,她是个自信满满的女生,阿疆却很清楚,她的自夸有不少掺水成分。
特特没有反驳,问:“味道怎样?”
“鲜女乃油打得很绵密,不太甜,很适合夏天,但是蛋糕体的味道调得不好,有点腻。”
“他们的热销品卖完了,下次再试试。”
“好啊,开在哪里,放假时我请妳去吃?”小季接话。
“不必啦,买回来就好,干么浪费时间跑出去?”
李蔓君睨她一眼,说:“又不是七老八十,剩下的时间不多,怕什么浪费?小季,你帮我说说她,赚钱重要,享受人生更重要,有几个女孩子像她,成天往钱坑里挖?不行,这个星期天,小季带特特出去约会,不许待在家里。”
小季知道老板的好意,但他不愿意勉强。“我看到特特的甜点订单,星期天的量多到吓人,要她出门约会,大概要用狗炼拉着才成。”
小季的体贴,特特接收到了,对他眨眨眼,感激他给自己台阶下。
李蔓君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才要开口,特特赶紧把话抢走。“妈,我先回去啦,今天累惨了,明天还要早起。”
说着抓起机车钥匙,转身就要跑掉,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李蔓君出声喊住她,“等一下,逃难啊,跑这么快?”
“妈……”
李蔓君走进柜台,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箱递给特特。“喏,妳的生日礼物。”
特特看一眼上面的住址,撇撇嘴,不乐意接,但在母亲的注目下,还是接手。
“妈,我先回去。”
李蔓君看着女儿的背影,摇头苦笑,她很清楚女儿的心结,却无法改变。
“老板。”小季收拾好蛋糕盘。
“怎么了?”
“其实妳可以把外面的纸箱拿掉,就说是妳送的,特特会比较高兴。”
她摇头。“这是特特和她爸唯一的联系,如果连这个都没有……”那么,他就好像真的彻底消失了。
李蔓君知道自己没出息,其实分开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一个人,有没有丈夫在身边,她都能活得很好。
只是她依旧害怕,害怕他真的不在,害怕他们之间彻底断线。
依稀彷佛只要他还在,那颗心就有人撑着。
小季无法理解老板的想法,那个不忠的男人,何必为他保留位置?
不过连特特都没办法改变老板,他能多说什么?望着老板,他抓抓头发,犹豫片刻,才说:“老板,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宁宁。”
算算时间,李蔓君摇头苦笑道:“她又没去补习班?不晓得这孩子在想什么?她要是能像特特那么懂事就好。”
看着老板的苦笑,小季有点后悔,只是他看见宁宁和一群男生进了KTV,那些男生看起来像不良少年。考虑片刻,还是决定算了,讲这个只会让老板担心,又改变不了什么,还是私下找时间提醒特特两句。
“放心,宁宁有特特管着。”
李蔓君同意。“特特姊代父职,她管宁宁比我还凶。”
“宁宁是该好好管管,老板,妳太宠宁宁了。”宠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晓得家里困难,不知上进。
“她没有爸爸疼,我就想着多疼她一点,弥补对她的亏欠,没想到把她惯得娇生惯养,没人治得了她。”她也后悔啊,可是宁宁越大越说不得,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如果宁宁真的不想念书,先让她到花店帮忙,别成天无所事事。”
“你以为我没说过?讲了,宁宁不愿意。”
“那她想做什么?”不念书、不工作,只想在家当米虫?老板和特特不容易,宁宁应该懂事一点。
“我问不出来,老是觉得她好像在和世界赌气,别别扭扭的,不知道哪条筋没摆正。”
看老板忧心忡忡,小季叹气,他知道对宁宁老板有心无力。“我找时间和宁宁谈谈。”
“好啊,也许换个人,她能把话听进去。快做事吧,早点把花弄好、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好。”小季弯腰,抱起一大把香水百合,放在花台上。
李蔓君看着小季的背影,他是个好孩子,如果特特愿意……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