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小闺女(下) 第三十一章 别后伤春
皇都大考,因为皇上龙体有恙已耽误了一年,今冬终于重新开考,不知多少学子欢喜的弹冠相庆,末了举家聚财,带着高中状元的美梦,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让原本就繁华热闹的皇都,更而拥挤喧嚣。
不论是座落在大街边的客栈,还是小巷里的空闲民宅都被挤的满满当当,商家们自然也模着鼓鼓的荷包笑得歪了嘴。
甘沛县的一行人来的有些晚,欢欢喜喜进了皇都,没片刻就被无地容身的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先找了个茶楼歇脚,末了,不约而同把目光望向了连君轩。虽然他们先前亲眼见过连家两兄弟吵闹,对连家的事也都曾耳闻,但怎么说他也算半个皇都人,比他们这些外来户熟悉很多吧。
几个先生方才掰了手指也商量了半晌,几人谁都有些故交同年在皇都,但多是些五六品小辟,一家老小大多挤在一个小院里,若是三五人还好,这二十几个人,无论如何也安顿不下,到头来,还是要指望连家。
连君轩喝着茶,心里也是为难。若没有小镇那事,他回连家老宅同祖父说一句就解决了,但如今嫡母恨不得吃他的肉,祖父又忙着同钟家扯嘴皮周旋,他实在不好再添麻烦。
杨诚心知他的难处,借着倒茶凑到他耳边说:“我和小妹带了些银钱,不如让家安几个多跑跑,高价租个院落,如何?”
别人或许不知,但连君轩却太清楚杨家的银钱是如何攒下的。不说一文铜钱一滴汗,但也付出极大的辛苦,这会师兄毫不犹豫地要拿出来,只为了替他解围,在这样家人舍弃、师友侧目的时候,怎是一个暖字能形容得了的。
“师兄不必担心,连强家里就住在将军府后街,家中只有一个老父,院子虽然不大,但左邻右舍分一分,想必也够咱们安顿了,我这就让连强——”
他才说到一半,连强却是从茶楼外面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少爷,老爷子派人来送信,邀请各位先生和秀才老爷们住到东城的连家别院,您看……”
连强的声音不高,但众人坐的极近,自然有学子听见,马上就喜得笑了起来,“太好了,这次真是借了连师弟的光,不必露宿街头了!”
旁人有没听清的,自然要探问,口耳相传下去,不过片刻,大伙就立刻都欢喜起来,就是几位先生也都频频往连君轩这一桌看过来。
连君轩同杨诚对视一眼,起身同史先生禀告一番,末了又由史先生开口请另外几位先生们一起同住,将礼数做足,收获了无数赞言。
而连老爷子派来的管事也是个精明又会看眼色的,将众人的茶水银子都付过了,这才引着车队去东城。
连家三代富贵,所谓的别院比普通人家的宅院还要阔大,足足七进的宅院,还外带了一个精致的花园,别说住下二十几个人,就是再来三五十个也足够安顿。
几位先生也没有端清高的架子,请连家的管事喝了茶,闲话几句又请他代众人谢过连老爷子的收留之恩。
这位连家管事叫连东,五短身材、一张圆脸,但凡说话就笑眯了眼,很是和气喜庆的样子。算起来他还是连强的堂弟,不然也不会被连老爷子指过来帮连君轩打理杂事。
他自然是一番客套,辞别几位先生后又去主院给连君轩行礼。连君轩略带愧疚的问了几句连老爷子的身体,才又喊连强和家安进来嘱咐一番。
家安和连强都是将军府的家生子,同连东自小一起玩耍长大,这几年虽不常在一处,但也不妨碍他们亲近,三人聚在一起说笑叙旧,免不得要分享一些伺候主子的经验。
连强想了想,瞄着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忙碌着拾掇行李的杨柳儿,拉了连东说道:“这次同二少爷一起回来大考的有一位杨少爷,很得少爷敬重亲近,你平日不可怠慢。另外,杨少爷身边有个书童叫柳青……嗯,你更不能怠慢,但凡她开口要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尽心打理,千万不能冒犯。”
连东听得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一个书童怎么好似比主子还更得连强看重,再想想府里大少爷的那些爱好,于是悚然而惊,“难道二少爷也有了龙阳之好?”
家安正喝茶水,闻言一口就喷了出来,“快闭嘴!二少爷听了怕是要恼了!”
