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运年年 第十章 无缘的缘
饭是福满楼送来的,伙计们说,唐管事让他们送三天。
意思是短短三天,屋子就可以盖好?当然,新屋得晒晒太阳,不过现在是盛夏,很快就能住人,至于那个被打出大洞的墙,在当天下午就重新砌好,安上两扇厚重的木门。
顾绮年已经从白天的沮丧中恢复,既然无法改变事实,那么她得尝试从不同角度看待这件事——有奴仆代表有帮手,有烤炉就能制作点心,有后门她不必再让阿离夹在腋下飞出去……林林总总算起来,她安慰自己,没有亏太多。
转念间,卫翔儇的到来也不至于太难受。
“呼……”莫离喝完一碗热汤后,满足地松口气。“嘿嘿嘿,以后菜园有人帮着打理,我不必顶着大太阳除草,看,都晒黑了。”
“你什么时候白过?”卫左吐槽。
“本姑娘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待着呢。”
“所以是年代久远的老历史了,不会是上辈子吧?”
莫离瞪他一眼,举拳往卫左肩膀捶去,他们真是对冤家,成天打打闹闹。
“别闹,我有重要的事,要你们帮忙。”顾绮年阻止两人斗嘴,一面说话一面往春天、夏天碗里夹了块鱼。
“帮什么忙?”莫离问。
“卫左,你能不能领我去何大叔家里,我想和他谈谈。”
“先见见何大叔再说,如果何大叔可靠,我打算和他合伙开一间小铺子,若不合适,就和他签约,买进更多的牛女乃和酥油。”
她最大的问题是手边没有人,莫离待她再好,也是卫翔儇的手下,她打算发展自己的事业,不想让卫翔儇的影子夹在中间。
“什么样的铺子?”莫离兴致勃勃地问。
顾绮年喊穷,让她花钱别大手大脚,她教顾绮年再卖几张食单,可顾绮年不乐意,说要自己开饭馆,难道她真要开饭馆了?
“我想卖饼干、面包、蛋糕和一些甜食,就像上次我做给你们吃的南枣核桃糕之类的点心。”
“蛋糕是什么?”夏天仰头问,眼睛眨巴眨巴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是一种很松、很软、很好吃的东西,趁这几日有空,我做给你们尝尝?”
“好啊!”春天舌忝舌忝嘴唇,一脸馋样。
春天是个稳重小子,可是每次都会在顾绮年的美食中变得幼稚,就像他一样……等等,什么他?哪个他?谁和春天一样会在美食中变得幼稚?
顾绮年失神,但莫离的惊呼声把她的魂魄给拉回来。
“太好了,生意肯定会很好,光是南枣核桃糕,我作梦都会流口水。”莫离举双手赞成。
“对啊,一定很多人买。”夏天百分百支持他最爱最爱的姨。
“我有钱的话,也买。”春天愿意当姨的第一个忠实客户。
“可是……”卫左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不想泼冷水,但好像不泼一下下不行呐。
“可是什么?”莫离瞠目问,有种他就说不要卖,那以后绮年做的菜他也不要吃了。
“做买卖要抛头露面,顾姑娘,王爷他……恐怕不会同意。”
卫左果然是泼冷水专家,一桶水从头到脚,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对啊,她老是忘记,自己是卫翔儇的“私人财产”。
可若照这样推演下去,她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啊,未来变成空话,梦想变成傻话,计划变成废话?顾绮年将和王府锦鲤、王府雀鸟一样,都属于无意识、无自主性的动物?
想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滔天怒焰。
换个角度换不了心思,转移注意转移不了怒气,顾绮年累积一整天的熔浆大爆发,她忿忿起身,两手用力拍上桌面,指着卫左的鼻子大声怒问:“为什么我做什么事都要王爷同意,他把孩子塞进待春院让我养的时候,有没有问我同不同意?他命令你偷走我的棺材本时,有没有问我同不同意?他把你这个大胃王弄到我的餐桌上时,有没有问我同不同意……”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生气,眼眶红红的,饱受委屈。
她一直忍耐着。
在后宫时忍耐,因为二十五岁之后她就可以甭获自由。
在靖王妃面前忍耐,因为不受重视,就能在待春院里享受微薄的自由。
但是现在,了不起的靖王爷一句话……不!他甚至连话都还没有说呢,就有人要阻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的小空间都不给她留!
她能不生气?能不爆炸?!
