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香(下):是福还是祸 第九章
元礼是在十七日这一天寅时,从长春县回到同州县。
此时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当他风尘仆仆的踏进王府,顿时之间,前寝宫灯火通明,奴才仆役们更是忙着伺候主子。
他先在净房沐浴包衣,接着命人传膳,然后听马福禀告不在这段期间,府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知道了。”元礼轻挥了下手,让马福退下,俊脸上不见半点笑意,简单地用过膳,决定小睡片刻,等待朝阳升起。
而庆王府上下也因为元礼的归来,有不少人在暗地里等着看好戏,不禁猜想恃宠而骄的徐夫人,这下肯定会被冷落上一段日子。
待元礼睡到辰时醒来,第一件事并不是到西三所,而是亲自前往后寝宫见他的王妃,才在前厅的主位坐下,下人们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气,个个屏住气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过了半晌,柳氏特地又妆扮一番,这才进门,朝束发戴冠、身上朱色常服的藩王夫婿绽开喜悦的笑靥。
“千岁总算是回来了,妾身还真担心赶不上生辰,要是皇上派遣的使者远道而来,千岁无法亲自迎接,那就太失礼了。”
元礼冷冷地瞪视。“你以为我是为了何事才会坐在这里?”这个女人重视、在意的永远只有外在的虚荣。
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元礼的脸色不对,很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马上昂起下巴,口气尖锐地问:“不知妾身做错什么?”
“奕咸是你的亲生骨肉,身为他的亲娘,难道就不能待他温柔慈爱些?”他厉声地质问:“听说前几日还对他动了手,他又做错了什么?”
柳氏不认为自己有错。“就因为奕咸是妾身的亲生骨肉,妾身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他着想,无非就怕他被个贱婢所骗……”
“不要扯到别人身上,我问的是你对奕咸的态度。自始至终,你从来不曾给他个好脸色看,当个慈母真有那么困难吗?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难道就不值得你多加疼爱?”元礼后悔没有早一点跟她把话说清楚,才会让嫡长子受到莫大委屈。
“就因为你的妒忌之心,把气出在奕咸身上,简直枉为人母。”
她不禁泛红了眼。“千岁这么说有失公允,为了袒护那个贱婢,硬说成是妾身虐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似的……”
“这件事跟敏敏无关!”他怒拍了下座椅把手,大声驳斥,两旁的下人个个吓出一身冷汗,还是头一回见庆王发这么大的火气。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问题,你并非目不识丁的愚妇,却是如此迷信无知,打从奕咸出生,因为脸上那块胎记,你就嫌弃他,甚至听信怪力乱神,担心会带来不祥之兆。子女再不好,终究是自己亲生的,你又于心何忍?”
“千岁真是冤枉妾身了……”柳氏一面用巾帕拭着眼角,一面哭诉心中的委屈。“奕咸年纪还小,自然要加以管教,才会对他严厉了些,妾身心里还是爱他的,又怎会嫌弃他?”
元礼哼笑一声。“爱他?我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今天索性就跟你把话说清楚,最好收起你的痴心妄想,你这辈子只会是庆王王妃、奕咸的亲娘,当好这两个角色就够了,其它的都不必去想,这么说懂了吗?”