连东讪讪拍了拍嘴巴,但一张圆脸上却又多了两分笃定。
连强无奈,琢磨着这事若是不说明白,再闹出点什么误会就不好了,干脆道:“柳青是杨少爷的小妹,二少爷待她……很是不错。你听过就得了,不能再告诉任何人,懂吗?”
这下可轮到连东喷茶水了,他也不是傻子,乍然想起先前害大少爷挨了家法的那个杨家,再听到二少爷对杨少爷兄妹的不同,他若是还不明白就真该撞墙了。
“好,我知道轻重,你们放心。”他赶紧点头应下,心里的好奇也更重了。待家安带他去见杨柳儿,问起需要添置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杨柳儿也没太在意,她本就是女孩子,就算再仔细装扮也难免让人觉得这书童太过清秀。这一路上,车队里怕已经有人猜到了,但一来吃人嘴软,二来与己无关,才无人说起罢了,这连家管事平日多在外行走,怕是看穿了也说不定,但她可不准备因此躲起来。
女子怎么了?她又不是见不得人。再说了,大考在即,她要忙碌的事情可多了,实在没害羞的心思。
见她这般,让连东对她不由多了三分好奇,这杨家姑娘虽然不及他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但笑起来真的很舒心,五官干净秀气,声音也清脆悦耳,最难得是行事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小家子气……
家安眼见连东走神,赶紧扯了他一把,借口要添置食材就一同出去了。
一离了别院,连东几乎是飞跑回府,打听到连老爷子在书房,就直接奔了过去。
今日是大朝会,连老爷子才刚刚回府,他心里惦记着大考的小孙子,但因为同钟家的婚事,府里这几日已是闹得鸡飞狗跳,他若再多加关照,不说到时候有人酸溜溜说小孙子的功名有假,儿媳第一个就下绅子。
正当挂心着别院那里,连东在这会跑回来送信,简直就是瞌睡时候送枕头,连老爷子事无巨细的问过一遍,最后听到连东迟疑地说起杨家姑娘跟来照顾衣食,也是好奇得紧。
小孙子对杨家姑娘的喜爱他是最清楚的,先前宁愿自污也不愿接受他的安排,两个月前更是不管不顾地为杨家出头,他实在好奇这杨家姑娘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真同山野志怪本子里那些狐狸精一般,擅长迷人心神,否则桀骜的孙子怎么就从老虎变成了兔子?但这时候去别院实在不是好时机,还得再忍耐一段时日。
想到这,连老爷子严正嘱咐道:“这事你不要同别人说起,回去好好伺候二少爷。”
连东赶忙应下,“是,老爷子。”
“另外,去帐房支五百两银子送给二少爷,告诉他别院的一应用度都算府里的。不指望那些学子承情,但凡见将来有一个出人头地,还记得连家今日款待,总能得三分方便。”
连君轩不知自己祖父如此用心良苦,还以为祖父恼他行事莽撞,不肯见他。接了银子心里更是愧疚,越发想要考个功名回来,也勉强算是全了祖父心愿。
这般想着,他就把银票塞给了杨柳儿,低声道:“我同师兄这些时日要跟着先生继续苦读,还要出门走动。说不定别院里这些琐事就要劳烦你多费心,我让连东跟着你,但凡有不听使唤的,你也别跟着生气,小心伤身。等我回来给你出气,好不好?”
杨柳儿一见银票就笑开了脸,这半日她就在琢磨呢,这么多人住进连家别院,若是不招待吃食,好似有些不妥当,若是招待,那银钱耗费又从哪里出?如今有连老爷子慷慨赞助,她不过是多费心安排,自然是再好不过。
接过银票,杨柳儿笑道:“连大哥,你只管同二哥一起好好读书,别的事情有我张罗呢!”
连君轩虽瞧着杨柳儿灿烂的笑脸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没在大宅门里讨过生活,哪里知道有时候奴才使起坏来更狠毒。他小时候因为是庶子,又不受父母喜爱,可是没少吃苦头。
杨柳儿揣了银票,抬眼见他脸上的忧色,心里又暖又甜蜜,低声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受欺负的。”
听到这话,连君轩无奈的点了点头,背过身捏捏她的手,扭头又吩咐差点把头埋到胸前的连东,“谁敢不听柳青的,也不必回我,直接打折手脚扔出去!”
