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聚道 第二章 雨夜求医
楚秋雨回到房间换了一套崭新的桃红色对襟小袄,配白色百褶长裙,想着那男子的鞋尖破了,便拿出之前做给她二哥的棉鞋,想着连同羊骨汤一起送过去。
可惜,她去舀羊骨汤的时候,却被她老爹给拦住了,说什么不让她再过去。楚秋雨无法,只能交代了几句,把鞋一同交给了老爹。
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那几个官差喝得大醉,被楚东升扶到驿馆住了,楚秋雨就走到门口上了门板,打算关门。
在驿站旁边开面馆就这点好,客人一般都集中在正午,就是有赶路的坐下来歇歇脚吃碗面也就走了,傍晚时候基本上就没什么人,也可以早早打烊休息。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拾掇完桌椅碗筷,楚秋雨总觉得定不下神,心里有些焦躁,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想想又没什么。
天色黑透之际,白天停了的雨又开始下起来,还越下越大,很有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样子。
这样的天气让楚秋雨觉得更烦躁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偶尔想到后院的母子三人,不知这样大的雨,柴房会不会渗水?他们可还受得了?看那夫人的样子,可是再禁不起折腾了。
她强压下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开始数着绵羊入眠,可是刚刚入睡,便听到一阵敲门声,大嫂骂骂咧咧的声音随后响起。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随后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急促了些。
楚东升起身去开了门,楚秋雨也出了屋子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敲门之人竟是那个男子,此时站在大雨里的他比起白天更加狼狈。
楚秋雨扫了一眼,他并没有穿那双送过去的鞋子,脚上踏着的依旧是他自己那双破了洞的鞋。
楚东升被扰了好梦很是恼火,极力想把男子往屋外赶,谁知男子却猛然跪在了地上。
他的双眼即便在昏暗的雨夜里,依旧炯炯望向站在二楼回廊里的楚秋雨,大声喊道:“求姑娘救我娘一命,来日道阳定然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楚东升怕吓到妹子,赶紧动手撵人回去。
楚秋雨却阻止了大哥赶人,说道:“大哥,你先让他进来再说吧。”说完,她麻利的转身回屋,披了件袄子走下楼。
道阳见到楚秋雨到了跟前,又跪了下来,“求姑娘救我娘一命,我娘高烧不退,若是不看大夫,恐怕熬不过去了。”说完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楚秋雨想起先前在柴房里的时候,道阳那般不愿屈服,此时却心甘情愿的给她磕头,只为了救他娘亲一命。
不知怎么,她想起上一世同样的雨夜里,她背着年岁还小的弟弟朝着医院狂奔的情形,终究是硬不下心肠拒绝。
“你起来吧,我陪你去请大夫。”
楚东升自然不会同意妹子雨夜出门,“不成,阿妹不能去。”
但楚秋雨却打定主意,楚东升终究是拗不过妹子,勉强点了头。
好在,楚富贵老是喜欢在前院睡觉,这会儿倒也没听见动静。
楚秋雨从马厩里牵出两匹最快的马,带着道阳朝离驿站最近的镇子赶去。
夜雨打在两人脸上,楚秋雨冻得缩了缩脖子,忍不住苦笑,她的预感真的是太准了,今晚果然有事发生。
或者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注定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雨路泥泞,本就是不太好走的山路,如今更加艰难许多,这样的天气恐怕医馆的大夫都不愿出诊。
楚秋雨有些担心,快马加鞭的总算是赶到了阳关镇上。
果然不出所料,镇上的人家都已经灭了灯火,她只能凭着记忆去寻医馆。
道阳把马拴好,随着楚秋雨向胡同里面寻去。
去年大嫂染了风寒发高烧,就是找了这巷子里的一家姓胡的大夫。胡大夫为人和善,也许愿意帮这个忙。
“别太着急了,夫人不会有事的。”许是感觉到一旁的道阳心里焦急,黑暗里,楚秋雨忍不住出声安慰道。
“嗯,我叫道阳。”
道阳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倒是吓了楚秋雨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才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嗯,在驿馆里,我听你说过了。”
两人模黑走过了十几家门户,终于到一处宅院门前。
楚秋雨停住脚步观望了下,看了看门口挂着的灯笼没错,便道:“到了,应该就是这家了。”接着示意道阳去敲门。
可道阳敲了许久,也无人出来应门,但他还是不停歇的敲着,连拳头都蹭破了皮也不在乎,终于里面有了声响。