春天、夏天扁嘴不说话了,脸上写着满满的心疼,他们悄悄挪到顾绮年身边,拉住她的手,无声安慰。
卫左、莫离也不说话,但原因不是顾绮年的大爆发,而是——
那个“把孩子塞给人家养”的主子爷正站在她身后,身子斜靠在门框边,两手横胸,悠悠闲闲地看着她爆发。
他没有生气,相反地,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因为……她居然也会跳脚?
小瑀是怎么说的?她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有些人好像可以无限制地包容别人,可一旦底线被踩,兔子瞬间变猛虎。
所以,顾绮年现在是猛虎了吗?
“顾、顾姑娘……”卫左结巴了,他笑得满脸尴尬,但更尴尬的是他的食指,想指又不敢指,想泄密又不敢明目张胆。
幸而顾绮年够聪慧,从卫左便秘的表情中猜出若干讯息。
唉,难得嚣张却被逮个正着?她的运气不是普通的糟。
所以……转头?转头后呢?
选项一:奴颜婢膝,用满满的笑容解释刚才的话纯属疯言疯语,当然,如果她的口才够好,能说服对方,他听到的都是幻想空话,也可以试试。
选项二:义正词严,转过头板着脸,告诉他,人权是需要被尊重的,人生而自由平等。深吸三口气,她决定使用选项三——转头,一语不发,冷眼望他,静观他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于是两人四只眼睛,互看对方,半晌,卫翔儇慢悠悠说:“一个月两百两,吃穿用度以及四个丫头的月银,可以吗?”
意思是……有议价空间?微微地、小小地,可爱的兴奋浮上。顾绮年摇头,“不可以。”
“多少才够?”
“不是钱的问题。”
“做生意的目的不是为了钱?”那可真是有趣了,听都没听过。
“钱只是目的之一。”
“另外的目的呢?”
“自食其力、自我成就、自我实现、自我肯定。”
还没听说过哪个女人需要“自我”,比起这个,女人更需要的保护、依附、凭恃,这些,他都给得起。
“不过是做点吃的,能得到这么多?”
“爷不过是在朝堂上动动嘴皮子,不也能得到不少?”
顾绮年这话一说,四周静默无比。
哇咧……连王爷都敢顶嘴?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喝了虎骨酒、狮鞭汤?莫离对顾绮年无比崇拜。
世故的卫左吓得半死,没人敢这样对王爷说话,上一个这样说话的,坟前的草已经长得比春天、夏天高。
所以、万一、不小心……王爷暴怒,他是要护顾姑娘还是护王爷?
不对、不对,王爷不需要人护,重点是,他有没有胆子护住彼姑娘?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两个小孩一人一手拉住彼绮年,摆明态度,自己和姨站在同一边。终于,卫翔儇开口了,“你想怎样?”
“我想做自己能做的事。”
“抛头露面、街头叫卖,当下等贱民,是你想做的事?”
“禁锢在待春院,像家禽家畜般被豢养起来,会比下等贱民更高贵?”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没有这些“下等贱民”,他会有房子住?有米吃?有衣服穿?他之所以可以过这么优渥的日子,全是仗着剥削他所谓的下等贱民得来的。
念头起,心胆惊。天!她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她凭什么认为天底下每个人都生而平等?
她的念头把自己吓个半死,却没有发现应该很生气的卫翔儇竟然扬起眉头,用一副“很有趣”的表情望着自己。
“所以呢,非要开铺子?”
她被自己吓到,所以气势有点弱掉,但梦想不能丢,理想不能灭,她要活出属于自己人生的意志坚定。
用力咬唇,她不敢再斩钉截铁,却也不愿意退缩。“请爷开恩,我想试试。”
她的口气软下,卫翔儇有扳回一城的骄傲感。
想试试吗?行,就试吧,反正让她失败的方法很多,不必在这个时候和她争执。“可以。”
卫左无法相信,这话是从王爷的嘴里说出来的?原来王爷也会让步?
他和莫离面面相觑,只有别人将就王爷的分,什么时候王爷也会将就人了?
故事结束,顾绮年把春天、夏天给哄睡了。
她只想哄孩子,谁知跟在旁边的莫离也被哄得睡着,一大两小仰头躺在床上,睡得恣意,幸好新床够大。
顾绮年没喊醒莫离,轻手轻脚地帮他们盖好被子,准备回屋里。
王爷搬进待春院,但新屋尚未完工,所以三间卧房,春天、夏天睡一间,莫离、顾绮年一间,王爷独占主卧,至于卫左,当然是老地方——屋顶上。
睡在屋顶的男人不敢有意见,而莫离批评一声,“天底下哪有这种爹?”
