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与花 第十四章 神之战
决斗。
瘟神夭厉与天女辰星,沉月岩上,各据一方。
可此次,却不像上回在幻村,打个你伤我残,战况激烈。
相反的,天人之战,静静对峙,他的瘟息,她的羽纱,一黑一白,在烟岚云岫间交错纠缠,可双方身势皆未动。
翎花在另一端的墙边紧盯,心快跃到咽喉间,担忧得说不出话,哪里还记得躲藏偷觑,跑到梅无尽身旁干着急,十指纠绞成结,手心全是汗。
梅无尽也无暇数落她,定睛观看墙面光镜动静。
风起、云涌,周身凌乱席卷,两人不动如山,手里皆有剑。
风声太大,听不清夭厉与辰星短暂说了什么,只见双方面容皆淡,眸光深邃,像泓冷泉,氲着霜气。
夭厉眉心暗霾涌生,朦胧了眉眼锋利,掌中瘟息长剑狠厉肃杀,砍向辰星,雪白纱剑还击,黑与白,剑光迸裂,再相互缠咬。
辰星动作利落,似行云流水,更似天女舞姿,举手生花,抬足跃星,可攻势毫不轻柔;夭厉神情浅淡,容姿如光,未现狰狞,依旧冰清俊逸,偏偏瘟剑走势招招毙命。
蛮横缠斗并未持久,夭厉发现辰星颈间一物闪耀,萤光生辉,他瞳心一沉。
“避毒珠?你胆敢主动寻我,难道……只因你得到了避毒珠?”他先是笑,后则瘟气更炽,由每寸皮肤溢出,猛烈翻腾:“我夭厉,竟然被小觑至此。”
他动手夺下那物,状似戏玩端详,避毒珠不敌他指间黑息灌注,瞬间破裂,灰飞烟灭。
为一颗避毒珠,辰星勃然大怒,清丽面庞的冷静溃散,怒火烧上眉宇,熊熊燃亮一抹怒忿。
那是她心上之人为她寻来之物,能否避毒她不在意,接获珠子时,她有多欣喜……此刻,便有多愤怒!
可她不是冲动提剑杀来,反之,她目光带火,溶化美眸中向来的孤高冰冷,人却反常静立原地,因打斗而微散的发丝,随风曳动,拂过面容的山风,本还由她后方吹至,突然风向一变,将她发丝后撩,彷佛受她所控。
不只风,满山的烟岚,草木特有的清香,山巅的云丝……就连夭厉周身的瘟息,一丝一缕,全往辰星方向凝聚。
“师尊……那天女,要对师尊做什么?!”另一端,翎花瞧见黑色闇息被吸走,由师尊身上流溢而去,心中焦急。
怎知师尊非但未阻止、不反抗,淡淡抬眸,注视指掌间被带走的瘟息烟丝,神色些微诧异,又很快了然。
“她居然在吸取夭厉的瘟毒?!她不要命了吗?!”梅无尽也看出端倪,却不解其意。
夭厉掌心一震,释出更多黑霾,快速朝辰星窜去,消失在她掌间。
夭厉既不惊慌,也不愤怒,面容平静,唤出巨大蛇形瘟息,盘踞半个苍穹。
浓黑烟蛇蠕动,张大嘴,狠狠扑咬辰星,她娇小身形瞬间被吞噬,完全瞧不见。
翎花屏息,光镜中传出有其它男人的声音,心急咆哮,呐喊辰星之名。
那般巨大可怕的烟蛇,浓黑颜色逐渐变淡,遭裹其中的雪白身影隐约可见,她摊开双掌,依旧挺立,丝毫不受瘟息所伤,不到片刻,烟蛇竟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夭厉释放第二波攻势,不给喘息时间,第二条黑霾烟蛇更加庞大可怕,紧随而至,辰星不慌不乱,来多少,收多少。
“难道她是陨星?”梅无尽似乎也明了了。
“什么陨星?那天女之前没有这么厉害呀!她与师尊打,伤得很重,几乎快站不起来,不敌师尊的瘟息——”师尊屈于弱势,翎花不知有多心慌,恨不能插翅飞到师尊那边去。
“传说天外灵石拥有收纳瘟毒之力,并自行解去毒性……战斗天女辰星……辰垦……看来没有错,武罗居然真的找着了。”梅无尽先替她解答,尔后喃喃低语。
“所以,她要把师尊的瘟息全都吸收干净吗?到时师尊会怎么样?!”人皆有私心,这种时候她只担心师尊,而镜中喊着“辰星”的那男人,同样仅在乎自己爱人。
“夭厉应该也已察觉,他正在试,试她能吞容多少。”梅无尽道。
