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福晋 第四章
第三章
“叩叩叩——叩叩叩——”
单调而规律的敲击声不断的响起,而且已经持续了一、两个时辰了。
绿竹和棉青对视了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心知正用指尖敲着桌子的自家小姐的情绪应该不是很好,又一心在琢磨事情,于是她们做事都小心翼翼,深怕打找了自家主子。
阙飞冬想了许久,心中却迟迟无法肯定,脸上的沉郁越深,突然间一个孩子不管后头追着的丫鬟,一股脑地冲进了花厅里。
阙飞冬在想事情的时候最忌他人打扰,被惊扰的她初时还没回神,脸色便已经先难看了三分,等到抬头看见来人,到了嘴边的数落这才全数咽了回去。
她伸手向满头大汗的阙飞夏招了招,对于这个弟弟,她向来有着无尽的耐心,便是被打扰了也不会生气。
“你这是怎么了?”见阙飞夏过来,阙飞冬边含笑地抬手抹去他额际的汗珠,边问道。
阙飞夏从来都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每次只要阙飞冬这样柔声问他,他都会一头扎进阙飞冬的怀里,与姊姊嘻笑打闹着回话,可这回,面对她的问题,阙飞夏却只是抿着唇,一双晶亮的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姊姊。
弟弟的异样,阙飞冬自是察觉到,可她不动声色,只是任由阙飞夏看着,也不催促他回答。
姊弟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好一会儿,年纪尚小的阙飞夏自然没有阙飞冬的耐性,终于板着脸开口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说了什么?”
“爹和母亲想要将你嫁去多罗恪敏郡王府冲喜。”
听到阙飞夏的问题,阙飞冬就笑了,而且还是笑得没心没肺的那种,马上惹来了亲弟弟更加气怒的瞪视。
“据说是真的,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
彷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一样,阙飞冬的唇角依然含笑,那毫不在乎的模样惹得阙飞夏更加的气怒。
“外头都在说,恪敏郡王已经病入膏肓,你怎么能嫁这种人?”
“自古以来,婚姻嫁娶皆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既然爹让我嫁,我自然得嫁。”
“可是倘若你一嫁过去,他便一命呜呼了呢?”
“那我就为他守寡一辈子,挣个贞节牌坊回来。”阙飞冬几乎不曾停顿的就说了这一番话,没有一点的犹豫,彷佛早已认命一般。
阙飞夏一听到姊姊的话就气得跳脚,想都没想的就起身往外冲,他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姊姊嫁给那样的病秧子,他要去找爹理论,他……
眼泪蓦地夺眶而出,阙飞夏人还小,迈的步子自然不大,等到他才冲到了门坎前,便听得阙飞冬淡淡地说道——
“回来。”
阙飞夏向来听姊姊的话,姊姊一发话,他的脚步就止于门坎前,然后霍地转身,用通红的眼睛看着阙飞冬。
“你觉得你去找他们有用?”
“我……”低下头,阙飞夏的嘴动了动,可除了一个“我”字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知道姊姊那略显严厉的声音其实是在责备他的冲动。
阙飞冬教养弟弟从来都是用了心的,但凡遇到任何事情,无论是好是坏,她都会耐心的一一分析给他听,所以较之于一般的孩子,阙飞夏算得上是早慧成熟的了。
“告诉姊姊,你还听到了什么?”
“外头都说你死活不愿意嫁给恪敏郡王,所以寻死觅活的……”阙飞夏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他愕然地抬头瞪着阙飞冬,然后诧异地说道:“姊姊哪里有半点寻死觅活的模样,所以这又是那个女人的计谋?”
“那你说说,她这回又图什么?”
“她……她到处放话说你不愿,等到成亲的前一日,她若下了黑手……便可以布置成你自己想不开自尽了的模样,或者让人将你掳走,让你上不了花轿,这样便可说是你自己逃婚?”
阙飞夏初时有些犹豫,所以说起话来有些迟疑,可是一看到姊姊脸上那鼓励的笑容,便越说越顺。
听到弟弟不过十岁便能看清这些诡计,阙飞冬心里不能说不欣慰,于是她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姊弟俩的亲昵一览无遗。
闹了这么一出,阙飞夏就算有满肚子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也终于能够好好思考。“姊,咱们要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这问题只怕是白问的,方才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方氏断不会容忍姊姊当真嫁进郡王府,这不过是她连环计中的一步。
“我得嫁。”
“先不说那恶毒的婆娘会怎么对付你,就算真嫁过去……兴许也得做寡妇的。”
阙飞夏还是不安,就算知道不能就这么去找那毫不在意他们姊弟死活的爹理论,他仍不愿意姊姊嫁给已经病得快死的恪敏郡王。
姊姊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他可不愿她为了自己孤苦一生。
耳闻弟弟的问题,阙飞冬没有说话,只是喃喃地说道:“你也相信恪敏郡王当真病得快要死了吗?”
