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元娘 第一章
第一章
天刚蒙蒙亮,陆家大宅的仆从们就忙碌了起来,这个月比寻常时候更忙一些,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陆家少爷陆天霖还有半个月就过十八岁生辰。
对寻常人而言,十八岁也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年纪,可是对于整个陆家和陆天霖却非同寻常。
陆家是临安城首富,身为家主的陆家老爷子一生娶了一妻四妾,却仅得了陆天霖这一个独子,疼得比眼珠子还要紧。谁料到生下来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养了几年却养成了病秧子。
大夫找了无数的药材来熬药,灵芝、人参之类的进补药材更是吃了无数,却丝毫不见好转。待到陆天霖十来岁的时候,已经病的不成样子。那时候,有个算命的给陆天霖卜了一卦,说他即便吊着命,也终究活不过十八岁。
就在陆家愁云密布,人心惶惶之际,有人给陆老爷出主意,说是给陆天霖娶个媳妇回来冲冲喜,兴许少爷的病就好了。陆老爷无奈之下,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给儿子娶了一房媳妇回来冲喜。谁能想到,这一冲喜居然还真就歪打正着,让陆天霖活了下来。
如今,陆天霖眼看着再有半个月就满十八岁了,陆府上下都欢天喜地地筹备着陆天霖的生日宴,只要迈过了这个门坎,以后就能真正顺遂起来。
初入秋的早晨,气温凉得刚刚好。
不远处走来一个女子,里面穿着白绫袄、挑线裙,外面搭着一件鹅黄色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髻,头上戴着两朵拇指大小的珠花,耳朵上坠了对紫英石的水滴形坠子,看上去温婉秀丽。
待人走到近前时,仔细一看,鹅蛋脸、大眼睛,唇形不算好看,但嘴角却微微上翘,天生一副笑模样。她所过之处,响起众人亲切地问候一声,“少夫人。”
这个不算十分漂亮,却天生讨喜的女子就是当初那个嫁进陆家冲喜的新娘子萧元娘。
萧元娘刚从后厨房出来,这几日变天,陆夫人身子有些不爽利,她去厨房吩咐人熬了燕窝粥。刚出来,就见到陆夫人房里的大丫鬟文菊来寻她。
没等文菊开口,萧元娘先问道:“婆婆有事唤我?”
文菊点点头,补充道:“说让少夫人即刻就去。”
萧元娘点头跟着文菊来到陆老爷和陆夫人的住处。
陆老爷和陆夫人都已经起身,此时正坐在偏厅,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面前的茶杯。见萧元娘进来,陆夫人忙招呼她坐下,见她穿的单薄,忍不住责备道:“已经入秋了,怎么还不加些衣裳?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言语间的关切不言而喻。
“娘,我没事,现在还不冷。”怕陆夫人再念叨她,萧元娘连忙转移话题,问:“娘,您和爹找我有什么事吗?”老两口一起找她,还真不多见,也不知道所为何事。萧元娘又看了一眼陆老爷,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的疑惑更甚。
陆夫人去看陆老爷,陆老爷嘴角蠕动了几下,一句话没说出来。半晌之后,才冲陆夫人撇撇嘴示意道:“还是妳跟元娘说吧。”
一向爽直的老两口今天这是怎么了?萧元娘心里跟揣了只猫似的,非常好奇。她忍不住开口,“爹、娘,有什么话直接跟元娘说就是,不用顾虑什么。”
陆夫人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开口道:“元娘,妳嫁进我们家已经六年了吧。”
萧元娘点头,她嫁进来的时候十五岁,现在二十一岁,可不就是六年吗。
陆夫人接着说:“妳看,天霖也长大了,眼瞅着就满十八岁了。”陆夫人说到这,顿了顿,有些歉疚地看着她。
萧元娘不解地望回去,所以呢?陆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也许是被萧元娘瞅得有些不自在,陆夫人终于麻溜地接着说道:“现在天霖长大了、身子也养好了,我跟老爷商量着想给天霖娶门亲。妳也知道,我们陆家就天霖这一根独苗,传接代的事可马虎不得。”
萧元娘一愣,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突然听公婆提及此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一抹异样。
见萧元娘没有回话,陆夫人以为她是不愿意,忙不叠的补充道:“元娘,妳也知道当初娶妳进门是为了给天霖冲喜,现在天霖平安无事了,再娶门亲也是应该的。不过妳放心,我们并没有要赶妳走的意思,我们只是想给天霖纳个妾,妳还是陆府的少夫人。”
良久,萧元娘才回过神来,看着面色又是焦急又是愧疚的陆家二老,她摁下心中那一抹怪异的感觉,微笑道:“娘,您别着急,我没有不答应,刚刚只是太惊讶了,一时出了神。”
听到她的话,陆家老两口惊喜地同声问道:“这么说,妳同意了?”