翎花看见师尊缓缓露出微笑,他面容本就儒雅似玉,释去缭绕周遭的暗瘟,彷佛拨云见日,更清亮数分,眉心中原有的阴霾淡去,衬得那双黑眸灿明如星。
袭向辰星的黑浓瘟息,尽数流入辰星掌心,平静如冰的绝丽芙颜,不见半丝痛苦,可是,伫立的双足,竟发生变化。
冰晶的光辉,在日芒映照下反射炫亮,耀眼熠熠,银亮镶边,包覆着辰星的腿部,冰晶凝聚速度不减,迅速蔓延到腰际、胸口——
一名男子扑抱而来,狂乱嘶狂,牢牢抱紧她,却阻不了辰星为自愈而恢复灵石原形的事实。
夭厉敛去最后一成瘟息,不强加诸于她,他心里清楚,天外灵石已达极限,再多一分一毫,她便会如同避毒珠,承受不住,应声碎尽。
翎花听不见师尊与旁人的交谈内容,也无心去理,只觉得师尊脸庞好温慈,浅笑中,竟是那般如释重负的明亮,天人面容,恬静得与世无争。
那是他本该拥有的模样,淡然、清浅、无欲无求、无怨无恨。
而此刻,夭厉转向光镜处,与翎花对视。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看她,还是仅仅放远了目光,可他弯唇的模样,让她心口炙热生暖,双唇无意识地轻声细喃:师尊,快些回来……
夭厉在光镜前扬袖远去,身影消失。
翎花知道,下一瞬间,师尊就会回到这儿——果不其然,墨裳身影仿若由光镜中跃出,直接抵达她面前,翎花想也未想,朝那方狠狠扑抱而去。
霉运让她失算,头顶撞击师尊下鄂,以她泪眼汪汪的惨叫作结。
“武罗这着棋,确实惊险,拿太多东西下注,事前也没先提,将大家全蒙在鼓里,活该被辰星天女的使兽连殴好几拳,打也不能还手。”
梅无尽与夭厉坐在老松树下,温酒同饮。
燃香袅袅,一盘石棋,胜负未分,梅无尽下完一步,端起酒杯沾唇,边说道。
夭厉拾棋落下:“那颗灵石,恢复原形,等解完毒再化人形,恐怕又是数年。”那只龙子,要品尝不知多久的守盼了。
“至少可以确定她性命无虞,只是沉睡,总有一日会醒,你别替他们担心,倒是你,失了九成力量,一点也不惋惜?”梅无尽打趣问。
“求之不得。”夭厉淡淡弯唇。
梅无尽手掌搭过来:“还真的能碰,不用再隔着法术护体咧。”一连拍了夭厉肩膀数下。
“一成的瘟息,我能轻易收敛。”小事一椿。
现在,终于不会再触模不得东西。
无论花草树木、人或动物,只要他刻意敛息,万物都能碰,不再因他而凋零死去。
他有何可惜?
“恭喜。”梅无尽诚心道贺,夭厉举杯,作势相敬。
“也恭喜你,从第二名晋升第一名。”
梅无尽听懂了,嘴角垮下,甚至微微抽搐。
劣神榜……瘟神若除名,第二位直接顶替上来。
梅无尽抿嘴:“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坏他难得的好心情。
好,这壶不能提,夭厉改提别壶:“说来奇怪……我怎么觉得,有人好像在躲我?”是错觉吗?
“你终于发现啦?”有没有这么迟钝?都几天过去了,自家徒儿见到他就跑,每跑必摔跤,家里天天听得见哎哟哎哟的惨叫声,居然现在才注意?
天女辰星不会连智力也吸取得走吧?
“为什么?”夭厉是发自真心,不耻下问。
还以为自己的归来,除了下巴遭撞的那个扑抱之外,应该更受欢迎才是。
可是,翎花在躲他,明目张胆的躲,小心翼翼的躲,粉饰太平的躲。
梅无尽双肩轻耸:“大概……怕你看到那张破布脸吧,她好似以为,你气她弄坏了心上人的面容,不让我治愈它,是你对她的惩罚。”
夭厉微讶,没料到翎花自行脑补至此,明明是她……
未待梅无尽续言,留下一盘未完残棋,夭厉已起身离开。
“翎花。”要找人不难,喊一声,要不了多久,在一阵乒乒乓乓、哎哟、好痛——之后,翎花揉着手肘,飞奔到他面前,听他差遣。
脑袋瓜始终低垂,本就矮他许多的身形,这一压低,完全瞧不见面容,全用发漩面对他。
很想直接在此跟她说个清楚明白,但隔墙不仅有耳,耳朵还超机灵,要说也绝不在那楣神地盘上说!回去再处理她!