她像是离了水的鱼,嘴巴一开一合。“千岁……”
“不是因为奕咸脸上的胎记作祟,而是我对皇位根本没兴趣,只想当个逍遥自在、成天与马为伍的藩王,我也早已上了折子跟父皇表明心迹,后半辈子若能在此终老,余愿足矣,将来究竟会是谁继任皇位,都和我无关。”他一举打破柳氏的美梦,逼迫她面对现实。
柳氏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元礼不想再多说了。
待他跨出门坎,坐在地上的柳氏这才放声大哭,忍耐这么多年,日日夜夜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京城,能够掌领后宫、母仪天下,让娘家的人也能风风光光,以自己为荣,如今这个梦被彻底打碎了。
月云想去搀主子起来,被她一把推开。“娘娘……”
“滚开!”她哭得花容失色。“全都给我滚……”
在旁边伺候的一干奴仆,在月云的示意之下,只好赶紧出去,免得成为让王妃出气的对象。
“该死的狐狸精!一切都是她的错!全都是她害的!”柳氏心中对徐敏的恨意更是无以复加,自己不好过,也不会让那贱婢过得太顺心。
元礼离开后寝宫,马上骑着黑龙来到世子所探望儿子。
“父王……”奕咸咬着下唇,心里有很多委屈,但又不知如何表达,更忘了应该要行礼,便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元礼。
他叹了口气,模模嫡长子的头。“别怪你母妃,她……只是不懂得如何当娘。”就跟自己的母妃一样,只知如何当好父皇的嫔妃,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甚至后宫的女人大多都是如此。
奕咸强忍着哭泣,声音不禁微颤。“是孩儿不好,不是母妃的错。”
“傻孩子!”元礼只能叹气。“跟父王去骑马吧……”
“是。”听到骑马,小小的脸蛋马上破涕为笑。
元礼咧嘴笑了笑。“只要骑在马背上,所有的不愉快都会抛到脑后,心情自然会变好,父王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父王也会心情不好?”他天真地问。
“父王也是人,当然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过只要在草原上驰骋,心胸自然跟着开阔,什么事都会忘光光了。”元礼将嫡长子抱起,就往外头走。
一旁的女乃娘把感动的泪水擦干,心想还是千岁说的话有用,才不过几句,就让世子重拾笑脸了。
就在父子俩坐上马背,黑龙便在主人的操纵之下,慢慢地跑起来,速度不会太快,但又能享受煦风拂面的滋味。
奕咸抱着马脖子,发出格格的笑声,也暂时忘却内心的伤痛。
跑完一圈,元礼让黑龙放慢速度,父子俩可以一边骑马一边说话。
“父王听说你是因为跑到西三所去,才会遭你母妃责罚?”针对徐敏的那些不利传言,也想听听看嫡长子的说法。
他垂下脑袋。“母妃似乎不喜欢徐夫人,要孩儿不准再去。”
“你很喜欢她?”元礼伸出手掌,揉了揉他的头。
稚女敕的脸蛋顿时红通通,回头对父王说:“徐夫人很好。”
元礼心想咱们真是父子所见略同,眼光一样好。“可父王却听说她恃宠而骄、毒打下人,又爱耍威风,好抬高自己的身分。”
“都是奴才乱说的,徐夫人才不是那种人。”他就是这么相信。
闻言,元礼笑睇着仰高脸蛋,试图维护徐敏的嫡长子。“或许她平常假装是个好人,私底下真的很坏。”
奕咸有些惊讶地看着父王。“徐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她也这么说?”他一时没会意过来。
“徐夫人说她是个坏女人,要孩儿别太相信她的话……”奕咸直到今天还是不明白。“父王,她为何这么说?”
元礼不禁揣度着徐敏说这句话的用意。
“女乃娘说徐夫人是跟孩儿闹着玩的,真是这样吗?”他脸上布满疑惑之色,还是不太能理解大人在想些什么。
“等父王见到徐夫人,再帮你问问。”元礼轻笑地说。
他露出腼眺的笑意。“多谢父王!”
“心情好了些吗?”只要自己能办得到,都愿意为儿子做。
奕咸用力点头。“是,父王。”
“那咱们再跑一圈。”元礼缩短缰绳。“坐好了!”
当黑龙重新起跑,奕咸心中的阴霾似乎也渐渐地淡了,就算母妃不爱他、不疼他也无妨,只要有父王就够了。
徐敏打了第十个呵欠,心想都亥时了,那个男人今晚应该不会过来,便决定不再等下去。“宝珠,去把院门关了,全都回房睡觉。”
“夫人不等千岁来吗?”秀珠纳闷地问。
她伸了个懒腰。“都已经这么晚,他不会来了。”
“千岁该不会相信那些谣言,真的认为夫人仗势欺人,所以心里不高兴?”明珠不禁忧心忡忡地问:“这可怎么办?会不会从此就冷落夫人了?”