在她的印象里,天底下当爹的都应该把孩子捧在手心上,怎能自己占用最好的房?
莫离不理解的事,顾绮年却心知肚明,王爷是想利用地道、利用那个屋子吧?
打开门,意外地发现,卫翔儇站在门外菜圃前。微怔,她不确定自己该无视,还是上前打声招呼?
考虑片刻,在她决定无视时,他转身了。
在争执过该不该开铺子之后,虽然卫翔儇让步了,但她还是表现得很清楚——她在躲他,她不想勾引他,她不想依赖他,她要自食其力。
他不知道哪里出错,但这一世的顾绮年和上辈子的顾绮年,天差地别。
顾绮年回神,眼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卫翔儇,她关起房门,屈膝为礼。“王爷。”
“你给春天、夏天讲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卫翔儇问。
顾绮年苦笑,他老是问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不晓得从哪里听到《虎姑婆》和《小红帽》的故事,彷佛是打从出生就刻在脑子里了。
遍寻不着答案,她只好自我解释,肯定是孟婆给的汤太少,以至于前世的记忆还残存在脑海里。
但这种答案,不可能被接受,她只能说谎,和之前几次一样。“有个很会编故事的朋友告诉我的。”
卫翔儇笑着点头。“我有个朋友,也很会编故事,我最喜欢她讲的《倚天屠龙记》和《天龙八部》。”
小心肝被驴端了!
因为,她也知道《倚天屠龙记》和《天龙八部》,不只这些,她还晓得《鹿鼎记》、《雪山飞狐》、《笑傲江湖》、《神雕侠侣》……怎么会这样?如果故事是他朋友编的,那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顾绮年又恍神了,卫翔儇抿唇轻笑,前世不晓得她这么容易分神。
“想听《倚天屠龙记》吗?我可以说给你听,但你得用一个新故事来交换。”
她意外地看着他的温和,他的情绪变化得她难以适应。
几天前,他拿她当杀父仇人似的,想掐碎她的腕骨,昨天一堆数不清的礼物,从新敲出来的门搬入,然后今天……今天他们就出现好交情,能彼此互换故事?
顾绮年被他弄得很迷糊,不是讨厌她吗?那个带着恨意的鄙夷目光令人印象深刻,难道是莫离、卫左替自己说项?难道是感激她照顾春天、夏天?难道她的厨艺真能洗刷别人的印象?
他的转变令她困扰。
“王爷有这份心思,不如说给春天、夏天听,他们很喜欢听故事。”她淡淡地拒绝,口气很轻,态度却是坚定。
多次经验,他很清楚了,她并非矫情,是真的想和他画分楚河汉界。
“你对我的朋友不感兴趣?”
“为什么我该对爷的朋友感兴趣?”
“因为,你很像她。”他说完,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反射性的问:“哪里像?样貌像?”
“不,是性情、喜好、对事情的反应,你有太多和她相似的地方,至于样貌,截然不同,她比你略高,却不如你美丽,你比她白、比她痩,她顶多是个清秀佳人。
“她常说自己顶着一张大众脸,能够到处招摇撞骗,她的性情很好,会处处让着别人,她有种奇怪的能力,会让身旁的人喜欢上自己,让人对她死心塌地……”
说起萧瑀,他刚硬的眉毛变得柔软,坚毅的下巴变得柔和,一个寒冽冷漠的男子,全身散发出微微的温暖。
那个“朋友”,是他很喜欢的女子吗?