“我们在此打扰太久,准备回去了。”多住的这几日,为的也是让梅无尽最后再确认,她已经无恙。
“是。那我去收拾包袱,顺道和大夫及他徒儿辞别。”
“不用,走。』夭厉扣上她手腕,璇身便走。
霉运正当头,翎花毫无意外在中途跌跤,刚跌伤了右手肘,这次,非得连左手肘也磕出大片瘀青——
夭厉轻易拎住她的膀子,免去她这一跤。
“既知霉运缠身,走路就该谨慎些。”清浅的嗓,自她头顶飘下,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关心,翎花只能乖乖点头应“好”,可是明明是他拖着她走的嘛。
偏偏人一倒霉,喝水呛到、呼吸梗到、走路左脚都能踩上右脚,任凭翎花再小心,也战不过楣神威力。
她才站稳身,走没三步,又被自己绊到——夭厉及时捞起。
轻叹,真是多说无益,直接抱起来带走更安心。
无论哪种抱法,全难以遮掩她伤疤累累的脸,两人靠太近,别说是疤,连肤上寒毛都瞧得清楚,一切无所遁形。
翎花假装忽视师尊盯在脸颊上的目光,依旧压低螓首,希望垂缀而下的发丝能遮盖更多,微小动作,没能逃过夭厉的眼。
身处景致一变,已远离梅无尽石屋,返回夭厉住居。
他没有立刻放下她,长腿继续迈开,穿过石桥,经过一片幻影牡丹花海,直直步入她的房,不将她摆坐在椅上,而是镜台前那张小凳。
镜台的那面镜很大,大到同时映照两人身影,翎花既不敢看他,更不敢看自己,可她心里知道,师尊特地把她抱到镜前,意图很明显,是要责备她毁坏脸孔一事。
被骂她甘愿,也无从辩骏,只是她想解释,更想道歉:“……对不起师尊,我不是故意毁掉朝露的脸,而是当时……山贼说,要送我与翟猛作伴,我好怕死了之后,依旧逃月兑不掉翟猛纠缠,我知道,他只是因为朝露的容貌而动心,我才想……若没有了容颜,他一定不会多看我一眼……我是真的怕,做了鬼还得躲他……”翎花垂首,双手在膝上握成拳儿。
理由虽薄弱,那时,她无计可施。
寻找师尊的那三年里,翟猛的死缠烂打,真的让她很害怕……
夭厉即便瘟息大减,入魔倾向已无,听闻她嗫嚅道来的那些,仍感胸臆一抹忿火,隐隐燃烧——自然是对山贼、对翟猛,而非她。
光看道道伤痕深浅,便不难想象,是多深刻的恐惧,迫使她用了那么大的气力,割肤划肉,毁肌伤颜,下手如此之狠。
“你以为我生气了?”
“……”不然呢?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呀……
“没替你恢复容貌,是因为你哭着说,你想变回翎花,害怕带着这张容颜死去,你家人会不认得你。”
“……有、有这回事?我什么时候说的?”
