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勺客 第五章
毒蛇的那一咬,足足让茵茵躺了半个多月。
就在她养伤的这段期间,龙门客栈正式开始营业。
先前挑选头厨的举动,以及那场婚宴,成了最佳的宣传,替客栈招徕不少客人。登门尝鲜的人络绎不绝,前楼的客席,日日熙熙攘攘,小二们忙得像陀螺似的,端着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在厨房与客席间来回奔走。
尝过石敢当手艺的人,莫不交相赞誉,说龙无双眼光独到,挑了个一等一的厨子,店内美馔佳肴更盛当年。
前楼忙得热闹滚滚,窝在院落里养病的茵茵也没闲着。
这段时间里,她藉口疗伤,不肯跟石敢当同床,那个笨男人竟然也乖乖听话,高大的身躯每晚就挤在花厅的软榻上,不敢越雷池一步。
至于龙无双,则是派人送来疗伤祛毒的上好药膳,也送来笔墨纸砚,搁在桌案上,提醒她别忘了先前的约定,每日都得交出一张菜谱。
既然暂时跑不掉,茵茵只能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模模的翻出菜谱,趴在桌子前抄写。
不过抄归抄,她可不是源源本本的照抄,反倒故意添些这个、减些那个,还加入不少自个儿的“创意”!
她居心不良,坚决要“藏私”到底,不肯跟龙无双分享这些独门菜码。
菜谱上头要是写着,该搁镇江醋一匙,她就非改为成都椒一把;该用香糟煨煮的食材,她就故意写成需用红烧熬炖,把菜谱上的每道菜都删东减西,改得面目全非。
嘿嘿,这些独门菜码,可都是她辛辛苦苦“骗”来的,为了保护它们,她还差点被那些厨子砍了,如今怎能白白让龙无双占了便宜?
缴了十来张胡写乱画的菜谱后,她的体力恢复了八成,自然也开始不安分了。
趁着一个白雪稍停的午后,茵茵换妥衣裳,走出雅致的庭院,顺着长长的回廊,来到前楼的客席。
客栈的十八扇雕花门,迎着玄武大道全数敞开,里外都是人潮汹涌,喧闹不已。她穿过人满为患的客席,慢慢往门口走去,想出门去晃晃,顺道打探大哥的消息。
算算日子,长空也有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了,以往不论状况多糟糕,他也会留个口信,告知她该上哪里会合。唯独这次,他音讯全无,整个人像阵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敝了,那个见色忘妹的家伙,到底是躲到哪里逍遥了?
茵茵提着裙儿,准备去找哥哥兴师问罪,谁知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她就觉得眼前一黑——
唉啊,见鬼了!
穿着黑衣的黑无常,如鬼魅般的出现,恰好就挡在她面前。
“哇!”茵茵连退几步,小手抚着胸口,乌溜溜的眼儿往上瞄,就看见一双冷似寒冰的眼睛,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啊,你是负责看门的吗?”她露出最甜最美的笑容。“别担心,我不是想开溜,只是屋里待得闷了,所以想出去逛逛。”
黑无常还是动也不动,挡在她前头,无言的瞪着她。
唔,看来,这尊“门神”是不打算让路了。
“可恶!”她用最小的声音咒骂,表面上还是笑容可掬,鞋儿悄悄的往左边挪去。
谁知她才一动,黑无常也跟着往左跨了一步。
不会吧!
茵茵不死心,换了个方向,往右走了一步。
黑无常面无表情,照样往右跨了一步。
“你——”她恼火起来,正开口想骂,但是一瞧见他那张阴狠的冷脸,气势当下就矮了半截。
不行不行,如果硬碰硬,她当然斗不过这尊“门神”。
她得换个方法才行。
“唔,对不起,请让让,你挡了我的路了。”茵茵扯出微笑,敛裙福身,好声好气的娇声求道。
黑无常却仍动也不动,冷眼看着她,幽暗的黑眸之中,陡然进出凌厉的凶光,那张阴鸷的俊脸,徐徐往她逼近了一些。
哇!