她喜欢他的表情,也喜欢这个话题,喜欢到忘记她提醒过自己千百次,必须和他保持距离。
于是不由自主地,她靠近他,仰望他的脸。
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可以看见他陶醉的眸光,那个女孩……一定让他爱进心底、刻进骨子里。
“然后呢?”顾绮年问。
一句“然后呢”,卫翔儇这才发现,已经很多年了,他没有与任何人讨论过萧瑀,他根本不想说、不愿提,因为他害怕,害怕撕开那层皮,发现里面依旧血肉模糊,依旧腐肉生蛆。
回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萧瑀一样大,一样亮,一样干净、清晰,一样会在里头映出一个卫翔儇。
然后,他清楚地看见自己了,在她眼里,一个寂寞孤单的自己。
再然后,他出现说话,他想推开寂寞,他想让顾绮年谋杀自己的孤单……是的,即使很清楚,顾绮年是个多么危险的女子,他还是喜欢上她了。
真糟糕,也真不理智,但他不想阻止。
拉起她的手,卫翔儇带着她走过菜圃,走过池塘,走到那个新架上的秋千旁。
被他拉着的手,有丝丝的微麻感,她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地想要……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走到哪里,她便到哪里。
睁大眼睛,努力看清楚他的背影,但是泪水漫过,模糊了视线。
她不懂、不明白、不清楚、不确定……为什么这一刻,她想要与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多荒谬,多滑稽?他是谁、她又是谁啊!明知道两人之间是千山万水,她不会拥有他的一生一世,而她……留在他的身边,她只能被禁锢,她怎能如此想象,怎能如此无知?他不会是她想要追寻的人生,她应该离得他远远的,她要保有自己的心,不要被偷取才对。
她不想哭,但泪水滑下,莫名其妙、无原无由地,满月复委屈上升。
她不知道自己的委屈从何而来,但她想扑到他怀里哭。
强行拉出理智,逼迫自己深呼吸,在他转身之前,顾绮年抹掉颊边泪水,在他的视线对上自己的之前,她拉起一抹淡然笑意,最后,在他怀疑之前,她坐到秋千上。
脚点地,略施力,荡着荡着,她越荡越高,让扬起的夜风吹干泪水、吹走无名的伤心。她荡得很高,几乎要荡得比围墙还高。
他在旁静静看着,笑了……她连荡秋千都和萧瑀很像。
怎么办,他越来越无法把她和小瑀分隔开,他越来越喜欢和小瑀很像的顾绮年。卫翔儇坐在另一边的秋千上,慢慢荡着,荡着他的心情,也荡着他不堪回首的旧情。
“我一出生就高高在上、身分尊贵,可是我很寂寞,爹死了,娘不疼……”
他不只谈萧瑀,也谈自己,因为他的童稚年少和萧瑀无法分割,她是他晦暗岁月里的光明,是他苍白年少时期的甜蜜。
她听着听着,秋千慢慢停下,只余微小的晃动,她认真听着他的故事,却无法忍住掉泪的冲动,明明是甜蜜的记忆,她偏偏听出满月复心酸。
“……我为她架秋千,她却老在秋千上吓掉我半条命,她想荡得再高、再高、再高,她说:‘荡得够高,我才够看见外面的世界。’
“她想象他的父亲那样,走过五湖四海,看遍山川大岳,可是萧叔叔只想把她养成大家闺秀,寻一门好姻缘,保她一世平安富贵。
“所以厨房成为她最快乐、最幸福的空间,她经常做糖给我吃,各式各样的糖果,她说最喜欢看我吃糖的模样,她说我的笑会让她有莫大的幸福感,于是慢慢地,我喜欢上甜甜的滋味……”
回忆往日,他在笑,她却在哭,很不协调的画面,可是他高兴,她也开心,为着同样的一段故事。
她哽咽地问:“后来呢,小瑀过得好吗?”
她知道,他过得不好,即使荣华富贵,即使妻妾成群,但他冷冽的眸光、僵硬的表情,在在告诉她他过得不好,那么,至少小瑀要过得好……
“她应该……很好吧?她的丈夫很上进,现在已经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深受皇帝看重,她的丈夫除了她之外没有侍妾通房,她有一儿一女,家庭和谐,而萧叔叔给的嫁妆,足够令她一世富足。她应该很好……”
声音渐渐低沉,月光隐在云的后面,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眼泪,只听见池塘蛙鸣,一声接过一声,寻找牠们的爱情、牠们的伴侣。
良久,她轻叹。“总觉得用尽天下药石,也解不了相思之毒,总怨恨那年檫肩而过的缘分,花开花又落,无法永恒,总是相信可以一双人、一生世,却不晓得每段故事都会时过境迁,也许,爱情这种东西只适合浅尝,不适合酣醉。”
他苦笑同意,“聪明人应该懂得进退,生命会月兑变,沧海会变桑田,执念不是好事,但是……没有小瑀,还有谁可以与我笑谈风月?”