这确实是她一直摆在心里的惧怕,可她不敢说,只能藏着。
“那时,我不敢在你身上施术,怕濒死的你,承受不住半点瘟息,只吩咐梅无尽治疗伤口,待你痊愈之后,再替你恢复面容。”
镜里,夭厉板正她脸庞,两人凝视着镜面,他倾身靠近,长发垂落到她鬓边,与她的青丝共叠。
长指滑过她面腮的疤,轻触它的狰狞盘踞,指月复温暖而温柔,挠得翎花双颊泛红,五指缓慢在她肤上挪移,淡淡的墨丝,由他指尖渲染开来。
镜中容颜尽毁的女子,被揭去丑陋疤痕,光洁肌肤取而代之。
而当他五指由她鼻尖挪离,再至唇心,再抵左腮,翎花以为会看见朝露花颜重现,怎知,却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面容……
她,不及朝露美丽出尘,没有画黛弯蛾的柳眉,没有风华绝灵的眼波,鼻子小小的,唇也小小的,颊上几颗淡淡雀斑点缀,浑圆大眼黑白分明,正困惑地与镜外的自己对视。
那是她的模样,十八岁的薛翎花,真正的模样。
虽非绝色,但清秀可人,有着爱笑的灵活双眼。
“不让梅无尽动手,因为他只见过你幼时一面,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他仅识得朝露,所以我必须自己来,我,才记得你的模样。”
一直都记得,不曾因为朝露仙颜覆盖,便忘了那孩子原有的样子。
天乐村山涧旁,朝他奔来的娃儿;破庙里,挨入他怀内熟睡的娃儿;站在武馆前,说“我想保护我师尊”的娃儿;哭着说,想要一方安宁无忧,再也没有排斥歧视伤害的娃儿……
她的面容声音,连费心回想都不用,镂刻于记忆一角,在他察觉之前,已然深烙。
以为镜中女子会笑,全然没想到两行泪泉,哗啦落下。
“……这是要赶我走?我不能再当朝露的替身?……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她一边问,一边哭,嗓音都哽咽了。
翎花并没有忘记,她留在他身边,唯一的理由,也是那日他破例允许的原因。
你就变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所以,这是师尊不愿留她的意思了……还她原有容貌,准备将她扫地出门……
“……”夭厉无言。
刚挪走的长指,重新回到她脸腮,恶狠狠地,往左右两边一拧一拉,把问出那些蠢话的嘴,硬生生扯开,咧成一个惨兮兮弧线。
“唔唔痛——”翎花含糊哀号,镜面上的师尊正眯眸,瞪她,手劲可一点也没松软,再将她扭挤成包子脸,双唇被迫噘成章鱼嘴。
这、这是什么恶趣味呀……
翎花还是一直掉泪,这回却是因为遭拧压得好痛。
师尊施完暴,看见她的惨样,竟然还笑了出来,镜里一人温慈衔笑,一人受虐扭曲,形成对比。
“没说要赶你走,你想留下,便留下。”他放松了手劲,还她脸蛋自由,那颗小包子脸恢复原有的秀丽,不再被拉开又济压、挤压又拉开。
最近倒霉惯了,翎花不相信自己会有幸运,可是师尊就在她耳畔这么说着,口吻里,竟听得出纵容。
“……就算没有顶着朝露的脸?”她小声确认。
“你就算顶着朝露的脸,又何曾像过她?”他不是嘲讽,仅仅陈述。
除了她受朝露残存思念所影响,意识被它侵占,导致行为带有朝露残影,其余时间,她与朝露根本毫不相同,他想错认都难。
面容一样,个性不同,眼神不同,笑容不同,翎花与朝露,混杂不在一块。
“这些年来,陪在我身旁的人是谁,我一清二楚,曾假装想错认,但心里毕竟清明,替身两字,不过自欺欺人。”透过镜面,夭厉与她相望,一字一句,要月兑口坦承,原来一点也不困难。
他不得不正视事实,心上之花已凋,不知不觉化成春泥,曾几何时,悄悄萌出一株小绿芽,填入了空虚心口。
那株绿芽太小、太女敕,也不知是花是草,偏偏无论是花是草,他都忍不住想呵护长大。
翎花又哭了,却不为疼痛,而是心里化开的喜悦,太多,太满,争相溢出眼眶,模糊镜面映照的两人模样。
可是瞧不清又何妨,正如师尊所言,心里清明,已然足够。
“师尊,我要留下,留在你身边,一直一直与你在一起……”宛若儿时的任性回归,她总是被宠着,想要什么,只要说了,师尊没有不允的。
他淡淡颔首,微笑,神情彷佛当年纵容说着“只要翎花想要,什么都可以”的师尊。
“好。”
入魔之后的种种行径,总归是要付出代价。
“瘟神夭厉,明知身负瘟息,却失慈善,任性妄为,擅入人世,造成多条性命枉断,逆天之罪不容轻纵,判孤绝岩下面壁思过五百年,不得减期。”
武罗一前来,宣告夭厉所需面临的因果。
夭厉正与自己对弈,听见惩处,眉连微扬也没有。
武罗念毕神戒天讲后,浮现半空中的神之文字逐渐消失,他瞟了一眼老友的淡漠态度,坐于石桌另端,观看棋局。
武罗不擅棋艺,插不上手,也不懂哪方输赢。
“这样吧,再加两百年,换翎花此世岁尽之后,才执行处罚,自行前往孤绝岩受刑,绝不推拖。”夭厉搁置完一子,扬睫望向武罗。
“居然还想谈条件?”