这话让连东听得嘴角直抽,赶紧应了下来,也让杨柳儿因为这番话羞得脸红,猛地一抽出手,撵了连君轩去同二哥温书,请连东带她去灶间。
这连家别院平日也没个主子常住,除了一个看管花园的花匠、一个门房,就只灶间有两个厨娘听候吩咐,
杨柳儿聚了四人到跟前,上来先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好言好语拜托他们这半个月尽心尽力,待大考过后还有赏银。若是伺候的好,哪位秀才老爷中了举,自然还少不得一份喜钱。
连家的奴仆每月月银多少不同,别院这里最少,几乎都是八百文左右,这一下得了三月工钱的厚赏,人人都是欢喜坏了,纷纷行礼谢赏,赌咒发誓会好好做活。
杨柳儿赏完了红萝卜,又举起了大棒,笑道:“二少爷说了,你们都是家里用惯的老人,规矩最好。我受二少爷所托,以后半个月还仰仗各位帮衬。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半个月诸位就安心留在别院做事吧,不要出门了,若真有急事,出去了也不用再回来伺候,当然,之后的赏银和喜钱也都拿不到了。若是谁留在院子里还敢再背地动手脚,就别怪我不帮忙求情,二少爷可说了,谁闹脾气就直接打断手脚扔出去!”
门房和花匠听了这话还没什么,两个厨娘却是变了脸色。她们先前见院子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还当真私下商讨过要赚些油水润润手,一听见这话,那脸上就有些心虚了。
杨柳儿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在灶间走了一圈,做到心里有数就回院子。
倒是连东走的慢些,立刻被两个厨娘围住,话里话外都在打探杨柳儿的底细,连东自然不会明说,但看在同处连家的情分上,免不了又嘱咐几句。
暂且不提两个厨娘如何惊慌不定,敲打过别院下人后,杨柳儿直接找了个新帐本,把需要添置的食材和各色用物列了出来,等到连东过来,直接派了银子让他去采买。
连东回来报帐,她又一笔笔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算盘都不必用,直看得连东惊叹不已,心里又添了三分敬重。
大考的日子设在十月二十八,一众学子们白日里随着先生四处拜访,琢磨主考官的喜好,猜测出题方向,晚上挑灯苦读,连君轩同杨诚更是日夜被史先生拘在身边,不到三更半夜不放他们回房睡觉。
两人原本还担心杨柳儿闲着无趣,岂不知杨柳儿忙得都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了。
大灶间里的两个厨娘专门负责那些先生和学子、护卫们的饮食,早饭多是各色米粥和馒头小菜,中午和晚上都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半夜还有一碗面条做夜宵,虽然味道一般但是管饱。
天下的无耻之人到底还是不多,更何况众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所以先生、学子们多怀着感激之心,倒也没谁抱怨吃用不好。
杨柳儿也不担心两个厨娘闹出什么乱子,食材都是连东每日出去亲手采买的,她又把前后门交给连强和几个护卫看守,拘着这四个人不能出院子,自然是安全无虞。去了担忧,她就打点起所有心思开小灶。但凡连君轩和二哥入口的吃食,哪怕是一口茶水,也都由她亲手张罗。
今日炖天麻猪脑汤,明日人参鸡,变着花样往桌子上端,结果几日下来,连君轩和杨诚不但没痩,反而隐隐有发胖的趋势,惹得史先生一度怀疑两个弟子还不够刻苦。
若是再得了闲工夫,杨柳儿就又张罗起两人进考场需要的吃食用物。
大考不同于府考,要在四处漏风的小棒间里足足熬上三日两夜,若是身子不好,病倒了也不稀奇,况且如今还是寒冬,不说人,兴许提笔之时连墨水也都会冻住,但这时候抱怨也没用,只能想办法克服了。
这时杨柳儿意外发现连家别院不知在哪里得了些黑煤,用光之后剩一小堆碎面,扫在灶院的角落,杨柳儿简直如获至宝。
前世她就读的寄宿学校后门有个老大爷,总是自己做蜂窝煤烧炉子,她那时候淘气,总跑去跟着捣乱,倒是看过两眼,只不过年头久了,需要好好想想过程,但这个不需什么太深的技术,不过半日,在熏得满脸黑灰后,杨柳儿倒也成功了。