所以他的生命再没有风月,没有停驻在唇齿间的甜美。
冲动地,顾绮年想举手毛遂自荐,想告诉他:选我吧,让我陪你一段风月。
萧瑀放声大哭,哭得悲伤难抑。
怎么办?她错了,不该当个乖乖女,她应该凭自己的能耐,走出这四面围墙,应该用双手拚搏出一片天地,那么现在的自己会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她不会茫然无助,只能等待命运结局。
她的爹没有罪,她没有做错事,朝廷穷不是爹的过错,他们不可以又要萧家的钱,又要爹的性命。
可是她无能为力啊,她有满肚子的话却无处可说,她连事情的经过始末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整萧家?
她确定爹不可能造反,不会是敌国的探子,哪个做生意的不希望国家和平,战事不兴?试问:世道不宁,如何能挣下大把大把银子?
这是绝绝对对的栽赃!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就因为爹没有官身背景?因为商家是最卑贱的存在?因为怀璧其罪?
呵呵,没错,这才是爹最大的原罪,他不该努力上进,不该赚太多令人眼红的钱,不该成为焦点,怀、璧、其、罪……
可她不能让爹死得冤枉,她必须做点什么。
去找阿儇吧,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能靠他。
即使他们才刚为出征一事大吵。
怎么能不吵?阿儇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背背兵法、练练武功就能上战场?战场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那里的青草是用鲜血灌养的,建功立业不能急在一时,没有性命,功业有什么意义?
阿儇愤怒,气她不懂男人的雄心壮志,他说光阴似箭,时不待人,半生戎马、霸业将成,他要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怎能像妇孺一般被限于局促之地?
他们大吵一架,三天没见面。
天晓得,短短三天,萧家竟会发生这种事。
萧瑀唤来下人,取水净面,她必须去见阿儇,为了父亲。
但是阿儇竟然不肯见她?
她不相信阿儇这么狠心,固执如她,一次、两次、三次敲开靖王府大门,最后她进去了,没见到阿儇,却被领到待春院。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王妃,她很美,细腻的鹅蛋脸和深邃的丹凤眼相得益彰,她通身洋溢着成熟和豁达的韵致,随着她的步伐,鸾凤金步摇轻轻晃动,说不出的端庄淑雅。
只是她的眉心微蹙,有胭脂也遮掩不了的苍白。
“你是萧瑀?”王妃看着她,心中忖度,是个眉目清秀的好孩子,可惜与儇儿不相配,难怪皇上会拿萧家开刀。
“是。”
“你来,是府里发生什么事吗?”
她太急也太慌张,她以为王妃和阿儇一样会爱屋及乌,想尽办法帮助自己,于是把父亲的事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我发誓,爹绝对没有通敌卖国,那不过是朝廷缺银子,需要萧家的钱罢了……”
王妃轻叹,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就不怕话传出去,落个满门抄斩?难怪皇上会强烈反对,这么没心计的女子,确实不宜站在儇儿身边。
若只是当个通房侍妾也就罢了,偏偏儇儿要用战功换得婚姻自主,想与萧瑀一生一世、一双一对。
皇上明白儇儿固执,他心性坚定,难被左右,这才同意让儇儿去那修罗战场,他是想支开儇儿、毁掉萧家,可这样一来,儇儿能不恨皇上?
父子不能相认已是天伦悲哀,若是再心存怨惩……
她铸下的大错,怎能让两个男人来承担?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吧,让儇儿的心结落在自己身上。
缓慢地,王妃开口,“你真的认为,你爹的罪只是因为怀璧其罪?”
“不然呢?”不是因为爹的钱?不是因为朝廷面临战争,户部喊穷?
“你知不知道,儇儿的父王早殇,皇帝与靖王兄弟情浓,从小便看重并且大力栽培儇儿?”
“是。”萧瑀嘴上应和着,但她知道的远比王妃说的更多。
皇帝看重阿儇,才不是兄弟情浓,而是父子情深,不能说的血缘关系,碍于皇家颜面,不得不藏着掖着,兄弟情浓?那不过是块遮羞布。
“儇儿今年十六了,皇上替他挑一门好亲事,是葛相爷家的千金,但儇儿打死不点头,他说要亲自挑选王妃,猜猜,他想娶的女人是谁?”
她没等萧瑀回答,紧接着往下说:“儇儿想娶你,他不要侧妃侍妾,只要你,但,这是不可能的,萧家只是小小商户,儇儿却是尊贵王爷,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对象,朝臣不会同意,皇上更不会点头,所以,明白了吗?”
