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六章
“笨丫头!”
景阳宫的御书房里,封旭当着亲弟弟封晔的面,砸了一方名贵的砚台愈想愈怒!
想当年,那丫头在夏日贪凉吃个冰盏都会闹肚子,如今却是要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受冻吃冷食!
也不知怎地,他光是想想就不能忍。
虽然是他将她关进那座宫里的,还下了旨吩咐她不准出来,可他没说过这宫里除了他以外的人可以慢待她!
那丫头有罪,他给她惩罚也就够了,其他人凭什么跟着踩上一脚?
不长眼的东西!
封旭冷着脸,朝景阳宫的总管太监李半闲撂下话。“宫里六局二十四司,一个个都给朕下去彻查!”
这些年来他忙着澄清吏治、收拢人心,竟是一时忽略了这皇宫内苑里也养大了不少蠢虫,当着他眼皮下都敢作怪。
“传话下去,宫里各处该有的分例,不该多的不能多,不该少的也不许给朕中饱私囊!云清宫的衣食用度皆按妃嫔例,不可短缺!”
原来如此。
待在书房内见证帝王之怒的两个人这才心下了然。
李半闲在心里琢磨,这静嫔娘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存在呢?说是宠妃嘛,又不受宠,说她失了宠,偏偏皇上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在意。
封晔则是暗自月复诽,皇兄如此大动干戈,原来是心疼静嫔的用度被苛刻了啊!说来也真好笑,明明是他自己将人关进去的,结果她被别人欺负了他又看不过去……这意思是能欺负静嫔的人只有他自己是吧?
“奴才遵旨。”李半闲毕恭毕敬地退下。
封晔心一跳,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糟糕,怎么就剩下他一人与盛怒的皇兄独处了呢?这气氛可不大妙。
还是先说点开心的事吧!
“呃,皇兄,我听说前线传来捷报,王将军的水师打败了淮王的军队,如今那群乌合之众一路往南退,眼看就要溃不成军。”
封旭闻言,紧绷的神色果然稍稍缓和一些。“你当你那个三皇兄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这么多年蓄积的势力不是那么容易铲除的。”封晔瞪大眼。“皇兄的意思是这场仗还有得打?”
“也不会打太久。”封旭嘴角淡淡一撇。“淮王固然有实力,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对底下人猜忌多疑,江左一役朝廷早有准备,王将军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怕是已经怀疑身边有奸细,给了他错误的情报……打仗就是这样,一旦被我方取得先机,他若是不能及时重整军心,便只有节节败退了。”
封晔听了,频频点头。“原来皇兄心里早有成算,皇兄素来行事稳重,事事洞烛机先,臣弟深感佩服!”
封旭似笑非笑地瞥弟弟一眼。
这马屁好像拍过头了?封晔微窘,模模鼻子。
不过无论如何,这马屁还是先拍为好,气氛活络一下,免得接下来他要提的这件事又惹恼皇兄。
“臣弟听说王将军虽然这场仗打胜了,过程却也不无惊险,还差点被敌军生擒,幸而身边有个小兵勇猛,救下了他。那个小兵……”
封晔一顿,扬眸望向封旭,只见后者墨眸湛亮有神,似是蕴着某种深意。
他心一跳,看来在皇兄面前玩这些小伎俩完完全全是班门弄斧啊!
他微微苦笑。“皇兄想必已经猜到臣弟要说什么了。”
封旭盯着弟弟,似笑非笑。“你是说傅家小儿吧?”
“是。”
傅祈,傅家二房最小的儿子,也是傅无双嫡亲幼弟,今年才十四岁,只是王将军麾下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兵,却奋不顾身,立下大功。
四年前,他被先皇废了太子之位,忠勇大将军府为表对先皇忠心,主动断绝与他的来往,并由长房出面,将庶女许给了大皇子为侧妃。
接着,先皇病重,宫中传出他有意传位于聪明伶俐的三皇子,大皇子不服,抢先发动一场爆变。
那日适逢万寿节,他这个废太子也得了进宫祝寿的恩旨,身在现场的他亲身为父皇挡了一箭,重新夺回帝心。
其实这场爆变正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包括父皇会下旨重新立他为太子,也都在他的谋算当中。
只是他没想到,忠勇大将军府竟会如此愚蠢,被大皇子软硬兼施,威胁着参与了这场爆变。虽然罪责主要在大房一支,但二房也受到牵连,傅无双的父亲和两个庶兄弟都被判流放,只有当时年纪最小的幼弟逃过一劫。
如今,那个从前老爱跟在长姊后头调皮捣蛋的弟弟也长大了……
封晔窥探皇兄表情,见他墨眸黯下,似有些微怅惘,鼓起勇气问道:“皇兄,其实这事臣弟一直想问你……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年前?
封旭一凛,目光幽幽。
封晔大胆地直视他。“你如何会罚静嫔幽禁云清宫?婉嫔流产的事真与她有关?”
封旭面色沉冷。“是她身边的大宫女做的,她并不知情。”
封晔蹙眉。“皇兄真的相信她不知情?”