“只是答应了她,不想食言。”
答应她说的,要留下,一直一直与他作伴。
他既应了“好”,她的这一世,便将得偿所愿。
武罗说:“我去文判那问过了,薛翎花,此世岁寿七十四,拿两百年换五十六,不聪明。”自梅无尽救回她,薛翎花命数遽变,本该十八枉死,却得以活到寿终,生死簿重新更替时,文判亦颇为吃惊,喃喃说着“怎么又来了……”。
“两百不够,再加两百,随你们高兴,直到你们认为足够。”他不会有第二句罗嗦。
“……千百年换陪她一世?”
“反正没了她,五百年与五千年,有何差别。”夭厉眸清面淡,回想漫长岁寿,真正成为记忆的,前有朝露,后是翎花,至于其它,全是一样的空白。
千百年换她一世,护着她走完,而他,贪婪拥有五十余年回忆,之后再去孤绝岩领罚,他心甘情愿。
“你的意思,我会替你转达,至于允不允,我再通知你。”毕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加上夭厉吐出的代价,远超过他所求,倒并非毫无宽宥可能。
“辰星天女情况如何?”此事,夭厉是记挂于心的。
“那条龙子扛着她,打算走遍天涯海角,一边等她苏醒,一边带她游玩,不浪费时间。”如此大量瘟息,短时间内很难解尽,一切静待灵石本能自愈。
夭厉轻颔,也算是稍稍释怀。
武罗走后,夭厉仍旧专注棋局,静论闲然,彷佛刚才宣罪之事,不过邻人的串门子闲聊。
清风徐徐,风中夹杂淡雅花香,拂来教人舒心。
不忍大好光阴浪费在棋局对峙,况且,无论他的要求是否得到应允,翎花此世的每一日,自当珍惜。
龙子尚且如此,他夭厉也该学学。
“翎花。”他喊,等待她闻声而来,亦不忘提醒:“走慢些,别又磕磕绊绊。”她还得倒霉上五六年吧,不小心些真是不行。
兴许是将他的话听进去,翎花来得比平常都慢些,手上还沾了白白面粉,早上听她说要包饺子,想必正在忙活这些。
“师尊……你找我?”
他揩去她鼻尖一点粉白,擀面皮擀到脸上去了?居然连眼窝下也有。
“明日起,我们也去游山玩水吧,看你想去哪便去哪,边走边玩,边玩边吃。”他替她拭净脸,将面粉擦去。
她表情有些迟缓,好似一时反应不来,怔了好半会儿,才咧开笑颜,用力点头:“游山玩水?好呀!像好久以前那样,想去哪便去哪,虽然漫无目的,偶尔得露宿野外,可那时好快乐。
有时为了一只烤鸡,从东镇走到西镇,还有一回排好久的队,才吃到最有名的芝麻大饼!光回想起来,嘴里全是它的香味,好想再买十几二十个,三餐都吃!”
瞧她那副馋相。
被她说得他也忆起了饼的滋味,饼香,芝麻香,和在里头的葱末也香,吃了满嘴芝麻的小娃儿,笑容最香。
那时,还真是一连好几天的三餐,全是芝麻大饼。
“这一次,我们再去把芝麻大饼吃个撑。”连他都怀念了。
“嗯!”
