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有贞操 第二十七章
第九章
成亲这么多年以来,东方长空不记得他们吵过几次架。早年是因为他治军过于严厉,进而衍生出衡堡内的人事问题——毕竟堡内的家臣与仆役都有兄弟或儿子在他的军队里。
后来则是因为孩子的问题。
其实东方长空也知道,这次恐怕很难像过去那样,床头吵,床尾和。
兰苏容当晚就负气离开天阁,去晴园和儿子一块儿睡了。
他也发了脾气,觉得她完全把他想成冷血的混蛋,难道他就好受吗?
东方长空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九年来头一次,而且一旦开战之后恐怕他不习惯也得习惯,想到就觉得凄凉。
又不是只有儿子和她分别,他也是啊!这女人真狠心!他翻身赌气想,不就不跟他睡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在外面也都一个人睡!
可闭眼半天,身边空荡荡的不习惯,妻子不听他解释,不理会他的软言劝慰,红着眼负气离去的举动,更是让他挂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多久,终于受不了地起身,没穿上外衣就向晴园而去。
他来到窗边阴影处,屋里点了一盏灯,他可以看见她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看着沉睡的孩子,偶尔抬手抹去颊畔泪水。
她身上还穿着白色素服。她无法给最疼爱她的长辈送终,如今还要与两个骨肉分别。
而他,说绝不让她受委屈,发誓要让自己成为她的靠山,却也既将远征,在未来最黑暗的日子里,她最重要的人都将离她远去。
他对她好残忍。
他默默看了许久,直到她终于吹熄烛火,他才黯然离去。
东方长空尽可能试着劝慰妻子,希望她明白这是他思考过后最安全的手段。
“寒夜子前辈所在的海域在夜摩国国境内,大燕任何势力都不会想和夜摩国水师为敌。而要论学识,论武功,论博学,天下人亦对寒夜子前辈推崇备至,多少名士渴求得到老前辈指点却无果,前辈曾答应过我会收霁月和朝阳为徒,原本十岁才要让他们离开去拜师,现在只是提早罢了。”
“我从没答应过让儿子离开龙谜岛去拜师!”
“东方家的男儿都要有武学师父,他们两个也不例外。”
“但是你们兄弟都是在岛上拜的师,为什么霁儿和小阳必须离开岛上?”
“凭寒夜子前辈的才学和武功,他不需要投靠龙谜岛,他自己就能成为江湖中黑白两道人人敬畏三分的势力。我们东方家一直以来对所有武学师父的态度就是绝对尊重,你以为为何艳火嚷着不想再学一剑绝命老前辈的功夫,爹难得对他大发雷霆严惩,是为了什么?要拜入每一位师尊门下,就绝对要遵守他的规矩,否则天下还有哪位真正有实力的英雄好汉愿意把一身所学传授给我们?一直以来那些能人异士愿意到龙谜岛寻求庇护,就是因为我们对他们有足够的敬重。”
“我只要他们平安长大,做个脚踏实地的人,不需要拜什么了不起的名师!”
“我也只要他们平安长大,但是这场战争,我输不起!”输不起。这是他最沉痛的剖白。
一旦开战,岛上的军力无法再如过去严密,最恶劣的情势就是他们连龙谜岛都失去,一旦决定开战,他就必须做好准备面对这个最无力的结局。但他其实有些卑劣地把脑筋动到了夜摩国水师头上,想借夜摩国强大的水师保护他的。
女皇表姊明白他的心思,必会成全他,他的两个儿子在那片海域会很安全。
他不是什么战场上的英雄,他只是个输不起的父亲,就算会失去龙谜岛,也不想失去儿子的父亲。
兰苏容盈满泪水的眼,直直地看进丈夫眼里,哑了,喉咙紧涩而绝望地哑了,只能背过身去,无声地收拾自己的心碎。
她还是无法谅解他。
如果早知道要送走儿子,为何他依旧这么冷淡?连属于父亲的怀抱与陪伴也吝于给予。
他们冷战了半个多月,最后,两个儿子在兰苏容哭得伤心欲绝之下被送走了,在港口时,她抱着儿子哭泣和心疼地叮咛着任何她想得到的琐碎小事,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真是个冷血的父亲。
也许他真的冷血,才会无视想要上前抱一下儿子的冲动,只是面无表情地在远处看着,尽避双拳握得死紧。
兰苏容一直站在港口,也许她会一直站到船影消失在海天一线间。
但她倒了下来,像一片枯死的,凋零的叶,轻若飘羽地在他瞬也不瞬的凝视中倒下。
东方长空比兰苏容身边的人更早有动作,他箭一般飞奔向妻子,抱起脸色苍白的她直奔梁大夫的院落。
因为劳累与哀伤过度,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第三个孩子,他要所有人瞒住兰苏容,他们虽然怨他冷血,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那天晚上,是东方长空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躲在黑暗中,哭得衣襟尽湿,心伤得不能自已。
可怜男儿有泪不轻弹,东方长空越是装作冷酷,堡里上上下下就越不谅解他。
家臣们或家仆还碍于他是主子,不会明目张胆表现出来,但家里上至铁宁儿,下至几个弟弟,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宛如他是冷血魔头。
倒是东方耀扬对他的决定始终没说什么,只偶尔在铁宁儿恨不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时,发觉他再不出声,妻子的怒火会加剧,当下便在一旁赞同地点头,喃喃抱怨孙子不在他好想念。
“我是少生了肝给你,还是少生了肺给你?”铁宁儿越骂越生气。因为媳妇不在她才敢这么大剌剌责骂,兰苏容养病期间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他们都不敢提起任何相关的话题。
“我那宝贝小金孙才多大?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在他们那年纪时,在我身边跟前跟后的,还有堡里一堆叔叔阿姨的疼爱,你却把霁儿和小阳送到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云仙岛不是鸟不生蛋的地方,那里清幽雅致有如世外桃源,当年我和爹拜访过寒夜子老前辈数次……”东方长空看向父亲。
谁知那老头见妻子仍然骂得不痛快,只是搔了搔脑袋,“有吗?我忘了。”娘的!死老头!当年不是寒夜子老前辈,他们爷儿俩现在魂都不知飘到天上还是地府里去了。
铁宁儿又骂了好一会儿,东方耀扬见妻子骂累了,才打圆场道:“你不是给媳妇熬了汤?”