对于这几日充斥耳际的消息,她其实不太相信,怎么样也无法相信那个如此恣意洒月兑的男人会英年早逝,可偏偏这几日来,她日日苦思,却想不出这其中的问题是什么。
“我认为这么嫁过去,应是做不了寡妇,只不过会不会成为下堂妇,便很难说了……”
没有听清楚阙飞冬的喃喃自语,阙飞夏继续忧心忡忡地晃着脑袋瓜子,希望能为姊姊想出一个解套的方式,却苦思无果,彷佛当真只有嫁或不嫁这两个选择而已,可无论如何,嫁似乎都比不嫁好一些。
好说歹说地送走了依然忧心仲忡的弟弟,阙飞冬在棉青的服侍下躺在榻上,可闭上眼许久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她辗转反侧,心思烦乱不堪。
黑暗中,她安静无声地坐了起来,蜷曲起双腿,然后将下颔靠在了膝上。
这几日,她不动声色的彷佛没有听到过那日阙红云特地弯过来说的事儿一般,该做啥做啥,可却也没忘了找由头让棉青和绿竹轮流出去打听消息。
可随着外头的传言一桩桩、一件件地传进了她的院子,入了她的耳,她的心便一寸寸地往下沉去。
事情似乎与她原先的猜测不同,恪敏郡王似乎真的病重了,便连皇上都有些着急,宫里的太医一波波地被派往郡王府,却总不见效果。
而她的继母很显然正打算利用这个机会,顺势而为地为她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套子。
明面上阙家彷佛当真欢天喜地地开始操办起了喜事,还与郡王府换了庚帖,可阙飞冬心里却清楚,这些动作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以方氏那毒妇的城府之深,又怎可能当真乐意看着她嫁进郡王府?即使外传郡王爷已经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爬上郡王福晋的高位,即便很快就会守寡也不行。
因为她会怕,怕自己羽翼丰了之后就会回来报仇,即便自己不会那么做,可她仍会寝食难安一辈子。后宅里的阴私手段这么多,若是这回她铁了心,自己只怕是防不胜防啊!
突然间,一阵异香在屋子里头弥漫开来,初时阙飞冬并无所觉,等到察觉不对时,她的头已经泛起了一阵阵的晕眩。
也好在阙飞冬的反应极快,在察觉不对时,便伸手探入枕下取出了一把短匕,然后毫无犹豫地抬手,狠狠将那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大腿,登时一股剧痛袭来,拂去了她脑中的晕眩,拉回了那逐渐有些飘远的意识。
同时,外头的声音也传入她的耳中,她双眸警戒的瞪着床帐外,心知剧痛换来的清醒只是短暂,她必须快点儿逃出去,否则贼人一旦闯了进来,她便是生了一百张嘴也辩不回自己的清白。
深夜里,只要有一点响动就会很明显,既然绿竹和棉青都没有被惊动,显然也是着了人家的道。
阙飞冬脑袋转得飞快,一边不忘强忍着痛楚将床铺布置好,然后手忙脚乱的下了床。
只怪自己心急,没想太多便将匕首插在腿上,因此当她的脚踏到地上时,即便已拿帕子暂时将伤口扎住,大腿那儿还是立时传来钻心蚀骨的剧痛。
“嗯……”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着牙,忍住几乎冲出口的申吟,然后一拐一拐地奔到了窗边。
她伸手想要推开窗子,谁知道怎么也推不开,当门外的响动越发明显,她急得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推不开窗的她四下环视,虽然明知以方氏的歹毒,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布置,便不会有让她逃掉的可能,但她还是不肯放弃。
不能放弃,因为一旦放弃了,不仅仅是放弃了自己的命,同样也等于放弃了飞夏的命和她娘亲的冤屈!
突然“喀”的一声响起,彻底断了阙飞冬心里紧绷着的一条弦,她面无血色地转头瞪着将要缓缓被推开的房门……
一寸寸、一寸寸……房门被小心的推开,进来的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只见他那双贼目就着微亮的月光四下瞧着,彷佛在寻找着什么。
方才在门被推开的前一刻,阙飞冬机警地躲到了门旁,所以那贼人一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她浑身发着抖,双手紧紧地握住罢刚刺进自己大腿的匕首,眼中闪烁着随时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她紧紧地凝视着那人的身影越过了珠帘,在四下指击揺晃的珠帘之中瞧着他笔直地朝着她的寝榻模去。
一靠近榻旁,那人迫不及待地往床上那拢起的一团伸手一抱,就在这一刻,阙飞冬趁他这时的松备,连忙逃出门去。
只可惜那人是个耳朵灵的,扑空后察觉不对,听到声音更是马上回过头来,正好瞧见了阙飞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立即拔腿追了过去。
阙飞冬身子虽然纤细,但向来动作灵巧,无奈她为了保持清明刺伤了腿,那还淌着血的伤口拖慢了她的步伐,听着身后越发清晰的脚步声,她的心里就像被一股既浓且重的绝望给塞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预期之中的灾难并没有降临,绝望之中的阙飞冬只听到“砰”的一声,追在后头的脚步声就停了,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虽然没停下步伐,却还是回了头。
方才的惊恐还未平复,回过头的阙飞冬又忍不住惊喘了一声——只见原该在她身后的恶人此时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身边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并蒙着脸的男人,手上还拿着一把滴着血的剑,就这么看着她。
惊骑到了最高点,阙飞冬反而冷静下来,她抿唇不语地与那黑衣人对望,就着有些黯淡的月光,她唯一能瞧清楚的似乎只剩那看似清亮却幽深的双眸。
她望着他,良久不开口。
她不知道她能说什么,求饶吗?