两个厨娘一边在灶间忙碌,不时探头偷偷瞧两眼,都是好奇不已,杨柳儿也不多说,只告诉她们不要动那些煤球。
日子很快就到了二十七晚上,几位先生带着一众学子聚在主院大厅一同吃了饭,又再次嘱咐了一些琐事。这时候说文解题已是晚了,因此多半都是些经验之谈,比如把砚台放在炭盆旁边,小心墨水冻结之类,一众学子听的是聚精会神,只有杨柳儿心急如焚。
她早就打听清楚了,与其听这些老先生唠叨,还不如早早把准备好的东西同兄长们交代清楚,好不容易熬到老先生们尽兴,史先生又嘱咐了几句,待堂屋里只剩三人时,她才赶紧喊家安和连强把东西抱进来。
考场的隔间除了一张伸不开腿的木板床,就只有一个横在门口的小桌子,学子们不但要自己准备笔墨,还要背着被褥和吃食。
还没出家门时,杨柳儿就求孙叔猎了四只野狼,让杨山把皮子硝制的又轻又软,这会一人两条。白日里当坐垫,晚上一张铺着隔凉,一张当被子盖,再加上絮得厚厚实实的棉大氅,再冷的风也冻不着。
至于吃食,每人一袋炒面,里面加了花生碎和芝麻,只要有热水一冲,足够三日的早饭每人还有两把风干面条、一大盒子干菜和碎腊肉,扔水里一锅煮熟,顶饱又美味。最后就剩一盒子手指甲大小的肉丸子、一把粉丝、一布袋羊肉片,外加两张大锅盔。这些东西听着多而杂,其实加一加不过是装了一只三层的食盒。
其余笔墨被褥加一起是又一个小包裹,连君轩和杨诚拎在手里颠了颠,都觉很是轻快,但抬头见杨柳儿又忙碌着为他们准备明日的棉衣和羊皮靴子,又觉这份行李分外沉重。
“小妹,别忙了,歇一会吧。”杨诚开口唤道。
连君轩也是亲手倒了茶,塞到杨柳儿手里,“喝口水!”
杨柳儿抹抹头上的薄汗,手里端着茶杯,眼睛依旧在食盒和包裹上流连,总觉得忘了什么。好在她脑子也算灵光,半杯茶水下肚就忙不迭的喊着家安,“快去灶院把那些蜂窝煤取饼来,我都装好放篮子了,小心别颠碎了。”
连东早就对那些煤球好奇至极,听到这话就抢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就拎了篮子回来。
杨诚和连君轩也是好奇,杨柳儿生怕他们不会使用,反倒耽搁了大考,于是手把手交两人如何把蜂窝煤放在烧旺的炭盆上。
杨诚和连君轩初见有黑烟冒出还有些嫌弃,但后来见炭盆热得烫手,放上水壶不过片刻就沸腾了,终于都明白这蜂窝煤的好处,杨柳儿得意的抬起小巧的下巴,要回房时,只把炭盆留在堂屋,也不说破其中门道。
第二日一早天色,杨诚和连君轩换了衣衫准备出门应考,见到堂屋的炭盆依旧通红的煤球,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让杨柳儿更加得意,但她也没功夫接受众人的夸赞了。
史先生的老仆已经在门外催促了,连君轩还怕杨柳儿闹着跟去贡院送行,但杨柳儿根本没那心思。
前几日,将军府那边的人就借口取库房的东西过来走动,她怎么都觉得有些担心。若是今日这院里没了人,说不定就给坏人可趁之机了,她虽然没经历过大宅门的争斗,但多存点防备之心还是不会错的。
但她这般懂事,倒惹得连君轩担心,寻个落东西的借口,避了所有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良久没有说话。
杨柳儿乖乖伏在他怀里,听着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又羞又喜,“不要想太多,先生说你一定能考中的。我做好饭菜等你们回来!”
“若是我不中呢?以后连累你还要受那些人欺负,不能护着你、护着杨家,你还会喜欢我吗?”即便再信心满满,即便告诉自己再多次,定然要考个功名回来。但事到临头,连君轩还是有些迟疑了,毕竟整个大宇的学子都汇聚在此,百里才取一个,谁又敢担保自己一定考取?
“会,即便你这次考不中,还有下次呢。再说这天下不做举人的多了,不也都活得好好的。杨家自有我哥哥护着,至于我,怕是不等人家欺负到头上,你就把人家腿打折了!”杨柳儿边说边笑着摇头,柔软的头发蹭得连君轩鼻子发痒,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汪蜜水。
“放心,我一定会中的。这天下谁也欺不得你,我保证!”
“好啊,我可记着了。加油!”杨柳儿抬起脚,突然在他嘴唇上啄了一记后,红着脸跑了出去。
连君轩模着唇,留恋上面的余温和柔软,直到杨诚亲自来喊他,这才傻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