“啊呀!差点忘了,都被你这混小子气得老娘半条命都没了……”铁宁儿叨念着,去厨房看汤好了没,经过长子身边时还故意用身子挤开他,“闪远点!老娘现在看到你就有气!”东方耀扬看了眼儿子控诉的瞪视,模模鼻子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总要让她骂个够,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见儿子还是瞪他,他叹了口气,“都怪你是我生的,咱们家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儿子后才会明白,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他按住长子的肩膀,瞥见他眼里一闪即逝的脆弱,对自己把这死硬脾气也生给了儿子感到愧疚。
显而易见,整座衡堡,只有老爹是体谅他的——但这妻奴的体谅,完全不用期待他能因此不用一个人承受炮火,或者觉得不那么孤单,老爹最多不跟着大伙一起骂他而已,每当铁宁儿骂到痛心疾首处,他还会跳出来付议,大赞妻子真是说得太正确太精辟!忤逆她的简直都没长眼没长脑!
连那几个臭小子也不谅解他,简直难以忍受!这几个连媳妇都没有的王老五凭什么不爽他?
“不知道霁儿和小阳现在好不好?身边少了他们团团转,总觉得做什么事都没精打彩啊!”明明嫌那两个小萝卜头粘人的东方艳火支着颊,看着远方。
因为年纪相近,东方霁月和东方朝阳,平时除了爷爷女乃女乃,最爱来缠这个小叔叔。
“你小子想偷懒别找借口。”东方长空闲懒地道。
“哼!冷血!”东方艳火啐了一声走开了。
向来最崇拜他的么弟竟然是这种态度,东方长空内心是何等凄凉落寞。
而一向在打仗或谋划计策时,当其他兄弟都不了解他的用心,唯独老四东方胧明能够心领神会,并且替他解释给那些笨蛋听。但现在连东方胧明看到他,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地冷着脸闪避他。
难道真的只有生了儿子的才能理解他吗?
“你这什么态度?”他也不高兴了。
“你尽避为自己的不被谅解发怒吧,身上的血肉被活生生剥离的又不是你。”他就是看不惯大哥到现在还这么在意自己的大男人尊严。
“你……”
“才尝过无法见亲人最后一面的悲痛,你又让她连年幼的孩子都不能留在身边,咱们不是决定会让兄弟中至少一个人和一支军队留在岛上?等战事情况有些危急再把孩子送走也不迟吧?而且不一定要即刻送到云仙岛,只要进了夜摩国境,表姊可以派军队保护他们。”
“然后让全天下都睁大眼看清楚他们最后逃到哪儿去吗?”
“并不是没有安全而且隐密的办法护送他们。”东方胧明冷淡地道。
对!并不是没有,但他就是不想赌!
“懒得跟你说!”东方长空只是撂下这句宛如负伤野兽般的咆哮,转身离去。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吗?
开战在即,兰苏容明白,她没有耽溺于哀伤的余地,她尽可能配合大夫的交代,养好身子。
她知道,那男人总在以为她熟睡后,静静地坐在床畔,握住她的手,带着恳求与留恋,静静地看着她。
这段时日他都在书房里过夜。
当岛上的女人开始忙于为征人织寒衣时,她也没让自己置身事外。
她丈夫的衣裳,当然是由她亲手缝制。
当她趁着深夜,被婆婆赶回房间之后就缝着衣服,最后累得趴在桌上睡着时,东方长空走了进来,将她抱回床上。
他看着桌上一针一线缝制的寒衣,心里有如针刺刀割。
她怨他,却仍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即将远征的事实,到最后,连他都无法陪在她身边。
说不出口的软弱,无人理解的脆弱,还有……那对妻子再难以承受的愧疚与心疼,让东方长空忍不住抱着酒坛坐在空无一人的校武场,把自己灌醉。
大清早,他的部下发现了他,还没离开龙谜岛的老四和老六将他扛回天阁。兰苏容也听到了消息,被铁宁儿赶了回来。
东方耀扬终究帮着儿子说服了妻子,铁宁儿虽然有些拉不下脸来说一声原谅,但还是心软了,听到儿子喝个烂醉,便让媳妇回来照顾他,看看小俩口能不能言归于好。
因为兰苏容身子才康复,老四和老六留下来替大哥换衣裳,清理那一身狼狈。
“容儿……”东方长空眼皮动了动,梦呓般地轻喊。
两个弟弟面不改色地继续替他月兑下一身酒臭的衣裳,兰苏容站在窗边,对他的呓语只是回过头。
东方胧明动作顿了顿,对大哥眼角滑下的那滴泪,有些怔忡。
“我……我真的很失败……很失败……我不值得你这样守护……”待东方胧明和六弟将换上干净衣裳的大哥好好安置在床上后,他忍不住对兰苏容道:“其实大哥他也不好受。”
“如果当初他肯多花点心思,我也许不会怨他……夫妻之间有什么值不值的?”她希望她的儿子,爱着他们的父亲;希望她的男人,能够享受更多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