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郡主命 第三章 多年前的一面之缘
紫芍乘着车辇,才入宫门便看到一轮红日自云霄处射下万丈光芒,一如当年她每日入御学堂与公主、贵女们读书时的清晨,便是这副光彩夺目的景象。
如今想来,过往的一切恍如隔世,那时候她是何其尊贵的元清郡主,而此刻她只是个跟随穆子捷入宫的小小侍女。
紫芍心中不由有些感慨,恍惚间有些出神。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穆子捷误会了,笑话她道:“才进宫门就吓破胆了?”
“奴婢……”紫芍连忙低头,“奴婢只是觉得宫门庄严,有些发怵。”
“别这么紧张,”穆子捷道:“咱们不过是来给淑妃娘娘送个生辰礼物,送完便走。淑妃娘娘宫里冷清,规矩没有多大,人也和气。”
“公子这次倒是勤快,主动替大公子跑腿,真是难得。”紫芍微笑道。
“不是你说的吗,叫我到宫里找个靠山,就算一时找不着,多跑跑腿也好。”穆子捷莞尔。
“难得公子如此听奴婢的建言,”她道:“说不定见着淑妃娘娘,她一时欢喜,记住了公子,改日便在皇上面前替公子美言了。”
“你这丫头还真天真,”他无奈摇头,“看来你真是从乡下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紫芍眨眨眼睛。
“这位淑妃娘娘可不怎么得宠,”穆子捷解释道:“她出身低微,本来封个婕妤已是极限,但她生的夏和公主一年前去崎国和亲,不幸身亡,皇上怜她孤苦,便特例封为淑妃。”
“哦,”紫芍不解,“可是奴婢听闻,淑妃娘娘在宫里能与皇后比肩……”
“这是哪个戏文上乱传的?”他皱眉,“又是你们这些市井小民在胡言。我知道百姓们都喜欢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况且皇后娘娘势力强大,孤苦无依的淑妃拿什么跟她比肩呢?”
“或许……皇上心里特别疼爱淑妃?”她侧着脑袋道。
“又作白日梦了是不是?”他道:“皇上要是真疼爱她,早就封她为妃了,还要等到她失去女儿才下旨?”
“那么……公子觉得,侯爷疼爱姨娘吗?”紫芍问。
“什么?”穆子捷一怔,“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娘头上来了?”
“侯爷不过是碍着夫人,不便对姨娘亲近,这些年来他可只纳了姨娘这个妾。那日我去送樱桃,看侯爷那神情与语气,对姨娘在意得很,怨不得夫人会嫉妒呢。”紫芍看向他,“同样的道理,会不会皇上待淑妃娘娘也是如此?”
穆子捷无言,思忖了好一阵子才道:“你这丫头说的也有道理。”
“所以啊,公子您常到宫里走走,多给淑妃娘娘请安,总是有好处的。”她勾起唇角,“没准儿就撞大运了。”
“撞你的头!”穆子捷用扇子敲了一记她的额间,笑道:“好吧,那就试试运气。”
其实宫里的情形,谁能比紫芍明了呢?她自幼在宫里上学,与夏和公主是挚交,皇上对宋淑妃是否宠爱,她一清二楚。正因为皇上心爱淑妃,表面上才故意冷着淑妃,提防皇后嫉妒暗害,不过皇上对淑妃唯一所出的夏和公主,那是宠上了天,从前夏和公主的骄纵无人能敌,就算是先皇后所出的大公主,闻遂公主,在夏和公主面前也黯淡不已。
皇上和淑妃的感情,与定远侯、冉姨娘之间颇为相似,只不过这穆子捷可远没有当年夏和公主那般风光。
车舆停稳,正是在宋淑妃的宫前,早有宫人去通传。
“穆公子,”一个掌事尚宫前来迎接穆子捷,“娘娘晨起,刚用完膳,公子请随奴婢在偏殿等候。”
紫芍跟着穆子捷在偏殿待了好一会儿,才见打扮好的宋淑妃出来见他。
她果然是病了一场,气色大不如从前,不过如今到底封妃了,衣着较昔日华丽气派不少,气度也展现出来。
“参见淑妃娘娘。”穆子捷领着紫芍叩头施礼。
“起来说话,”宋淑妃道:“听闻是定远侯的二公子?本宫深居多年,朝中许多贵胄都不太认得,二公子不要介怀。”