“谁啊?”院子里传来问话声,没过一会儿,一个年岁约四十的中年男人提着个灯笼开了院门。
“您可是胡家医馆的胡神医?”楚秋雨打量了一下来人,抢先开口说道。
道阳不明白楚秋雨为何开口就带着恭维,本想直接说明来意,然而看了看她后,还是退到了一旁。
“正是在下,不知道两位深夜来访,有何要事?”胡大夫个头不高,留着一缕山羊胡,他本来对有人雨夜造访这件事十分恼怒,但楚秋雨一开口就把话说得如此顺耳,他也不好脸色太难看。
这正是楚秋雨没有开口就提出诊之事,反先恭维客套一句的用意。
“来医馆自是求医的,深夜叨扰还望胡神医海涵。只是家中老母突患寒疾,高烧不退,还望胡神医能跟我们去一趟。”
楚秋雨客套过了,赶紧说明来意。
胡大夫看着这对穿了蓑衣、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女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妳是驿站面馆的楚姑娘吧?去年我去妳家出过一次诊,妳那羊骨汤面做得真是一绝,如今还很是让人回味。不过,妳家中的母亲不是都过世多年了吗?”
楚秋雨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大夫记性竟如此之好,刚刚只是想着道阳他们一家毕竟是流放的罪囚,带罪之身,又是如此雨夜,生怕大夫不肯出诊才撒了这个小谎,却不想立刻被戳穿了。
“是在下家中母亲感染了风寒,望老先生能跟我们走一趟。”一旁站着的道阳突然出声道。
“这位是?看着面生得很啊。”胡大夫狐疑的打量道阳,问了一句。
“我家远方而来的表兄,表兄也是救母心切,还望胡神医能跟我们走一遭,劳烦了。”楚秋雨说完,拿出系在腰间的荷包,里面是面馆今日的收入,还没来得及入账。
“这……楚姑娘,不是老夫不讲人情,只是这雨天山路不好走,妳去哪家的医馆也是不会接这趟诊的。这样吧,老夫去给你们抓几帖治疗风寒发热的药,你们先回去煎了给夫人喝了,待明日天晴,我再前去看诊可好?”胡大夫掂了掂分量不小的荷包,犹豫着说道。
“大夫……”
道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楚秋雨拦住了。
“如此也好,那便劳烦胡神医帮我们抓几帖疗效好的退热药。”
“那是自然。”胡大夫说完,就回内院抓药去了。
“这世道就是这样,这样的天气山路不好走,人家不肯出诊是正常的。”楚秋雨看着道阳的神色明显很不甘心,眉宇间有些恼怒,于是出声解释道。
许是没想到她会解释这些,道阳看了她一眼,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别人都会嫌麻烦,妳为何愿意出手相助?”
“我?”楚秋雨愣了一下,却是不想说前世的记忆,于是玩笑道:“可能是和你有缘吧。”
当然,她这话也不算都是玩笑,先前看到道阳同他的母亲妹妹相处,她老是想起她和弟弟相依为命的日子,心肠一软就帮一把了。
道阳神色有些古怪,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胡大夫已经抓了药出来。
他的左右手都拎着几大包药材,显见也真的是用心了。虽然他不愿出诊,但医德还是不错,若是别的大夫可能随便抓几味药糊弄了事。
“楚姑娘,这几副药妳拿好,回去之后,一副药是五碗水煎成一碗,给夫人喝下去。若是明日还未好转,就找个人来寻我。”胡大夫把几包药放在楚秋雨手上说道。
“谢过胡神医了,那我们就先告辞,来日得闲再来感谢。”楚秋雨接过药,行礼说道。
“楚姑娘可别折煞老夫了,老夫哪里算得什么神医,就是混口饭吃的郎中罢了,姑娘和公子注意脚下,天雨路滑。”
胡大夫说完作了一揖,转身进了院子,重新上了门闩。
楚秋雨和道阳不敢耽搁,加快了脚步走去拴马的地方。
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只剩一匹马,另一匹许是雨天打雷受惊,不知跑到哪去了。
“我们骑一匹马走吧,这样也能快些。”一路没有说话的道阳,此时见状开口提议道。
楚秋雨想了想,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点了头。
道阳这个时候显出了将军之子的本事,骑术极好,加上心中救母心切,马骑得飞快。
楚秋雨被颠得有些吃不消,只好从后面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前世在现代被周遭朋友各种开放秀恩爱的表现荼毒了二十几年,对男女授受不亲这些规矩实在是在意不起来,但前面驾马的道阳感受着背后软绵绵的娇躯,忍不住闹了个红脸,下意识的跑得慢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马儿也着急回家,两人回程比来时快了一半,这时候也将近天明了。
衣着单薄的楚富贵正站在门口张望,楚秋雨远远看见了,猜到应该是大哥见他们许久不回,担心出什么意外便告知老爹了。
道阳对母亲的病实在惦记得厉害,下马后也来不及打招呼,就朝着柴房飞奔而去。
楚秋雨下了马,拿着药包冲着自家老爹讨好的傻笑。
“妳这死丫头,真要气死我啊!深更半夜的跟着一个罪囚跑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妳让老爹怎么办?”
