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花 第二十六章
取下颈上沉甸甸的对玉,搁上桌面,走了几步,还没出房门又绕回桌前,目光定定落在他初次以夫婿身分赠她的东西上头。以为能轻易抽身,泪珠儿却不听使唤地狂坠。
“我走后,你必会另娶后妃。三天后就算命丧你手中,我也绝不怨你怪你,纵然只剩一缕幽魂,九泉底下,我也会为你衷心祈福,祝你与新人白首偕老,东丘昌盛。但是我、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
明知东西不属于自己,她却仍冲动地拆了系绳,只取走半边凤玉,紧紧握住。
“可是……我其实不想、不想让你转赠其他女人。你说过的,你的妻子,你的王妃,你要的……是我才对!你说中了一件事,我过去不懂,现在才明白,这感觉就是嫉妒啊!原谅我,我没有以后了,你让我、让我这三天……作个美梦也好。”
她将凤玉纳入怀中,紧紧贴在心口,即使如此,还是止不住泪。
“日后,你可以从我身上取回它,你的宝物不会折损半分;我带走的对玉只有半边,也不会让人察觉是你的传家宝物,未损你颜面……所以,你就借我三天吧。我知道这要求任性,也还不了你任何代价,所有欠你的,来世再还了!”
她再不迟疑,夺门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就连前路……也看不清了……
趁杭煜亲信克伦带着部将在城下操兵之时,伏云卿换了素白衣裙披上凤凰大氅,派下许多工作给丫头,以王妃身分喝令士兵不准跟在她身后尾随,像是闲来无事地在城中负手闲逛,等到分析没任何人尾随之时,她才再次通过秘道潜进军机库。
军机库中摆了不少卷轴,她飞快地翻过一卷卷布兵图,拿着笔墨画了东西,即使她从来书画神速,但带着手伤耗去了将近两刻半的时间,总算将她想要的东西全记进了脑中;而后她来到北门,兰襄早已准备妥当,在那儿等着她。“姑娘!”
她朝兰襄点了点头。“咱们一起走吧。”
“娘娘请留步。”城门士兵尽责地拦下她。虽然王妃是大齐姑娘,半蒙着脸看不清楚真面目,但在安阳城中,能披着朱色凤凰大氅的女子也就一人而已。
她凤眸一睨,高傲抬头。“王上允我送姐妹一程,还是你们想抗命?”
眼见士兵们面面相觑,似有动摇,她才娇笑道:“我身上没有任何远行装束,天寒地冻,我不会傻到让自己冷死在外头。五里不远,半个时辰,我去去就回。”
她说辞合理,士兵们左右探看王妃娘娘坐骑上确实没有任何行囊、没御寒装备,也无干粮,说要逃跑,未免太冒险。加上她才刚行完册封大典,圣眷正隆,没人敢冒犯。
没有多解释什么,伏云卿只是让兰襄领头,出了城门便往前直奔。
安阳以北联外道路虽然尚未受到战火太大波及,但因遍地冬雪之故,不算好走。此时难得雪停放晴,视野清楚,走了没多远,确定安阳城内瞧不见她们身影之后,伏云卿才停下,唤住前方的兰襄。“你多保重,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姑娘,好不容易出城,您还要回去那险恶之处吗?六王副将在半山腰的废弃旧兵屯里,等着要与您会合……还是您军机图未取,非得折返不可?”
王爷身上看来什么都没带,兰襄总感觉不大对劲。
伏云卿摇头但笑不语。她不想扯谎,却也不愿兰襄再为她担心。
“我自有打算。你若见了十一哥,帮我带给他一句话,就说肩上有凤凰纹的姑娘是东丘国要人,大齐其实欠了东丘在先,这样他就会明白了。然后……兰襄,当皇子的这些年,谢谢你陪着我;可是往北这条路,我无法再护住你。记住,今后就算只余你一人,你也得平安无忧过下去,连我那一份……自个儿多保重。”
伏云卿难得露出爽朗笑容,朝兰襄挥了挥手,打算掉转马头,改往西方前进。
“姑娘!”兰襄回头追上她。“就算您要直接去见六王人马,上到旧兵屯也要花上一日半,您身上一点装束也没有,冷了饿了怎么办?一半也好,您分些东西去吧。进了十一王领地,那里向来富庶,要吃食,我身上还有银两能买。”
“不用了,我用不着的。兰襄……我当真用不上的。”
伏云卿制止兰襄递过东西,语带欣慰:“你忘了,我饿个三天从来不是问题,何况只有一天半。我还要兼程赶路,不耽搁了。你快走,我的策略……拖延不了多久。杭煜一醒找不着我,必定会来追你回去。对不起,结果我还是又让你冒险了。”
“姑娘!留一半!”兰襄强将部分行囊挂上伏云卿马鞍,双眸微红。
“姑娘委身东丘王换我一命,我没法回报;可我在姑娘身边数年,也不是平白打混。姑娘的打算,我帮不上忙;可若姑娘还念着与兰襄主仆一场,求你东西留下一半,别让我牵挂。我不知道姑娘的盘算,但我希望姑娘好好活着!泵娘交代的话,我拚死也一定会带给十一王。殿下,后会有期!”