什么行李也不用收拾,孑然一身,轻装打扮,跟神仙出门就是这点方便,两袖清风穿梭过,探手一掏银票来。
第一目的地,自然是有芝麻大饼的那座城镇,连吃它个五天五夜,买到大饼老爹都识得这两人。
如何能不识得?排队人龙中,就属这两人最醒目。
男的,高痩儒逸,一身墨裳,却掩不住玉润光芒,身旁女娃虽不及他出色,可人甜、笑甜、嘴甜,买过几回饼,已和大饼老爹聊完祖宗八代。
终于第六日,吃腻了饼,也将县城逛遍遍,翎花央求他:“师尊,我们去一趟雷霆堡好不好?我在那儿认识一些朋友,想去看看大家。”
夭厉脑中浮现雷行云面貌,眉间一紧,刻了道浅痕,却要自己不许对个毛小子吃味,这才是为人师尊的高度:“当然好。”
这里离雷霆堡颇远,走水路也要十来日,反正他们就当玩乐,一路闲晃下去,总能抵达。
于是第二目的地,雷霆堡,确定。
船程是一站一站买,他们坐了一天的船,来到中继小镇渡口。
小镇盛产柑橘,正值产期,满山青翠间,橘橙点缀,犹似黄宝玉石,他们在此多留了两日,采橘吃橘,再赶夜舟下去。
翎花睡在简陋船仓,木板薄,还两边通风,船桨划破河面的声音,整夜相伴。
这夜,月光皎洁,夭厉收到武罗回音,浮在夜幕间的星子,列成一个“允”字,印入夭厉双眸,淡淡牵起笑靥。
如此就好,她的这一世,他能相陪到最终。
至于“允”字背后,须增添几百年罚期,他一点也不在意。
船尾夜风飕飕,拂起墨裳飘扬,在一片夜色中,清傲而立。
腰际突然环上一双软荑,背脊传来贴紧的枕靠,除了翎花,也不会有第二人。
“不是睡了?”他低声问。
“又饿醒了。”她脸埋进他背后发间,被挠得痒笑。
“我记得你买了一包橘汁金糕上船,吃些再去睡。”
“师尊,我们一边赏月,一边吃!”
师尊不饿——这四字,看见她一脸期盼,便也咽下没说,轻颔答应。
两人坐在船尾,吃着酸甜的橘汁金糕,搭配无味清水,亦是另种美味。
翎花褪了鞋袜,撩高裙摆,双脚浸入冰凉河里,顽皮踢着水玩,也不怕夜里川水一片漆黑,会不会跃出什么食人大鱼。
有师尊在,她什么都不怕,就算现在水底有河妖拉她脚,她也——呀!
“师尊!真有人拉我脚!”她惊叫,吓得缩脚往夭厉身上跳。
船家在前头划船,船不大,夜里又特别静,她这一喊,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凑起热闹,扬声道:“小姑娘,这河里有妖怪,一年都要翻覆好几条船,你当心些呀,离水远点!”
不知船家说真说假,还那么煞有其事。
有妖无妖,问师尊最清楚,翎花马上望向师尊,寻求正解,师尊居然也点头。
“真、真的有妖怪?!”凉意从浸了水的脚,一路窜到她头皮。
“有人说,曾在河面上看见几尺宽的巨蟒呢!”船家补箭似地又说,八成觉得小丫头受惊模样很有趣,大人总有那么一些恶趣味在。
翎花本能惊恐再瞥往师尊,师尊依旧笑,依旧认真点头。
“是……蛇妖?”她口水一噎,咕噜一声。
“有师尊在,担心什么?”确实有,真的是蛇妖,不过道行极浅,也非船家所言,是船只翻覆的凶手,安分待在此河一百五十年,没理由扰它修行。
方才缠在她脚上的,不过是水草。
“就是怕嘛……”黑漆漆的河,啥时浮出一颗蛇脑袋也不晓得,越是未知,越是可怕,尤其风风呼呼地吹,河面又更寒冷了些。
她是真的怕,下意识往最信任的方向偎去,人都快塞进师尊怀里发抖。
直到听见师尊喉间逸出轻笑,才察觉,师尊是在寻她开心,吓唬她罢了,她噘嘴想埋怨,仰首,却瞧痴了——
月光下,师尊笑颜灿亮,月华裹身,长发间,泛过一圈又一圈的银泽,船身摇曳,那炫目银泽,也在师尊周身晃闪。
河面水波粼粼,一片潋艳,也不及师尊一半好看,尤其,他还眉眼倶暖地笑着。
他发上的光,诱使她伸手去模,如扑火飞蛾,贪恋那丝璀灿。
抚过丝绸般的发,任它们穿梭指间,满了一掌细腻。
那泓镶银发瀑,向她垂拂而下,丝丝缕缕,包围她,而衬在发瀑间,师尊那张面容,在她眼前放大,迷炫了她的眼,温暖气息贴近,接着,唇便落下,吮住了刚吃过橘汁金糕的小嘴。
柑橘的香味,充满唇齿,舌尖还沾着糕的甜孜,再来便是师尊的滋味……
比金糕更甜,更教人贪着想吃,一口一口,想咬着,吞食入月复,化为自己的骨血,滋润心底情愫。
她攀上他肩颈,十指没入墨发间,将他抱紧。
她忘了害怕,忘了蛇妖,忘了天南地北,独独不会忘了这夜,满天闪烁的星,以及星月见证下,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