萧元娘苦笑着点点头,娶妻生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为什么要反对?虽说她是陆天霖的正妻,可毕竟当初娶她进门是为了冲喜,谁也不知道陆天霖能不能活下来。更何况,与陆天霖朝夕相处六年,她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看待。弟弟要成亲,做姐姐的哪有反对的道理?
见萧元娘是真的不反对,陆家老两口这才放下心来,嘴里却不住地宽慰元娘,“元娘,没有妳,天霖也活不到今天。这些年来妳对天霖的好,我和妳公公都看在眼里。要是天霖以后纳了妾后敢亏待妳,我和妳公公绝对不会放过他。”
萧元娘笑着连连应是。老实说,当初会嫁过来冲喜,完全是因为家里太穷。母亲早亡,姊弟四人全靠父亲一手拉扯,可是父亲又因意外伤了腿,落下残疾,干不了重体力活,三个弟妹又还小。当时她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为了家人的生计,父亲不得不以高昂的聘金为交换条件,将她嫁入陆家冲喜。
而她当时的想法也很单纯,嫁过去冲喜可以得到一大笔聘礼,足够让父亲和弟妹们生活好几年,到时候弟妹们都长大了,也可以独立生活了。至于她,她还真没想那么远,走一步、算一步。
时间一晃过了六年,陆老爷和陆夫人一直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她也一直把陆天霖当弟弟一样对待。如今陆天霖也长大了,是时候该好好娶个亲过日子了。思及此,萧元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里原本的那一丝异样也被一扫而空。
“不过,还有件事……”陆夫人有些为难地看着萧元娘。
“有什么事,娘您直说就是。”
陆夫人点头道:“妳也知道,这些年来天霖黏妳黏得紧,也只愿意听妳的话,我跟他爹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所以给他纳妾的事能不能由妳去跟他说?”
萧元娘一愣,随即笑道:“还不是因为您和爹都太宠他了。”见陆家二老面露尴尬,萧元娘也不再取笑他们,爽快地答应,道:“这事我会跟他说的。”
刚从陆老爷和陆夫人的房里出来,萧元娘身边的大丫鬟文竹忙跟了上来,看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夫人,您没事吧?奴婢看您脸色不太好。是老爷和夫人为难您了吗?”