茵茵倒抽一口气,吓得心跳都快停了,不自觉连退好几步——
可恶!
只是一张臭脸而已,她怎么可以认输?!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又逞强起来,硬着头皮瞪了回去。
“你到底想怎样?”她下巴半昂,不肯示弱,绣裙下的腿儿却抖个不停。
黑无常的眼光变得更冰冷更锐利,他缓缓抬手,伸出手指指向门内,无言的命令她滚回去。
强劲的杀气,排山倒海的逼来,敦茵茵全身寒毛直竖,鸡皮疙瘩全冒了出来。求生本能瞬间冒出,她再也顾不得面子问题,立刻撩起裙子,转身就咚咚咚的往回跑。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后院,这才甩开那两道几乎要将她后背灼出窟窿的杀人视线。
天啊!有没有搞错啊?
这儿不过是间客栈,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有必要找这么一号危险人物来门口站岗吗?!
不过,没关系,前门不通,还有后门。
茵茵加快脚步,匆匆走过回廊,左弯右拐的绕过几个院落,然后先停在一棵有百来年历史的梧桐树后,探头探脑的偷瞧半晌,先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往前冲——
岂料,她脚上的绣花鞋,还没能沾到门槛,一道白影忽地从旁闪了出来。
哇啊,又见鬼了!
茵茵吓得低叫一声,小手抚着胸口,紧急煞住脚步,差点就要跪下求饶,喊着大侠饶命。
还好,这次冒出来的,是满脸笑容的白无常。
“石家嫂子,你想去哪儿?”他身穿月牙色的长袍,亲切和善的挡住她的去路。
认出了来人的身分,茵茵粉脸一红,用力直起腰杆,从求饶的预备姿势,恢复成寻常模样。
“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不关你的事。”她哼了一声。
白无常连连摇头。
“此言差矣!”他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说道。“你要是一走,石师傅肯定会追去。没了头厨坐镇,咱们客栈要怎么做生意?我可是客栈的掌柜,要是跑了头厨,无双姑娘定会要我负责。”
“谁说我要走?”她仰起脸儿,视线往门外瞄。“我只是想出去逛个街,难道这样都不行吗?”
“只要石师傅随行就行。”他笑容可掬的说。
“唉啊,客栈刚复业没多久,我家相公成逃诩在厨房忙着,哪有空陪我出去。”茵茵露出职业级的微笑,举步想溜过去。“再说,我也只是出门走走,买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儿,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怎能要我家相公放下手边工作,陪我出去瞎逛呢?”
白无常微笑依旧,却亮出随身的算盘,挡住她的去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擅自出门,说不定又会让毒蛇给咬了。况且——”他顿了一下,那双带笑的凤眼,嘲弄的瞟了她一眼。“况且,嫂子您得罪过不少人,这一踏出客栈,要是又遇着哪个火冒三丈的『前夫』,拿着菜刀要砍你,岂不是危险极了?”
他手拿着算盘,一步步的往前走,虽没碰着她,却也有效的把她逼了回去。
“无双姑娘关心您的安危,特别下了指示,请您就留在客栈里,别出门了。”
懊死!
这个银发男人能言善道,每句话都对她明褒暗贬,在他手下,她根本讨不着便宜。
“好,就听你们的,我不出去,行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茵茵隐约察觉,这两个男人都是不能得罪的货色。她一旋脚跟,不再跟他浪费时间,干脆转身往石敢当的院落走去。
白无常却不肯放过她,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今早有人送来一份厚礼,我已请人送至石师傅的房里。”他口气和善,那模样仿佛跟她是多年好友。
茵茵懒得理他,一声不吭的加快脚步。
“还有哪,客栈里有位孟公子,日日都来查问,关心你的蛇毒是否祛尽了。”他老神在在的跟后头,凤眼里笑意更浓。“敢问,那位孟公子,可是嫂子的『旧识』?”
这人好烦啊!