“娘娘说哪里的话,在下惶恐。”穆子捷又施了一礼。
“难得定远侯府还记得本宫的生辰,”宋淑妃笑道:“说来,这个生日连本宫自己都没打算操办呢。”
“娘娘大病初愈,宫瑞安静,本来应该由在下的母亲与长兄一并前来,又怕吵着娘娘,便单派了在下过来。”他表情恭敬,“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是穆夫人与穆子晏心中瞧不起宋淑妃,根本不想前来,所以这趟跑腿的差事才落到穆子捷身上。若换皇后生辰,他们肯定早就飞过来了。
宋淑妃想来也料到了这缘故,浅笑道:“二公子此话差矣,本宫这生日,定远侯府是头一个来向本宫祝贺的,再怎么样也比别人上心了。”
看来朝中贵胄皆觉得宋淑妃很不得宠,如今她唯一的女儿夏和公主又死了,更没必要来讨好她。
他诚挚地道:“娘娘,在下想不出来该送什么才好,这天下有的,想必娘娘宫里都有,未必稀罕,因此在下绘了一幅画,想送给娘娘当生辰礼物。”
“你亲手画的?”宋淑妃惊喜不已,“好,好,本宫就喜欢看你们这些孩子画的丹青,快呈上来让本宫瞧瞧。”
穆子捷向紫芍点了点头,她上前打开了手中捧的锦盒。
画卷在案前展开,宋淑妃脸上的神情由初时的好奇变成震撼,最后化为久久的凝滞,好半晌她才颤声道:“这是、这是……夏和?”
“对,这是在下依着对夏和公主的记忆仔细画的。”穆子捷答道。
紫芍看了也怔在原地,画中那宫装少女风华绝代,好似昔日的夏和公主迎面而来,真想不到穆子捷还有如此唯妙唯肖的画功。
“你……”宋淑妃含着泪对他道:“怎么你见过夏和?”
“娘娘有所不知,少时在下曾在御学堂中念过几天书。”他道:“便是那时见到了夏和公主。”
“你也在御学堂上过学?”宋淑妃颇为意外。
“只有几天而已,都怪在下太顽劣,被太傅赶了出去。”穆子捷答道。
他竟来过御学堂!紫芍蹙眉思索,自己居然对他毫无印象。
对了,初见时她不是看他眼熟吗?或许就是从前在御学堂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因为印象不深,匆忙一瞥,再加上岁月洗涤,所以几乎没有印象。
“难为你了,”宋淑妃对他生出好感,“只见过夏和几次就能将她画得如此逼真,宫里画师的功力还不及你一半。人人都说定远侯文武全才,想不到养出的公子也是这般出众。”
“娘娘过奖,在下愧不敢当。”他连忙道。
“本宫若干年来收到的生辰礼物虽不少,却远不及这一份,”她道:“这画像也算暂缓了本宫对夏和的思念之苦。二公子,本宫该想想要如何答谢你才是。”
穆子捷谦虚地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
紫芍深知宋淑妃鲜少与朝中贵胄打交道,她也很少夸奖与感激某一个人,她此刻对穆子捷这般说,绝非客套话。
棋开得胜,他们这一步显然是走对了。
出了宫门,穆子捷忽然对紫芍道:“丫头,你与车夫先回府吧。”
这小子果然不老实,才办了趟不错的差事,便又想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紫芍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现在他的前途也关系着她的复仇大计,她不得不管。
她清咳两声,斟酌着开口,“公子……今日还是回家用晚膳吧,想必姨娘也在家里等着。您难得进宫,姨娘肯定想听听宫里的事。”
穆子捷听完一怔,“怎么,我有说过不回家用膳吗?”
“公子平常出门一去就是大半日,有时候彻夜不归,”她怀疑地看着他,“今日能赶得回来用晚膳吗?”
“你这丫头想歪了,”他终于明白了她言下之意,笑道:“我又没打算去青楼,你担心什么?”
“不是吗?”她有些讶异,“可这会子……公子能到哪里去?”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除了青楼就没别的地方去。”他翻翻白眼。
紫芍壮着胆子道:“公子可敢带奴婢一同去?”