封旭冷然不语。
这样的无言已给了封晔足够的答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明白无论事实真相如何,总之皇兄并未真的将人打入冷宫,只是罚了个幽闭思过。
对傅无双,这个旁人都说冷静果断的帝王终究下不了重手。
这回,换封晔以一个闭口不言的表情给了兄长答案。
兄弟俩还是相当有默契的,彼此都领会到了对方心中所思,封旭垂下眸,良久才淡淡扬嗓——
“她说想离宫。”
封晔一愣。“离宫?”
封旭嘴角一扯,也不知是揶揄或自嘲。“朕跟她说天家可没有和离这回事。”
“所以她这意思是不想跟你过了啊!”封晔直觉反应道,换来兄长一个灼灼的眼神。
他讪讪地模模头,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们是怎么闹到这地步的?我记得皇兄以前在将军府寄居的时候,可是很疼傅家妹妹的啊!我小时候还吃过醋呢!觉得皇兄疼傅妹妹比我这个亲弟弟还多。”
封旭瞪眼。“傅妹妹是你叫的吗?”
还吃醋呢!封晔暗暗月复诽,面上却笑着。“是,臣弟应该称呼一声嫂子……不对,现在也不能叫嫂子了……”
除了皇兄的正妻,其他女人哪有资格能得他尊称嫂子?再如何高品级的妃嫔,也不过都是个妾而已。
封晔猛然住了口,顿时感到尴尬。
封旭并未理会弟弟的窘迫,心思已然飘回两年前那场激烈的争吵上,她竟敢当着宫人面前表示对他的不屑,让他这个皇帝下不了台。
想着,封旭神色又一冷。“她还说若是朕强逼她留在宫里,不如将她赐死算了!”
“什么?”封晔不敢置信。
哎呀呀,不愧是当年将军府最英气飒爽的一朵花啊!连这种狠话都撂得出来……
“朕跟她说,除非朕死了,否则她就得给朕待在这宫里哪儿也不准去!”
啧啧啧,寻常百姓家里夫妻吵架也不过如此吧!
“朕实不晓得该拿她如何是好……”
皇兄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封晔葡萄般乌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所以皇兄就决定把人关起来?”
封旭眯了眯眸。“至少她不会再出来招惹是非。”
“她不招惹是非,是非一样会找上她啊!”封晔一针见血,这真不是他想拆皇兄的台,实在是从静嫔宫里分例短缺这件事就能看出来。“这宫里最是吃人的地方,皇兄若真要保护静嫔娘娘,就不该把人关着。”
把人关着,等于是昭告全后宫这女人被打入冷宫了,那起子见风转舵的小人还不一个个乘机过来踩上几脚?
“……是朕想得不够周全。”
天哪地哪!他这个最是自负聪明果断的皇兄居然也有承认自己犹豫不决的时候?果然情关难过,再如何理智清明的人沾上情字就没好事,他还是不成亲了,一个人活着多逍遥自在!
封晔在心中坚定地下了结论。
封旭要是知道他这个成天只想鬼混度日的弟弟思绪竟会歪到如此地步,怕是会禁不住吐一口老血吧!
“那皇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这是个好问题。
封旭暗暗思量,许久,嘴角忽地切开一丝嘲讽。“她想离宫,朕许她离宫就是了!”
“……嗄?”
弘宣四年三月上旬,淮王起兵叛乱。
三月下旬,江左水战,淮王败退。
四月初三,淮王叛军退守封地首府扬都。
四月十二,淮王妃和世子潜逃出城,遭王师擒获。
四月二十,淮王遭部属刺杀。
四月二十一,扬都太守开城,降王师。
五月初,叛军残余部众全数歼灭。
五月中旬,王师凯旋回归,皇城百姓欢声雷动。
之后,皇帝设宴奖赏有功战士,并宣布大赦天下……
百花盛开,蝉声唧唧,又是一年夏天。
傅无双依旧被幽禁于云清宫里。
外头发生什么事,她无从知晓,也不欲知晓,日复一日地过着平淡岁月。只是自从那场突如其来的春雪过后,云清宫的待遇忽然变得好多了,衣食用度不曾再被苛刻,各项分例不仅没少,有时甚至还会多上一些。
傅无双私下询问,才知皇上悄悄来过云清宫,在屋里逛了一圈,据春雨所形容,脸色很不好看。
这事既然皇上命人瞒着她,她也就假装不知道,而云清宫内上下人等吃饱穿暖,无须劳心劳力地帮着主子争宠斗其他妃嫔,日子倒也过得清幽。
傅无双每日无所事事,就轮流命三个春陪自己下棋,三个春输怕了,躲的躲、逃的逃,她就拿着本棋谱,自己跟自己下。
如今她已是想开了。
当初,是她自己不顾那个男人的阻止,义无反顾地跟了他,将自己困在这座深宫里。
横竖都进来了,是困在整座偌大的皇宫里,或是在这个小上许多的云清宫里,都没有分别。
总之她这辈子是别想再走出去了。
这是她的选择,也可以说,是她自己作的孽,那就认了吧!
欢喜也是一天,不欢喜也是一天,何不敞开了胸怀来面对?
都做好了在云清宫内老死的心理准备,所以当这天穿着龙袍的天子气势凛冽地来到她面前,下令将云清宫六扇宫门全数打开时,跪伏在地的她不禁感到错愕。
“皇上……是何用意?”
英俊的帝王冷着脸,神情莫测高深。“不是想离宫吗?朕许你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