楚富贵说完作势要打,楚秋雨赶紧抱住她老爹的胳膊撒娇求饶,“老爹、老爹我错了,可您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这一家人太可怜了。”
“欸,妳这丫头就不能少管些闲事吗?”楚富贵到底舍不得真打宝贝闺女,无奈放下了手。
“爹,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救人要紧,我先去煎药了。”
楚秋雨说完就从门边溜进了面馆,留楚富贵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叹气,摇头不已。
为了能快点把药煎好,楚秋雨把煮面的大锅都给抬了下来,加足了柴火把火烧旺,按照胡大夫的嘱咐,放进去五碗水煎成一碗药汤。
后院柴房里,道夫人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娘,再坚持一会儿,药马上就煎好了。”道阳抱着娘亲,强忍着眼泪说道。
“阳儿,娘这次怕……怕是不行了,你要照顾好妹妹。你妹妹还小,咳,咳!”道夫人脸色潮红,嘴唇却泛白,气色极为不好,但如是这般依旧抓着儿子的手,细细嘱咐。
“娘,娘妳别瞎说!没事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道阳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流了下来,一旁的小泵娘也哭得厉害。
“阳儿,道家以后就靠你了。娘后悔啊,太过娇宠你,把你养得满身傲气,却不知世事艰险。你以后要……要多加小心……”
道阳哽咽,还要说什么,楚秋雨正好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赶了过来。
“药来了,夫人快趁热把药喝了吧。”药汤刚刚出锅,很是灼烫,楚秋雨指尖被烫得通红,但她半点儿也不在意,舀了一勺药汤吹得略凉一点儿就送到道夫人嘴里。
谁知道夫人没喝几口药就全都吐了出来,紧跟着吐起了血。
眼见满地的血迹,楚秋雨也是心里不好受。这样严重的病症在现代都不见得能治好,更何况是这样落后的古代,道夫人恐怕真是不行了!
道阳兄妹显见也是想到这点,悲痛欲绝,两兄妹容貌生得都不错,一个俊朗,一个娇俏,这会儿生生哭得狼狈不堪。
楚秋雨心里很是憋闷,正想要退出去,给一家人留些最后相聚时光的时候,道夫人却拉住了她的衣袖,“楚姑娘。”
“夫人,我在呢,您说。”楚秋雨赶紧应声。
“楚姑娘,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我知道妳是个心善的姑娘。我求妳,咳……咳……求妳救救我家莲生。她还小,来世我必定做牛做马报答妳的大恩大德……”道夫人实在没了力气,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但依旧坚持着说完,甚至挣扎着想要起身给楚秋雨磕头。
“夫人,您不要这样。欸……我答应妳。”
前世,楚秋雨的父母车祸过世时她才十五岁,弟弟三岁,赶去医院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她妈妈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眼里的祈盼都要流淌出来,直到她答应会好好照顾弟弟,妈妈才咽气。
不想这一世,她又见到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妈妈同道夫人的样子重迭在一起,她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不知为何道夫人就是相信眼前的姑娘会说到做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手下就松开了。
“阳儿,你父亲是冤枉的,你要记住替他伸冤报仇。”说完这句话,她终于坚持不住,慢慢阖上了眼睛。
“娘,娘!”道阳跪在地上,抱着他娘的尸体啜泣得像个孩子一样,叫莲生的小泵娘更是哭得几乎昏死。
药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药液四溅在地上就像已经逝去的人,再也无法回来了。
此时天色几近大亮,雨势越来越小,等到雨停的时候,一切都会被冲刷干净,彷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道阳就那样一直抱着他娘亲的尸体,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莲生毕竟年龄还小,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楚秋雨看不过去,抱起她到自己房里歇息。