宝珠也是同样的担忧。“要是千岁往后都不来西三所,夫人可得想个办法,把千岁的心再拉回来。”
“如果他这么轻易就相信那些捏造的谎言,而不来问我这个当事人,那么我说再多也没用。”徐敏想到念书时,被老师无视、同学霸凌的经验,她已经放弃去改变别人的想法,唯一的办法只有变坏,让其它人感到害怕,最后不得不转移欺负的目标。“只能说堂堂的庆王也不过是个愚蠢的男人。”
“竟敢在背后骂我,该不该惩罚?”一个戏谵的男性嗓音响起。
原来在她们谈话之间,房门正好被人悄悄地推开,原本想给徐敏一个惊喜,却听到这番话,不禁好气又好笑。
三个丫鬟见到元礼绕过屏风进来,都惊慌失色地屈膝见礼。
“你们都下去吧!”他两眼盯着徐敏说。
“是。”丫鬟们有些不安的瞥了主子一眼,生怕她真的会受罚,不过也帮不上忙,只能退下。
待房门又关上,元礼两手背在身后,朝她靠近一步,故作严厉状。“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徐敏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开玩笑,不可能是当真的,可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面,就像毒蛇猛兽般反扑,在童年的记忆当中,爸爸打妈妈的画面全都涌了上来,如今换成了自己,她下意识地倒退两步。
“敏敏?”见她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元礼以为自己玩笑开得太过火,让她信以为真了。
她目光警戒地瞪着元礼,要是真敢动手,她绝不会乖乖挨打。
元礼朝她伸出右手。“敏敏,我是跟你说笑的,怎么舍得惩罚你呢?”这丫头此刻的表情让他想起两人初相遇时,她也是像这般充满戒心、防备和不信任,像是要是有人敢伤害她,马上会扑上去咬对方一口。“相信我!”
看着他伸来的手掌,徐敏努力调匀呼吸,让脑子保持冷静,抵抗阴影逼近,过了片刻,才把自己的小手递上。
“傻丫头!”元礼马上把她拉进怀中。“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徐敏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她心里也很清楚,可还是无法控制那股根深柢固的恐惧。
“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吓你了。”元礼不希望她怕自己,却不知这是徐敏从小的遭遇造成的心理问题。
这句话让她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我相信。”在这个世界里头,唯一得到她信任的也只有这个男人。
他轻抚着徐敏的背脊,直到颤抖也慢慢平复为止。“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她抬起头来,血色已经回到脸上了。“还以为千岁今晚不会过来,正打算睡了。”
元礼笑叹一声。“我就猜到会这样,就赶紧过来了,正巧听到你骂我那番话,想我从小就被夸是天纵英才、聪明绝顶,被说愚蠢可还是头一遭。”
“再聪明的人也会有胡涂的时候……”徐敏拉着他在床沿坐下。“如果所有人都说我不对,你自然就会起了疑心,这就是人性。”
“我自小在后宫长大,见识过太多太多陷害、出卖和诬蔑的伎俩,不会这么容易就听信谣言,一定会听听其它人的说法,找出矛盾之处。”他用掌心包裹住徐敏的小手。“更何况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会毒打下人的狠心主子。”
徐敏露出释然的笑靥。“元礼,谢谢你。”
“我也把王厨子叫去问了,他一脸心虚地说只是跟其它人抱怨你太挑嘴,又难伺候,谁知谣言会传成那样,还真是推得一干二净,我便严惩他一番,要他牢牢记住,往后别在背后说主子的闲话。”元礼希望她能更加信任自己。“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会先听听你的理由,不会因为那些谣言就定你的罪。”
她起身一揖。“多谢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