不让伏云卿再推辞,兰襄利落扬鞭厉声一喝,策马往北方狂奔而去。
伏云卿垂首,默默抚着装着干粮杂物的行囊,释然笑了。
终于找到答案了。一直以来,她想保护的不只有兄弟与国家,她最想守护的,是大齐里头千千万万个同兰襄父女一样,温良纯朴、情义深重的善良子民哪!她再不迟疑了。她巧妙扯着缰绳,双腿一踢,便往险要的安阳山道转进。
当时她下药不重,杭煜最多睡上半日;克伦将军操兵回去后,一定会发现事情不对劲。
“一个时辰已过,我就只再领先一个时辰了……得再快些才行。”
理应春意盎然、喜气洋洋的东丘王新房里,却是寒意遍布,彷佛与外头一样正刮着雪。东丘王亲信副将克伦,早先时候便已撤下新房里香炉,开了窗透风。
让克伦唤醒后的杭煜始终沉默不语,神情沉稳,穿戴好一身剽悍银色连环甲。瞥见桌上留下的半边雌凰玉,以为淡漠无波的眼眸突然迸射骇人冷光。
“她……已经走了吗?”向来好听的嗓音,却凛冽得像是地府阎王宣判。
“是。正如王上早先预测,末将已让探子悄悄跟上了。”克伦恭敬回复。
“她果然……还是走了吗……急切得连几天都不肯多待,接了密信说走就走……我到底还在盼望什么呢?她……又怎么可能回头呢?”
“既已决定不再随侍重华王,今后,唯音也只有王上能依靠了。王上……肯让唯音依靠一生吗?”
柔媚的诱哄不停回荡在杭煜脑中,他忍不住喃喃低语:“我原以为……你接受了我的情意,我以为……你当真心甘情愿的……”嗓音听来竟有几分哽咽。
“不是勉强。王上会知道……唯音不勉强。”
“不勉强……因为这是你布下的高明骗局?”想起她前所未见的温顺惑人,胸臆间转瞬烈焰狂烧。“而我却傻得一脚踩了进去,任你欺骗我——”
“今夜,唯音会只看王上一人,只想着王上一人,绝无一一心。”
“说谎!你连朕才赠的定情物都不愿带走,还敢说绝无二心、绝无二心、绝无二心!你竟敢如此——耍弄朕!”
杭煜手中捏紧半玉猛然撃桌,怒火覆满俊颜。最为气恼的,不是自己竟然信了她的话,不是自己竟因相信她而失了警觉!是气自己竟然蠢得以为他一再退让,许她所有承诺要求,万分怜惜亲密交缠,将心双手捧上,便能将她留下!他说过,他喜欢她;而她,却什么都没说。她……从来不曾说过一字半语。多少恼羞成怒转为愤恨,即使是现在,他一思及前夜她的温婉娇嗔、甜蜜迎合,他的身子竟还无法自制地为她发热震颤!
他,恨她竟有办法如此影响他!影响他这个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东丘王!
他恨,她太混帐!
他——恨——她——
“朕起的誓约书也被带走。打一开始,她就算计好了。”当下他曾想过要严加提防的,却因过于欣喜,刹那间仍是疏忽了。
“说拿伏云卿的命来换,根本是、根本是想藉机盗走东丘军机!她该死!”
几乎无法克制高张狂怒,杭煜握紧的双拳始终无法停止颤抖。许久之后,他才敛下难得怒容,唇边缓缓扬起一抹自嘲冷笑。
“……军机库那里呢?”
“是,确认王妃进去过,约莫待了两刻。”
“里头可有少了什么?事前混入错误的重大军情作为诱饵,可有被带走?”
“目前还在清查。但不只军机库,连兵械库也被闯了。”
杭煜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她往哪个方向去?”
“西方安阳山。恐怕进了崎岖的山道之中。来接应她们的人,应该就在那里。”克伦躬身请示道:“王上打算活捉,还是无论生死?”
“你不守信,就别怪我失约。不管有多少理由,与外人联系偷盗军机,背信就是背信。我不会原谅任何想伤害东丘子民的人,包括你。”
杭煜颊上绽开一笑,妖魅得极为诡谲,带着极度嗜血的阴狠。
他要她后悔莫及。他要她永远牢记不忘,胆敢践踏他心意的下场有多惨。
“派出两千人搜山,除她和伏云卿以外全杀了!布下包围阵势将她逼到死角,朕要亲自逮人。只要让她跑不了太远,伤了她也无妨,可是务必留她一口气,朕有些话要问,问完话后……朕会教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克伦才领命转身,却又让杭煜厉声唤住:“慢着!克伦,回来!”
“王上还有吩咐?”未曾见过杭煜如此漫天震怒,克伦问得谨慎,怕再触怒他。王上虽然治军严厉,但对女子向来仍较为容忍,用刑还不曾过于凶残。
这唯音姑娘……真彻底踩着王上逆鳞了。她身为王妃,还有什么不知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