她开始用跑的了。
没想到,茵茵一路跑回院落,白无常竟也一路跟了进来,就像个尽责的牢头,非得看着她回房不可。
见他像块牛皮糖般跟着,死缠着自个儿不放,茵茵忍不住怒从心起。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回眸一望,眯着眼儿对他甜笑。
“我说掌柜的啊,可否容小女子问个问题?”
他眉一挑。
“请。”
“京城里客栈的掌柜,都像你这般长舌吗?”她讽刺的问。
俊脸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僵,转眼又恢复正常,还是一副和善亲切的表情。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浅笑着。“不过,听说嫂子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可否也容在下问个问题?”
“问哪!”她抬眼哼声。
“这,已婚妇人红杏出墙,不知要在大牢里关多久?”他笑咪咪的说,暗示孟清川对她这有夫之妇别有用心。
这家伙居然反将她一军!
“你——”她气急败坏,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当着那张俊脸,用尽全身的力气,砰的一声把门甩上。
花厅内的银杏木桌上,摆放着五、六个锦盒,上头搁着一封信。
茵茵掀开锦盒里头,发现里头摆放的,尽是难得一见的名贵药材。这几盒药材,要是拿去药行里转卖,起码可以得手几百两银子。
她在桌边坐下,拆开锦盒上的那封信,漂亮的眼儿,跳过那一长串写满思慕情意的句子,直接落在赠礼人的落款上。
丙真是孟清川。
茵茵拎着信,视线在几项药材间挪移,心思转了又转。
虽然说石敢当对她的好,让她心花朵朵开,觉得好感动。可是感动归感动,她还是不打算在此久留。毕竟,她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骗子,有着行“骗”天下的雄心壮志,绝对不可能金盆洗手,真的嫁给一个厨子当老婆。
再说,在这儿留得愈久,她的“宝贝”们就愈不安全。
她搁下信纸,捏起锦盒里的一块陈年何首乌,拿到鼻尖闻嗅,一边考虑着。是不是可以利用孟清川,然后——
念头还未转完,门外就传来动静。
“那家伙又想说什么?”茵茵不耐烦的翻翻白眼,以为又是那个多子卩舌的白面无常。
她气呼呼的打开门,才开口要骂人,却发现门外站的,不是俊美修长的白无常,而是一个长相福泰、全身胖嘟嘟的中年男人。
“啊,是嫂子吗?你好你好。”胖男人热络的迎上来,圆脸上都是笑容。“咱昨儿个遇着德恭饼铺的王老板,知道嫂子爱吃甜食,立刻赶做一批糕饼甜糖,给嫂子您送来。”他噼哩啪啦的说了一串,还挥着肥肥的手,要下人们把礼物扛进来。
一大一小的食盒,端端正正的搁在桌子上,里头是大八件糕饼、小八件糖果,个个精巧甜美。
“您是德恭王老板的朋友?”她眨了眨眼儿,疑惑的问。
“啊,抱歉、抱歉,咱可真是失礼了。”胖男人迭声道歉,仍是满睑的笑。“咱姓鲁,在城里西市,开了间糖铺子,小号店名八仙。”
西市、糖铺子、八仙?
茵茵眼儿一亮。
懊不是那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八仙糖铺子吧?
“鲁老板,您谦虚了,您那糖铺子哪是小号?听说,就连当今太后娘娘,都爱吃您家糖铺子的点心呢!”还没尝到糖,她的嘴就已经甜滋滋的,开始灌起迷汤了。
嘿嘿,太好了,这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肥”羊呢!
既然她决心开溜,那么跑路之前,总得先弄点盘缠。这会儿,有肥羊自动送上门来,她要是不吃他,可真的就是对不起自己了。
美若天仙的小脸上,再度冒出职业性笑容。她叙袖请对方入花厅上座,还殷勤的送上热茶。
“鲁老板,这天寒地冻的,劳烦您亲自跑来,实在让我过意不去。下回我要是嘴馋了,自个儿登门去买就行了。”
鲁老板双手乱摇,态度跟前几天送饼上门的王老板如出一辙。
“不行不行,我们这些人,全欠过石爷人情,早就愁着没法子回报。现在,不过是几盒糖,你要多少有多少,派人来说一声就行了,千万甭和咱客气。”
“既然如此,茵茵在此就先谢了。”她轻言巧笑,垂敛眉目,端起茶碗,用碗盖轻滑过杯缘,不着痕迹的抛出诱饵。“鲁老板的生意作得如此成功,有没有想过,要往南方发展?”