“想什么呢?老爷和夫人对我好着呢。”萧元娘伸手指戳了一下文竹的眉头,随即又愣住,她的脸色不好吗?怎么可能呢?陆天霖纳妾,为陆家开枝散叶,身为看着他长大的姐姐,她的心情和她公公、婆婆是一样的才对。对,这是好事,她应该开心才对。
“少夫人?”看到她走神,文竹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我没事,妳安排下去,让人将丽景轩打扫出来,把少爷平日里常用的东西都搬过去。”萧元娘吩咐道。
也不管文竹已然大变的脸色,继续说:“还不到半个月,少爷的生日就要到了,妳让李总管去催一下,让八宝斋尽快将少爷生日当天要用的糕点单目送过来。清风楼之前送来的菜单子夫人觉得不合适,让他们拿回去重新配菜,妳也让李总管派个人去催催。”
“是。”文竹皱着眉恭声领命而去。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得赶紧去给少爷通风报信。
◎◎◎
醉华楼的酒和清风楼的菜、八宝斋的糕点、望江亭的曲,并称临安城四大特色。而这之中,醉华楼身为酒楼,被视为交友、谈生意的最佳场所。
醉华楼二楼的一个包房内,四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正畅谈阔饮。时至酉时初刻,其中一个头戴翠玉冠,身着穿一件白蟒箭袖,外罩石青色妆缎沿边排穗褂的年轻人起身对着在座的其他三人深鞠了一躬,歉声道:“时候不早了,诸位见谅,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说话的年轻人头发乌黑、皮肤白皙、目光明亮、身材挺拔,远远望去,气宇轩昂。仔细一看,却能从他眼角眉梢看出些许尚未退去的青涩稚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临安城首富陆家的少爷,陆天霖。
听到他的话,斜坐在上首的男子不悦地微微蹙了一下眉,但是很快就恢复了他一贯的散漫不羁,只是略略捋了一下垂到额前的散发,却并不做声。
坐在散漫男子左手位置的男子闻言先是一怔,脸上随即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正要开口,却见与陆天霖并座下首位的另一个男人抢先解释道:“王爷、世子爷所有不知,陆公子家有河东狮,实在是不敢迟归,要不然只怕就有苦头吃了。”虽是在解释,但语气轻快,带着几分调侃。
此话一出,包间内的气氛顿时一缓。
说话的这个男子叫卓月明,是正三品大员卓总兵大人家的公子,素来与陆天霖交好。
坐在上首的散漫男子乃是当朝皇帝的胞弟,顺亲王赵佑礼。顺亲王左手边那人乃是南宁候府的世子爷夏奕。二人微服来临安城,一则为了游玩,二则为了内务府的一单大买卖。
陆家乃商家,虽为临安城首富,可是放眼江南各省却并不起眼,更遑论整个华夏王朝。陆家如果能接下内务府的这笔大单,声势必然能更上一层楼。卓月明与陆天霖交好,又与顺亲王略有些交情,这才从中牵线搭桥,想要促成这笔买卖。
只是陆天霖虽为商家,却极有原则,面对顺亲王和南宁候世子都不肯低头。明知道顺亲王和世子爷正在兴头上,陆天霖居然还提出要先行离开,把卓月明急得一脑门的汗,却又不得不帮他解释。说实话,如果陆天霖不是这样有原则、有气节的人,只怕他也不会将他引为兄弟、视作知己了。
陆天霖感激地朝卓月明看了一眼,正要向顺亲王请罪,却听顺亲王饶有兴趣地问:“哦?陆公子家的河东狮作何解啊?”
陆天霖面露尴尬,赧然道:“卓兄玩笑话而已,王爷切莫当真。”
顺亲王不以为意,斜眼去瞥卓月明。果然,卓月明连忙笑道:“王爷有所不知,陆公子自幼体弱多病,十二岁的时候,家里为他娶了一位娘子回来冲喜。那娘子比他大上几岁,自小便将他看管得紧,多年下来,陆公子身子渐渐好了,可就变成今天这样了。那娘子还定了门规,让陆公子每日酉时三刻之前务必回家。所以,先前……”
卓月明的话还没说完,那顺亲王已然以手背掩唇,轻轻地笑了起来。而坐在一旁的南宁候世子更是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哈哈哈,陆天霖,你堂堂七尺男子,居然怕老婆,连王爷和我你都不怕,居然怕个童养媳,陆天霖,你太搞笑了。”
陆天霖的脸上赧然一红,知道南宁候世子的话虽然很不好听,却并没有恶意,当下也不在意,端起面前的酒杯,恭声朝三人道:“我先干为敬,就当作给王爷和世子爷、卓兄道歉了。”
放下酒杯,陆天霖道了一声抱歉,快速离开醉华楼,朝陆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