“怎么,想监视我?”穆子捷无奈地道:“你啊你,也罢,让你跟着吧,省得你在娘亲面前乱嚼舌根。”
所以他同意带着她了?她倒好奇他平日整天在外乱溜达究竟在做什么,今儿定要仔细瞧一瞧。
“去元锦街吧。”穆子捷对车夫吩咐道。
元锦街?紫芍心中不由一紧,那边正是她家,穆子捷去那里做什么?
“怎么了?”穆子捷察觉到她神色有异。
“公子真要去元锦街?”紫芍咬唇道:“奴婢……听说那里不太吉利。”
“怎么不吉利?”他反问。
“元锦街本是北松王府所在,”她呐呐道:“奴婢听说北松王爷做了坏事,如今北松王府府里全都荒废了,夜夜闹鬼。”
“你这丫头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穆子捷挑眉,“看来真是听了不少戏文。”
“奴婢也是听府里的嬷嬷们闲聊的……”紫芍顿了顿,试探道:“公子真要去那里?为何?难道公子认得北松王爷?”自从她家出事后,京中人人对元锦街避之不及,都觉得忌讳,这穆子捷却偏要去那,实在古怪。
“倒是不认得。”穆子捷摇头。
这就更奇怪了,紫芍不解地看着他。
“你既然听了嬷嬷们的议论,应该知道北松王被抄家一事是我父亲一手办的。”穆子捷道。
“嗯。”紫芍点了点头。
“那夜父亲在那里掉了块随身玉佩,一直没找着。”他解释着,“我想着去寻一寻,说不定寻到了,也能让父亲高兴高兴。”
原来如此,不过小事一桩,倒害得她心中翻江倒海,勾起思绪万千。她道:“公子知道讨侯爷高兴,姨娘也会高兴的。”
“那你这丫头就随我一道吧,你眼睛亮,帮忙找一找。”
“是。”紫芍应道。
旧日的痛楚忽然在胸中有如百爪挠心,她却只能镇定而乖巧地微笑着,生怕露出半点痕迹。
车轮辘辘,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北松王府门前。
从前这里有多繁华,此刻这里便有多萧索。门上封条未揭,石狮子旁仍留守着几个清闲的侍卫,一群麻雀自屋檐上飞下来,落在门阶处,晒了一会儿太阳,又一一飞走。
门可罗雀便是这个意思吧?
“二公子。”留守的那些侍卫显然是定远侯手下,认得穆子捷,见他自车上下来,他们立刻打起精神上前行礼。
“本公子要进去寻一件父亲落下的东西。”穆子捷问:“可否行个方便?”
“这大门上贴了封条,属下们不敢妄动,”侍卫们提议道:“二公子不如从侧门进去方便些,只是委屈二公子了。”
“好说。”穆子捷点了点头,叫一名侍卫领路,与紫芍一道自侧门进入北松王府。
在那个杀戮之夜以后,紫芍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她从小生长的地方,温暖又干净的所在,此刻像死一般寂静,尽避尸体都已埋葬,血流也已风干,她仍然觉得这里处处都是恐怖的气息,空中有残留的血腥味,仿佛风一吹就会钻入她的鼻间,也许这是她的幻觉。
“发什么抖啊?”穆子捷回头看着她。
“奴婢……”紫芍颤声道:“奴婢怕鬼……”
“大白天的哪有鬼?”穆子捷宽慰道:“别怕,跟紧我。”
紫芍碎步上前,紧随着。
阳光照在游廊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说来奇怪,藏到他修长的影子里,她满怀恐惧的心忽然镇定了,又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过温暖,驱散了她些许惊惶。
“二公子要寻东西估计没那么容易。”领路的侍卫道:“这府里大着呢,也不知侯爷把东西掉在哪。”
穆子捷突然问道:“南厢在哪儿?”
“前面就是南厢,”侍卫答道:“据说是从前元清郡主的闺阁,侯爷的东西不太会掉在那里吧?”