“南方?”
鲁老板圆圆的双眼一亮。
“是这样的,我几个月前才打苏州来,那儿的官家小姐夫人啊,风闻您八仙糖铺子的美名,总要人大老远从京里带到苏州去呢。”茵茵殷勤的道。“您要是能把生意扩及到南方,包管不出数月,八仙糖铺子不只是驰名京城,更要闻名全国呢!”
想到扩大经营后,随即而来的庞大利润,鲁老板的胖下巴乐得直抖。
“嫂子的主意绝佳,不过——”他有些迟疑。“咱对南方不熟,直接南下开店,似乎颇为冒险。”
她的眼睫垂得更低,遮掩其中的笑意。
炳,肥羊上钩了!
“这好办,您不熟,我熟啊。”她微笑着。“我这几年都在江南,跟南方几位酒楼大老板都颇为相熟。”
这倒不是假话。
南方那几位大酒楼的老板,都是她的“前夫”,个个都被她骗过。
“我可以跟那些酒楼老板们商量,先把八仙糖铺子的糕饼,寄卖在他们酒楼里。”她把计划说得钜细靡遗、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半点破绽。“您这些糕饼甜糖,只要能在酒楼里推广开来,还怕生意做不起来吗?”
“是是是,嫂子说得有理!”鲁老板频频点头,简直把茵茵当成财神娘娘,只差没跪下来磕头膜拜。
“正巧,我跟我家相公,打算三月时节,乘船南下,刚好可以先替您探探路。”
“真的吗?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鲁老板乐得肥脸出油,整个人看来红光满面,更显得富泰。
因为对石敢当的信任,他爱屋及乌,自然对茵茵信任有加,压根儿想不到,眼前这美若天仙的小女人是在诓他。
茵茵打蛇随棍上,乘势说出重点。
“只不过,鲁老板您是知道的,要做生意前,总得付点前金,我才好替您疏通一些关节。”
“是是是,这是当然的,我这就回去,凑足银票再给您送来。”鲁老板迭声答应,笑呵呵的站起身,移动着圆滚滚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冲,就怕跑得慢了,会失了赚钱的时机。
鲁老板离去后,茵茵独自坐在花厅里,轻啜着茶碗里的碧螺春,红润的唇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很好,得手了!
才短短几天的时间,茵茵就骗了六只肥羊。
石敢当的新婚妻子,愿意为京城里的店家,往南方酒楼仲介生意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开来。
起先,是鲁老板带着一叠银票回来,接着连王老板也一块儿来了。然后,其他店家听到有钱可赚,又有石敢当的名声作担保,纷纷也捧着银票上门,想请茵茵为他们疏通关节。
她骗得不亦乐乎,数银票数得双手发软。几天下来,她所收到的银票,就比她行骗几年的所得,要多上好几倍。
噢喔,看来,她“现任丈夫”的名声好用得很呢!
正当茵茵躲在屋子里,盘腿坐在床铺上,欣赏着她这几日内赚来的成果时,大门却被陡然推开,石敢当大步走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双手搁在满床的银票上,根本来不及收拾,就这么被他“人赃俱获”。
石敢当神情凝重的来到床前,浓眉紧拧,清澈的黑眸在床铺上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到那张粉女敕的小脸上。
“你骗人了。”他严肃的说道。
“骗人?”茵茵脸上装傻,手里却偷偷加快收拾银票的速度。“我整逃诩被关在这儿,哪里都没办法去,怎么可能骗得了谁?”