像是被一柄剑刃直没入胸口,扎进血肉的疼痛清晰。
萧瑀目光一转,凝结在王妃身上。
是,明白了,皇上替阿儇选的人,定是可以和未来太子站在同一边,襄助新帝的家族,所以皇帝非要阿儇上战场,他必须支开阿儇、对付萧家,他日阿儇光荣凯旋,萧瑀已成一场旧事。
这样一想,全通了,是啊,朝廷要钱而已,何必非要弄出这样一条大罪。
叛国?小小商户,叛国能得到什么好处?未免太过牵强。
这场祸事的目的不过是要毁了爹、毁了自己,好替那位相爷千金辟一条锦绣大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有挣扎逃月兑的权利,只有上刀山、下油锅的结局。
恍然大悟,悲凉浮上,萧瑀冷了心、寒了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王妃能建议我该怎么做吗?”
王妃垂眉,萧瑀没心计,却是个懂事、能屈能伸的,幸好如此,若是和儇儿一样,是个犯倔驴子,她就真的没办法了。
“若你愿意立即嫁人,我可以保你父亲一条性命。”
王妃很清楚,萧瑀不能死,她死了,儇儿将会一世抑郁,或许永远不肯成亲,所以萧瑀必须嫁人,还得嫁得好,那么偿儿会成全她的幸福,也会试着让自己放下。
心被撕裂,疼痛在每个毛细孔中窜延,萧瑀无法点头,无法说好,她以为自己的幸福是和阿儇挂在一起的,没想到……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唇舌间化开,泪翻滚……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知道世界不会照着她的意愿走,她知道在走进待春院的那一刻,她的爱情就断了线。
呵呵,穿越人的天真,以为爱情至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发生,谁知道,在绝对的威权底下,爱情只能昙花一现。
“愿意吗?”王妃凝声追问。
她弯身,双膝跪地,“多谢王妃仁慈。”
比起死,不过是逼婚,确实很仁慈,是不?讽刺的笑凝在嘴角,仁慈……
“回去备嫁吧,皇上会亲自为你赐婚,让你风光出嫁,以后忘记儇儿,和丈夫好好过日子吧。”
萧瑀定眼望住王妃,像是想看清楚什么似的。
但,哪看得清?她只是一颗棋子,只能随着别人的意志起舞,她走的方向不是她要的,她的人生是操控在别人手中的不归路。
可笑吧,她被操控,却要自己承担后果.,别人逼着她不幸,她却必须把日子好好过。这是什么神逻辑?这是什么鬼定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谁来告诉她,没有阿儇,日子要怎么“好好过”?她要怎么快乐、怎么幸福?怎么把自己泡进蜜糖里?
没有阿儇,哪还有说不完的话、听不完的笑声,哪来的欣喜若狂,哪来的幸福缠绵?
再也不能了,活了两辈子,还以为终于找到爱情,终于可以勇敢一回,没想到……通通没有了……
萧瑀躲在屋里,整整哭两天,她没能见阿儇最后一面。
一个月后,她的父亲改名换姓,成为名不见经传的升斗小民,而她带着嫁妆嫁进刘家,成刘家新妇。
她不能反抗,只能对着圣旨磕头谢恩。
讽刺吗?当然是天大地大的讽刺,朝廷拿走萧家财产,匆匆忙忙地把十三岁的她嫁掉,然后她还要心怀感激,跪地谢恩,真是……恶心……
顾绮年猛然惊醒,圆瞠的双眼在黑暗中寻找焦距,不知道是哪里的利爪,狠狠地朝她的心脏挠着、撕扯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
鼻中微酸,眼中肿胀,她再也抑不住泪意,垂阵,湿了双睫。她不自觉地抱紧棉被,头紧紧抵着,心中五味杂陈。
那不是她的记忆,可是萧瑀的哀恸却一阵阵传到心中……
盼过几个人,进过几座城,为何今生相遇却不能相认。
是谁伤得太深,再不敢爱别人。
人去楼空荒烟蔓草,梦无声。
时光飞,流星坠,狂风吹,寒雨夜。我寻你三界,圆无缘的缘……
顾绮年放下棉被,倾耳细听,是谁在唱歌?是谁在哀泣?是谁今生相遇却不能相认?又是谁寻谁三界,想要圆起无缘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