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的牡丹(上) 第九章
除夕夜里,上海热闹非凡,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朵朵盛开。
黑仲明为了参加一场由市长举办的宴会,在黄昏时分,就已经离开黑家的宅邸。如同这段日于以来,他所参加的每场宴会一样,都是独自一人出席,并没有女伴陪伴。
牡丹站在窗口,看着黑仲明搭乘的轿车,开出大门逐渐远去,驶向灯火通明的城区。
不论是新历年,或是旧历年,在上海都是重要的日子,不论是中国人,或是洋人们,都纵情享乐,沈浸在节庆的氛围中。上海城处处张灯结彩,比平日更绚丽无数倍。
当众人都在庆贺时,唯独这座宅邸仍是静悄悄的,跟平日的肃穆气氛,没有丝毫不同。任何节日都像是与这里无关。
别说是庆祝了,牡丹甚至怀疑,仆人们胆敢露出微笑,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支遣。
这座宅邸里,有着太多、太沉重的阴暗过去。
那些残忍的、痛苦的情绪,在屋里镶嵌得太深,至今无法磨灭。所以,这里没有节庆、没有笑声。
晚餐的时候,除了她爱吃的水晶虾仁、小笼汤包、夜开花炒蚕豆外,还加了一盘桂花糯米年糕。切成菱形的年糕,两面都撒了糖腌桂花,略略过火烤过,所以糖微焦、花更香,搭配一壶碧萝春。
面对眼前的佳肴,牡丹却是食不知味,只吃了几口,就再也没有食欲。
回到房里后,她走到窗前,注视着阴沈的天际。夜风冻人,厚重的乌云,在夜空中聚集,愈来愈庞大,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是因为天气吗?
牡丹的手,轻按着胸口。
从入夜起,她心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异样的压迫感,是因为大风雪即将来袭,还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牡丹站在窗口,凝望着天空,浑然不知背后晕黄的灯光透出,让她娇小的身于,成为夜色之中绝美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开始觉得冷冻的寒风,吹得她全身僵冷时,主卧室里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吸。
黑仲明回来了?
一种几乎能称为是期待的情绪,闪过心头,她难以分析,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她想念他?
牡丹在心里否定。
不,不是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紊乱的心思,还没能理出头绪,熟悉的男性嗓音却带着微喘,唤出一个她原本非常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名字。
“清风!”牡丹僵住了。
清风,曾经是她的名字,是她效命于金家,忿豕面行事的时候,主子与伙伴们对她的称呼。
但是,当夫人下令,要求她隐藏身分,接近黑仲明时,就再也不曾有人用这个名字呼唤她。
这楝宅邸里,不该有人知道,她就是清风。
而知道她是清风的人,更不该踏入这间宅邸。
那个男人走出隐蔽处,让晕黄的灯光,照清他俊郎的面目,以及深烙眉宇之间的焦急。
牡丹震惊得无法动弹。
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会出现在这里。
“清风。”朗日又唤道,当他看清楚她充满女性化、娇柔美丽的装扮时,俊朗的五官,竟因为嫉妒,而变得有些扭曲。他走上前来,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今晚黑豹不在屋里,才潜了进来。”要突破黑家的守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至少还难不倒他。
“你不该来的,”她太过清楚,这里有多么的危险。“快走。”朗日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不走。”他伸出手,拂过她柔女敕的脸庞,嫉妒不已。“为什么你的美丽,要被黑豹享用,而不是只属于我?”那过于亲昵的接触,让她必须克制着,才没有转头避开。
“这是夫人的命令。”即使她不愿意,却也不能反抗,只能遵守夫人所说的每一项指示。
朗日的眼里,燃着愤怒。
“所以,你就甘愿为黑豹暖床?”那句话就像鞭子般,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她没有说出,她最初有多么恐惧、多么抗拒、多么厌恶,说出这些话,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隐藏被刺伤的自尊。淡淡的回答:“金家对我们有恩。”“就算欠得再多,我们这几年,替金家卖命也早该还清恩情了。”朗日看着她,双手握住她的肩,将她拉得更近。“我不敢相信,夫人竟会让你来做这种事情。”“你是怎么发现的?”“在那场宴会上。”朗日咬牙,对黑仲明的恨意更深。“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让你穿着那么暴露的衣服,那简直跟拨光你没有两样。”只要是夫人出席的宴会,朗日、柳羽,一定也在现场。四人相处多年,虽然她总蒙着面,但其他三人还是见过她真正的面目,虽然她的穿着打扮有了重大的改变,但是要认出她其实并不难。
“宴会之后我就决定要来带你走,但是却听见你受伤的消息,我才会拖延到你伤势恢复,才潜进这里。”“不,我不能走。”她慌忙摇头。
这几年来她早就知道朗日对她有情义,而如今性烈如火的朗,日因为心中的私情,竞做出最错误的判断。
他拧皱眉头双手握得更紧。
“为什么?”他质问。
为什么?