随着一声鸡鸣,押送囚车的那几个官差也酒醒了。吃早饭的时候,听说道夫人病死的消息,几人也没什么反应,反倒说道:“死了也好,病殃殃的到了矿上也就是一死,如今多好,死个痛快不用受罪了。”
说完,几人就要去后院抓了道阳兄妹上路。
这会儿道阳依旧在后院守着娘亲的尸首,楚秋雨也一直在房间里陪着莲生,面馆大堂里只有楚富贵和一些早起赶路的客人。
眼见几个官差如此刻薄,众人都在心里偷偷咒骂。
楚富贵迟疑了一下,还是笑着走到桌前,同几个官差商量道:“几位兄弟,我见那后生刚死了娘亲,实在是可怜了些,不如你们就饶他一日,让他安顿好他娘的丧事,再押他去矿上怎么样?”说着话儿,他给每个官差都倒了碗热茶。
“我说老哥,你可别管闲事,我们饶了他,上头饶得了我们?晚到矿上一日,挨骂的还不是我们?至于他娘,卷条草席埋掉就算了,一个阶下囚有什么好讲究的。”几个官差却是不肯通融,笑骂着说道。
“狗奴才!你敢再说一遍?”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院出来的道阳,正好听见这几句话,红着眼睛指着官差恶狠狠地喝斥。
“哟呵,道大公子,怎么了,小人哪说得不对吗?”一个官差翻着白眼,撇着嘴骂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的武义侯公子呢,醒醒吧,你如今就是个阶下囚!怎么着,这是哭完丧了?哭完丧就上路吧,矿上还等着用人呢。”
其余几个官差也是起哄,“可不是,今日可怜你娘,明日兴许你死了连条席子还摊不上呢!”
说起大梁皇朝,这么多年边疆战事不断,武义侯道战雄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在大梁也是声名赫赫。朝中人勾心斗角,有人还会酸溜溜说几句功高盖主,但老百姓眼睛可是雪亮的,谁保护他们不受外族劫掠侵害,谁就是英雄。如今英雄蒙难,他们不明白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但眼见英雄的妻儿受辱,却还是看不过去。
坐在周围几桌起早赶路出门的客人,纷纷开口指责起来——
“这几位官差好没有道理,别说这位公子什么身分,就是个农家小子,也有给老娘安顿后事的权利啊。”
“是啊,当今皇帝以孝治国,这事就是说到皇上跟前也有理啊!”
楚富贵得了众人声援,也多了底气,赶紧继续堆起笑同几个官差周旋。
“几位兄弟,咱们不至于为了个犯人动这么大肝火,不说别的,这儿离矿上还有几十里路呢,泥路湿滑,路上也没有打尖的地方。我这就叫我家丫头准备些干粮,你们先坐着喝点茶、喝点茶啊。”
说着话儿,他就拉着道阳往后院走去。
楚富贵把道阳拉到后院,拉上了门又左顾右盼了一下,确定他们没跟过来,这才放下了心,对着道阳劝道:“道公子,你别怪老朽说话不中听啊,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样跟他们对着干也没什么用不是。”
他十分清楚,这伙官差一定是得了上面的指使才会待他们如此刻薄。
这官场上的事啊,就是这样官官相护,但是他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谢您提醒,我知道了。”压下了火气的道阳也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对出手相助的楚富贵内心是感谢的。
“哎呀,客气了。我们这里地处偏远,又是小户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这样吧,驿站后院里有给我自己百年以后准备的寿材,我这就去拉出来,先把夫人好生安葬了才是。”楚富贵看着道阳,再看了看柴房里的道夫人遗体,叹着气说道。
道阳听到这话,不禁红了眼眶跪到地上,“谢伯父慷慨相助,今日伯父的恩情,来日道阳必定加倍回报。”说完这话,他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响头。
“哎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道公子快起来、快起来。”楚富贵赶紧把道阳扶了起来,然后朝着驿站后院的方向走去。
道阳想了想,也跟着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