他握紧拳头,看她忙着收拾银票,下颚一束肌肉隐隐抽动。
“几位老板都来找我,给了我些许旅费,说是给我们下江南时开销用的,还说,你答应替他们游说酒楼进货。”他沉声说道,双拳握得更紧。“我们没有要下江南。”
啧,穿帮了!
“那,旅费呢?”她毫不反省,还急着追问。
黑眸里的光芒变得幽暗,粗大的指节骨,因为用力而喀啦作响。
“我还给他们了。”
茵茵惋惜的叹了一口气,低头把整床的银票都收好,小脑袋瓜子又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去骗钱。
庞大的身躯逼近,遮去所有的光线。
“你骗人了。”他语气凝重的重复,口吻里没有一丝火药味,只是陈述事实。
她捏紧银票,抬起下巴,睨着那张黝黑的大脸,知道自个儿是瞒不过去了,索性直接承认。
“对,我就是骗了他们,那又怎么样?”她语带挑衅的问,看他能拿她如何。
见她死不认错,石敢当的瞳眸一黯,宽大的掌握住她纤细的肩膀。
“骗人是不对的。”他一字一句,慎重的告诉她,清澈的黑眸笔直的望进她的眼里。
那样的眼神,让她的胸口,像被重重敲了一下。她扭开小脸,不去看他,那种名为罪恶感的不舒服感觉,因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再度开始悄悄滋长。
她宁愿去坐牢,跟那些可怕的跳蚤们作伴,也不愿意再承受那清澈瞳眸的注视,那会让她心中罪恶感,迅速成长茁壮,像是藤蔓一般,把她的心牢牢束缚住。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对的。”她扭身甩开他的手,套上鞋儿就往外走,想避开石敢当的视线。
只是,走不到几步,她就觉得绣花领圈一紧,脚儿霎时悬空,整个人又被拎了回来。
石敢当单手把她举到眼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让她开溜,执意要把这件事情谈清楚。
“你为什么要骗他们?”
她悬在半空中,双腿乱踢。
“我想要银子啦!”
“你想要银子,我可以给你。”
“你、你你——你这个穷鬼,都跟龙无双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哪还有银子可以给我?”
他摇头。
“我有。”
“喔?”她眼睛发亮。“那还不快点给我?”
石敢当伸手往怀里掏,抓出一把碎银子,搁进她的小手里。
她瞪着那把碎银子,怀疑自个儿要是看得不够用力,那些碎银子就会被风吹跑了。
“就这些?”
他点头。
茵茵气得想咬他!
这些碎银子,加一加还不到三两啊!这家伙果然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放手!快放手!”她像只愤怒的小猫,悬在半空中胡乱挣扎,还伸长了腿儿乱踹,却压根儿碰不到他,只累得自个儿气喘吁吁。“喂,你、你、你先前不是说过,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愿意照作吗?”逃走不成,她开始逼他履行承诺。
“是。”
“那你还不放手?!”
“这次不行。”石敢当严肃的摇摇头,把她拎得更近。“去把银票还给那些人。”
“不要!”
吃进嘴里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银票既然进了她的口袋,就是她的东西。要她还回去?哼,门儿都没有!
石敢当深吸一口气,半晌后,薄唇间才吐出一个字。
“好。”
好什么好?不用还钱了?
茵茵眼儿发亮,以为他开窍了。“对嘛对嘛,你也慢慢学聪明了!”她猛拍他的肩膀,像个兴奋的夫子在鼓励学生。“我跟你说啊,骗人这档子事,可也是需要脑袋的——”
“那些银两,我会替你还清。”
“第一原则,就是银子一旦进了口袋——啊?”她突然住口,疑惑的眯起眼儿。“你要还什么?”咦,他刚刚说了什么?
石敢当慎重的点点头。
“你是我的老婆,你做错了事,就该由我来负责。”
“但是,你又没钱!”她月兑口而出。
“我可以再跟龙姑娘签约,总能筹齐银两还给他们。”他拎着她走回床边,这才松开大手,让她舒舒服服的坐回锦被上。“龙姑娘是好人,只要我去求她,她就会愿意先垫银两。”
听到石敢当满口夸赞龙无双,茵茵不知怎么的,心里就陡然冒出一阵怒火。
“好人?她是好人?!”她跳了起来,双手插腰,对着那张大脸嚷嚷。“你别被她蒙了!她根本是趁火打劫,拐你签了十年的约。你是被她骗了啦!”