“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穆子捷望向前方,“总是得一处处地寻。”
南厢?紫芍垂着头猛地抬起来,看着那熟悉的红墙绿瓦,她亲口吩咐下人搭建的花架子依然杵在那里,原打算等夏天来临时种一架荼蘼的,此刻都成了残景。
闺房内,她用过的胭脂还搁在桌上,忘了盖盖子,此刻已经风干。不同于一般的蔷薇花香,那是她特意调的小苍兰味道,仿佛春天旷野的气息。
“我在这儿寻一会儿东西,”穆子捷吩咐侍卫,“你去门口守着吧。”
侍卫遵命,退身去了。
穆子捷此刻脸上的神情有些反常,他站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那胭脂,怔怔出神。
紫芍问道:“公子,怎么了?”这个人就算是个纨裤子弟,也不至于看到女孩子的东西就这般痴迷吧?
穆子捷没有答话,拿起桌上的脂胭盒子轻轻闻了一闻。
他果然这般浪荡?紫芍连忙道:“公子,咱们快寻一寻侯爷的东西吧……”
“父亲的东西不会落在这里的。”他轻声道:“只是我想来看看。”
“看什么?”她一头雾水,“元清郡主的闺阁?”
“看看她生前的东西……”他的声音中忽然有了一丝哽咽,“你知道吗,他们说她的尸身没找着,大概是那天夜
里混在丫头的尸体里一块被烧掉了……”
他认识她?紫芍大惊,听这语气,他似乎对她很熟悉,可是她从前真的与他全无交情啊……
她忍不住问道:“公子与元清郡主相识?”
“算不得相识,”他缓缓道:“我认得她,她不记得我,算相识吗?”
“你认得她,她不记得你?”紫芍越听越诧异,“怎么会……”
“从前在御学堂见过她一次。”穆子捷道:“她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我此生对她都会心存感激。”
“此话怎讲?”紫芍怔怔地道。
“那日我顽劣,被太傅罚跪,那是个大冬天,太傅命我跪在御学堂的门口。其实我没做什么特别大的错事,可那太傅与穆夫人是亲戚,故意刁难我,我跪了半日,石地上冰寒,膝盖冻得发疼,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她……”
“元清郡主?”
“对,”穆子捷陷在回忆里,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她一时好心,叫宫婢搬了个垫子给我。垫子暖暖的,我至今仍记得膝盖搁在上边那软绵绵的感觉。”
所以他从此对她感激不尽?就为了这一桩微不足道的事?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御学堂,穆夫人藉着这件事叫太傅开除我的学籍。”他目露忧伤,“我还想去道谢呢,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了……”
难怪她对他全无记忆,仅是那样的匆匆一面,能有多少印象?不过她脑海深处好像依稀记得这件事,所以看见他就觉得莫名熟悉。那时候他应该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吧?远不及现在这般高大俊朗。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有过那样一个瑟瑟的身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独自跪在御学堂的长阶下,而她偶然路过,心生怜悯。
其实就算是对街边的乞丐,她也时常布施,扔出几个铜钱与搬给他一个垫子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不过是陌生人廉价的善意罢了,他又何必念念不忘?
紫芍发现穆子捷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在定远侯府得到的关爱太少,所以连一个寻常的施舍也牢记在心。
他……的确有些可怜。
“这胭脂是什么味道?”穆子捷依旧托着那胭脂盒子,“都风干了,嗅不真切。丫头,你来闻一闻。”
“好像是小苍兰。”她闻都没闻便回答。
“哦?”穆子捷抬眼看她,“这么远你也能闻出来?鼻子挺灵的。”
她轻声道:“奴婢家乡漫山遍野都是小苍兰,所以知晓。”
“小苍兰,我还没见过呢……”穆子捷涩笑,“改天去你家乡走一走。”他将那胭脂盒郑重地盖上,却没有归置到梳妆台上,反而纳入自己的怀中。
“咱们走吧,”穆子捷道:“回去晚了不好,母亲还等着我用膳呢。”
“可侯爷的玉佩还没寻着呢……”紫芍道。
“那个啊,”穆子捷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改天再寻吧。”
所以他到此处其实不是为了寻玉佩?莫非是专程来悼念她的?紫芍身子一僵,叫自己不要多想,不过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他能如此感念已算难得,实在不可能有多深的情分……不过他拿走她的胭脂盒子是为了什么?
哦,对了,想必是觉得小苍兰的香气好闻,打算如法调制一些,送给母亲,或者送给哪个相好吧?
应该只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