从他那透着冷意的眼神中,她就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强硬、意志坚定的男人。
若是这个黑衣人当真对她有杀意,那么,算她愿意磕一万个头,也留不下自己的小命,所以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什么也没做,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时间在两人胶着的眼神之中流窜、消逝,好似过了许久,其实仅仅只有一瞬。
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衣人耳朵突然动了动,开口说道:“你不做点什么吗?显然外头已经有人想要冲进后院里来,好坐实你犯了不赦之罪。”
随着那黑衣人的话落,阙飞冬也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却没有太多的惊呀,毕竞从方才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不都是方氏的精心谋算吗?
她若是现在这样衣衫不整的落在方氏手中,她敢保证,阙家大小姐没了清白的事会在天不亮时就被传遍大街小巷。
心中权衡着事态,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被抓个正着,偏偏她又不会飞檐走壁,就算想要逃走,单靠自己的力量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她想着想着就打量起还提着剑站在她眼前,重新保持沉默的黑衣人,方才的对峙,她其实并没有从这个黑衣人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杀气……
于是在几经思量后,她大着胆子朝那还站在她前方看着自己的黑衣人说道:“壮士,小女子不知您因何造访阙府,如今小女子的境况您也瞧见了,继母不慈,准备诬陷小女子的清白,若是壮士愿意,可否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小女子感激不尽,若是壮士有任何需要,皆可开口。”微喘着气,阙飞冬有条有理的将这段话说完。
面对如此严峻的情势,眼前的女子虽见紧张却不见慌乱,倒让那黑衣人眼中飞快的窜过一丝赞赏,不过他两片薄唇一张,话语中透出的却是一股冻人的冷意——
“你倒是敢开口,这京里谁不知道你虽是阙家嫡出,却爹不疼、娘不爱,平素还得绣些东西才能让你和弟弟温饱,你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足以买我插手这事?”
没想到这黑衣人竟对自家的事这样了如指掌,连她私下绣东西贩卖都知道,阙飞冬微微一愣,但随着那远处的灯火与嘈杂声的逼近,还有失血与剧痛带来越来越重的晕眩难,她无法再仔细思考,连忙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枚印章,向他递了过去。
“这是我在福和钱庄的印章,就凭这个印章,可领出三千两银子,壮士只需带我离了这里,这颗印章便属于壮士所有。”
“三千两?你哪来的钱?”黑衣人瞪着那印章月兑口而出。听闻她娘留给她的嫁妆早已经被方氏明里暗里地给搜刮殆尽了,这个印章不是假的吧?
没提防黑衣人会有这么一问,阙飞冬愣愣地答道:“我赚的……”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这个黑衣人也管得太多了吧,有钱拿不就好了吗?还管她这钱哪来的。
随着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阙飞冬眼见黑衣人迟迟不肯答应,于是也不再看他,转而环视四周,想要找出另一条活路。
虽然明知以方氏缜密的心思,想要找出破绽逃生并不容易,但她却从没想过要轻易放弃。
这份坚持除了为她自己,也为了飞夏,若是她的名声有了污点,那么飞夏的将来也会受到影响。方氏这回只怕是狠下了心,想要用这一石二鸟之计同时除了他们姊弟俩,也正因为这样,她绝不能束手就擒。
咬着牙,她抬头瞧着不远处的假山,又瞧了瞧那逐渐逼近的灯火,阙飞冬思量着若自己躲在假山之中,能否躲开方氏的毒计。
可心中还没有个决定,突然间,一只手倏地环上了她的纤腰,她还没回神便觉脸上蒸扫过一阵疾风,不过一息之间,他们已置身在屋檐之上。
“你……”
没有想到那黑衣人会在此刻出手,阙飞冬惊讶之余正要开口,谁知道那黑衣人却皱了皱眉,视线往下一扫,迅速在她腿上受伤的地方连点几下,然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像个麻布袋一般的甩上了肩。
“唔……”这姿势难受得让她申吟出声,她正要开口抱怨,可那黑衣人已经语气凉凉地说道——
“不想被人发现就闭上嘴,你想想,若是你这般模样让你那继母给瞧着了,她该有多开心啊?”
阙飞冬到嘴的话全都吞了回去,若是眼神能杀人,那黑衣人此刻只怕早已千疮百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