他无言的杵在一旁,看着她焦躁的在床上走来走去,猛绕圈子,黑眸里突然浮现一抹笑意。
“小茵。”石敢当唤道。
“嗯?”
她还在绕圈子,没发现他对她的叫唤声中,蕴满了浓浓的温柔。
“你在关心我。”他咧着嘴,对着错愕不已的小女人,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你少臭美了,谁会关心你!”茵茵扭身跳下床,不知为什么,一张粉女敕的脸儿,竟然变得热烫嫣红。她不但觉得愤怒,还觉得有一些些的羞赧——
才溜了不到半尺,她领口一紧,又让石敢当给拎回来了。
“小茵。”他轻声唤道,用厚实的大手捧住她的脸,指间的刀茧,轻轻摩擦着她的软女敕。
“做、做什么——”她防备性的问,觉得脸儿痒酥酥的,几次想扭开脸儿,却又被他温柔的转回来。
“往后,无论你骗了多少,我都会加倍替你还回去。”他慎重的保证,没有责骂她,只是理所当然的扛起责任,为她弥补一切。
“不需要你多事!”她挣扎着,又想逃走。
她喉头发涩,心口好胀好胀,像是他给了她太多,让她的心无法容纳,几乎就要满溢——
石敢当坐在床沿,大手一采,把她拉回怀里,从后方抱住她,将她纳入最温暖的怀抱中,大脸搁在她的肩头。
“小茵,我不会再让你过着心惊胆战、提心吊胆的日子。”最寻常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竟变得像是天长地久的承诺。
她心头一缩,恼羞成怒,握紧了拳头,防卫性的大声辩驳,像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气得龇牙咧嘴。
“你少胡说,我才没有心惊胆战、提心吊胆!”
她行骗江湖久矣,三天两头就会被凶恶的苦主们追杀,甚至还有人不甘受骗,重金聘来杀手,要买她跟长空的脑袋。没错,被人追杀的感觉,的确挺不好过,但是她一直以为,自个儿适应良好,早就习惯了随时跑路的日子。
只是,为什么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会觉得,心口陡然一松,像是他说的那些话,解去了她身上某种无形的枷锁,把她从一个紧箍的牢笼中释放出来——
面对她激烈的抗议,石敢当一言不发,黝黑的脸庞浮现某种奇特的表情。
“你看什么看?我——”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长臂一伸,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小脸撞进他的胸怀,耳边盈满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你做什么?放手啦!快放开我!”她气急败坏的大声抗议,拚命想推开他,小拳头像下雨似的,胡乱落到他的肩膀上。
“没关系。”石敢当极有耐心的说道,毫不理会她的挣扎与抗议,双臂圈绕得更紧,巨掌笨拙的拍拍她的头,像在安抚一只躁怒的小动物。“没关系的,小茵,以后一切有我。”
茵茵的心口又是一缩。
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像是传达进了她的心里,而他笨拙的轻拍,像是抚平了那个存在已久、却又被她刻意漠视的脆弱。
从来没有人,像石敢当这样,毫无保留的关心她。她从来不曾示弱、不曾透露过,其实她也会害怕——
暖暖的温度包围着她,逐渐熟悉的男性气息,让她眼眶莫名的一阵热,挝打他的粉举,力道渐渐软弱了。
她心里的城墙,因为他的言语、他的举动,慢慢的塌陷,暴露出里头的柔软。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有生以来,头一次不是因为利益、不是因为银两,而是真心真意的,主动想要拥抱一个男人——
软女敕的小手,尚未碰触到他的肩,门外就?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淡淡的旖旎,也让茵茵的双手僵在半空中。
门外的小丫鬟,朗声叫唤。
“石师傅啊,龙姑娘请您马上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