她紊乱的心中闪过众多理由,有的理由甚至是她不敢承认、不敢深想才刚浮现就被她匆匆推开的。
“我一离开,就等于任务失败,我没有脸回去见夫人。”她对一切都归处于任务。
朗日却说道:“我们不回金家。”她抬起头来,满脸诧异。“什么?”“我都计划好了。”朗日回答。“凌晨三点有一艘船,要开往美国,我已经买好了船票。我们离开上海,到国外去,再也不回来。”他盘算已久。
这些年来,他为金家效忠,次次出生入死,从来没有怨言。但是当他知道,夫人将他所爱的清风,送到黑仲明身边时,嫉妒的情绪,已淹没了他的忠诚。
“美国?”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对,去美国。”朗日点头,语气坚定。
“到了美国,就剩你跟我,我们能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必为金家卖命。”金家对她,恩重如山。
那份恩情也像是最沉重的枷锁,牢牢绑住她。
她被捆在枷锁里,已经太久太久,当有机会逃月兑时,唾手可得的自由,却教她片刻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离开金家?
离开上海?
再也不必出生入死,再也不必刀口舌忝血,再也不必为了任务,承受随时丧命的危险。她也可以像是她时常注视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注视的那些平凡人般,自在的活着?
直到这一瞬间,她才明白,自己其实是渴望的。渴望自由、渴望平凡、渴望远离这个危险又诡谲的城市。
她的动摇,清晰可见。
朗日将她拉入怀中,低头轻吻着她带着淡淡香气的发。“清风,跟我走。”他劝说着。“我爱你。一到了美国,我们就结婚,我发誓能给你最平稳安定的生活。”他所说的事,对她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只要点头,只要跟他走,搭上那一艘船,从此之后,她就能自由了。等待在海的另一端的,是朗日的情意、简单的婚姻、以及平安的日子。
今生今世,她从未遇过比这更难抵抗的诱惑。
这梦一般的机会,让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抛下恩情、抛下忠诚,离开金家、离开上海、离开黑仲明……娇小的身子,蓦得变得僵硬。
当那双幽暗无底的双眸,闪过她的脑海中时,她已经无意识地伸出双手,从朗日的怀抱中退出。
靶觉到她的退缩,朗日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浓眉紧锁。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回她。“走吧,再不走,就要迟了。”她却躲过了,他探来的大手。
“不,我……”她迟疑着。
但是,她在迟疑什么?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愈市思索,她地心思愈乱,而藏在心中的那双黑眸,却愈来愈清晰。
朗日注视着她,表情逐渐变得扭曲,再也压抑不了,那些腐蚀他已经有数个月的强烈嫉妒。
“你不愿意走,真的只是为了任务?”他恨声质问,狠狠抓住了她,大手劲道极强,甚至不在乎这样会弄痛了她。
强烈的痛楚,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没、没错。”她的声音,却远比她所想象,更为软弱无力。
为了任务。
为了任务。
只是为了任务。
她反复告诉自己,留在黑仲明身边,只是为了任务。除了任务之外,就没有别的理由了。但是,对自由的渴望,的确让她的忠诚动摇,而没有了忠诚的束缚,为什么一想起他,她就会迟疑不已。
在任务之外,难道,还有着什么,比忠诚更强大的束缚?
朗日看见了她美丽的面容上,复杂困惑的表情,嫉妒的情绪,啃咬着他的理智,让他变得野蛮而凶暴。
“你爱上了他?!”他严厉的质问着。
“没有”她月兑口回答,虽然回答得极快,但神情却更加惊慌,像是刚刚被人窥见,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朗日的双手,扣得更紧,几乎要陷入她的肩头。“你居然爱上了他?你忘了吗,那个男人有多么残忍危险?一年之前,他插进你胸口的那一刀,差点就让你没命--”“我没有爱上他。”她不断否认,心里却愈来愈紊乱。
“别骗我!”朗日怒吼着。
“我没有。”“不论你是不是爱他,你都必须跟我走!”朗日深吸一口气,表情狰狞,硬拉着她,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才一转身,朗日就陡然僵住,陷入备战状态。
她心里一沉,就算没有回头,也猜得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能跟你走。”低沉浑厚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如何时,黑仲明已经进了主卧室。他站在门前,缓慢的褪去身上蒙了点点白雪的大衣,随意把大衣丢在一旁,再慢条斯理的月兑下西装外套,黑瞳映着灯光,异样闪亮。
他用最淡漠的语气,徐声宣布。
“她是我的。”一阵冷得刺骨的寒风鹅绒的大雪。无数的雪花,从未关的窗子吹袭入室,也带入了窗外漫天纷飞、浓若,让室内变得寒冷,也短暂影响了人们的视力。
语音未落,而朗日却已发动攻击。
他俯低身子,像被激怒的猛兽,低咆着冲上前,全身的劲力,强猛得骇人。巨大的铁拳硬若磐石,狠狠往前重砸。
黑仲明在最后一瞬,才侧头避开。
重拳失了目标,砸落在门上,雕花的厚重门板,转眼出现一个碎烂的大洞。朗日怒吼抽手,拳头却被无数尖锐细小的木刺,穿刺得血迹斑斑。
黑仲明的脸上出现残酷的笑容。他跨步抢进了朗日的身前,勾起一拳,直接打中朗日的胸口。
朗日闷哼一声。
站在一旁的牡丹,甚至听得见肋骨被碎然打断的声音。
两个男人陷入缠斗,而毫无疑问的,黑仲明占了明显的上风,朗日的每一次攻击,都被轻易闪过。黑仲明像是在玩着狼狈的猎物,一而再的予以痛击,薄唇上始终擒着残忍的笑意。
每当他打断朗日身上某一根骨头时,他嘴角的笑意,就会更深更浓。只是,他的嘴角在笑,黑眸却闪烁着日月显的杀意。
在揍烂朗日的俊脸时,他还抬起头来,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牡丹心头一凛。
再这么打斗下去,朗日绝对会被黑仲明活活的打死。当初他们四人连手,都无法打倒黑仲明,甚至负伤而退,更何况现在,面对黑仲明的,只有朗日单独一人?
牡丹别无选择了。
她冲上前去,娇小的身躯,有着流云似水般的轻盈,在眨眼之间,就闪身来到朗日身边,一掌拍向黑仲明的胸口。
强烈的劲道,反震得她手心麻痛,而黑仲明却是不动如山,只是缓慢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凝望着她,缓缓一笑。
那一笑,让牡丹头皮发麻,全身颤抖不已。
他知道了!
虽然她猜不出,他是先前就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还是在刚刚听见了朗日跟她的对话时,猜出她就是金家四名护卫中,蒙面的清风。但是,见了他那一笑,她才赫然惊觉,就连她的出手,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只要她出手,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分。
一般的女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身手。
夫人交代的任务既然任务失败,就在她出手想抢救朗日的那瞬间,彻底失败了。
既然任务失败,她就更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她小手一翻,掌尖凝力,直取他的咽喉。
“住手!”她警告着,阻止他再痛打朗日。
黑仲明扬着嘴角,眼神未变,就连动作也没停,重拳落在人体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牡丹的掌尖,更往前递出,已经碰触到他温热的肌肤,陷入他的咽喉之中。咽喉是人的身体中,最脆弱的几个地方,只要凝力用劲,即使是用空手,也能造成极大的伤害。
“立刻住手!”她急声又喊。
这次,他总算停手,带着野蛮的微笑,对她挑起浓眉。
“不。”他拒绝。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她用最坚定的语气说道,作势撤手,仿佛预备用更大的劲道,攻击他的咽喉,实际撒谎功能却是不敢让他发现,她的手现在在颤抖着。
野蛮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锐利眼神。
黑仲明终于停手,不再攻击朗日,反而一动不动,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小女人。
“他对你来说,是这么重要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让人深深恐惧的寒意。
虽然站在温暖的房里,但是他的语气,却让她全身发冷,仿佛赤果的行走在狂风暴雪的深山。
她抵抗着那阵强烈的不安,低声叫唤着。
“朗日。”回答她的,是一声痛切且怒的申吟。
还好,黑仲明并没有杀了朗日。
还没有。
“朗日,快起来,你必须离开这里。”刚才的骚动,一定引起了宅邸里其他人的注意,要是拖延得愈久,要成功月兑身的机会,就愈来愈渺茫。
朗日摇晃的站起身,抹掉脸上的血,鲜血却不断地从他口鼻中涌了出来。“我要杀了他!”他口齿不清地怒吼着。
“不行!”“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维护他?”“我没有。”他匆匆解释着。“凭我们两个人,没办法伤得了他的。”她虽然制住了黑仲明却也只是一时间的事。
“我不信!”“朗日,别冲动。”她只能努力说服已经失去理智的朗日。“快走,等到有机会时,你再来救我。”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被说服。
“你等我。”她点了点头,视线不敢从黑仲明身上移开,正好清楚地看见,当她点头的时候,那双黑眸里迸射出的火光。
知道不能再迟疑,朗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到了窗边,最后又咬着牙,恨恨的瞪着黑仲明半晌,才纵身跳出窗台,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主卧室里,只剩下黑仲明与牡丹。
他注释着她,黑眸灼亮。
“救你?你要他再来救你?”他愈是低吟着,眸光愈是蛇浓。“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你面前。”他野蛮的一笑,不顾咽喉上的威胁,倾身说道。
黑仲明那句话,等于是宣判了朗日的死刑。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就算今晚,朗日能逃出黑家,但天亮之后,朗日也绝对逃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无数追杀。
“放过他。”她要求着。
他看着她,挑起浓眉。
“你要为他求情?”“对。”他轻笑着。
“你刚刚的回答,只会让他死得更难看。”她咬着唇。“你不能杀他。”“为什么?”“他是金家的人。”他冷笑,“你以为,我会在乎?”想起踏入房里,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极度的恼怒,以及残酷的杀意,就像是遇上油的火,瞬间进燃开来。
他半途离开宴会,冒着大雪,赶回家中,所看见的竟是她与别的男人相拥,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他愤怒着、恼火着,甚至还有一丝他从未感受过的不安。
“你想走吗?”他逼问着,忘不了她在朗日怀里,被紧紧拥抱的画面。“你想要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去过太平日子?”“我没有--”“你骗不了我的。”他亲眼看见她的动摇。
牡丹的脸色,转为苍白。
“对,我是想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被诱惑了,几乎就要答应跟朗日一起离开,但是当她想起黑仲明时,她却……她的承认,让他的理智更濒临溃堤的边缘。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他拧笑着,睨望着她,刻意用嘲弄的语气,残忍又问。“因为,你爱我?”那嘲讽的语气,深深伤了她,更揭穿她平静的假象。她只觉得突然失去保护,被人毫不留情的揭穿,她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真相。
饼度的慌乱,让她急着想保护自己,反倒意外的冷静下来。
“我让你这么以为吗?”她学习着他的残酷,非但口不择言,甚至还露出冷淡的微笑。
她学得太好,好得足以激怒他。
“不然呢?”他危险的眯起眼睛。
她再度一笑。
那笑,有着嘲弄、有着轻蔑、有着满不在乎。
“那都是假的。”她笑意盈盈,运用着他的观察入微,扮演她在慌乱之中,创造出的全新角色。“这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你。”纵然知道她在说谎,但黑仲明的理智还是崩然溃决了。
他的脸色,变得狰狞而骇人,宽厚的大手,只是简单的一探,就握住她的小手,将她的优势瞬间变为劣势。
原来,她能制住他,只是因为他刻意的让手。
一旦他真有动作,凭她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影响他的行动。
黑仲明抓住她,将她娇小的身子,拖往大床边,狠狠将她推倒。
他低下头来,俯视着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露出恶意的笑容,甚至还扳着双手骨节,发出喀啦喀啦、清脆却吓人的声音。
他取下领带,缓慢的靠近她,黑瞳深若无底。
“那么,就让我来验验,你给我的反应,究竟是真是假。”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