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主的男人(上) 第六章
结定的过程宛若战场,宛若他最奇诡的长梦。
聂行俨从睡中醒来,徐徐睁眼,有片刻还模不着头绪,不知身所何在。
清冷天光从上方洞口打入,大把光束照得他皱眉瞇目,他抬臂欲挡,发现衣带尽解,没一件是妥整穿在身上,连裤带亦是。
瞬间,神识遭电击雷轰般,整个清醒!
火堆已成一坨灰烬,此时洞中仅他一个。
他一跃起身,两、三下将裤带、腰带随便一勒,连靴子也没套就冲出地底洞。
他找到昨晚百般为难他、令他千般惊怒又万般难堪的人儿。
她背对着他静伫,身上罩着他的夜行服,那件短打款式的黑衫直直掩到她腿窝上端,衫襬底下是光luo的两条小腿和一双雪女敕luo足,她赤足踩过雪地,留下轻浅秀气的一排足印。
宽大的衣衫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小,身子单薄似纸片,彷佛随意一掐就能折柳摧花,轻易能伤之害之。
地底洞外风起云涌,雪峰被大片山岚与云雾环拥。
昨晚隔着长长距离,尚能望见陀离追兵手中的火把光点,到得这时天光开亮,反倒什么也看不见。
聂行俨微微有些心惊,眼前所见彷佛与他梦中场景重迭。
梦中,他依稀临万丈深渊而立,大风来回吹扫,呼啸入心……然,此刻站在绝壁边缘的人不是自己,却是她,而他则落在一个旁观的位置。
不,不对——怎会是旁观者?!
他是彻彻底底受害的那方啊!
“妳——”已尽量压住嗓声中的怒火,不过成效似乎不彰。
想到昨晚一团混乱的事,记不得怎么开头了,但留在身体上的感觉犹在,残余的火星苗子仍在血液里浅浅窜跳。
他头上顶着一片火海,齿关咬得格格响,硬忍下欲将她拽来掐昏的冲动。
“鹰族的熬鹰之技与摄魂术相通,三公主的娘亲又是用香使药的能手,妳为了行刺乌克鄯,冒险将这两项绝技一并用上,肉身与心志却无法负荷,以至于折了一双目力,最终还……还丧心病狂、恩将仇报,对我干下……干下人神共愤之事!”他脑子恢复正常,好使了,也就全都想通。
后面的话说得他脸上大潮,气促喉涩。
既怒她无情无义,更恨自己意志不够强悍,竟禁不住她那般伎俩。
他却不知,从未有谁敢将鹰族的摄魂术与香魂丹一块儿催动,毕竟过程太过凶险,后果难以掌控,自身会落得何种下场,谁也不知。
而在这场奇诡巨涛中,受害的他一开始还能稳住那么长一段时候,以他如此年轻气盛的年纪,这世间怕也没几人有本事办到。
罩着夜行黑衫的纤身缓缓动了。
她转过身,风将她的青丝吹作一幕海波,在她身后起伏飞荡。
她双眸眨啊眨,神情迷离,有什么就要淡在风里。
“……小扮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我想,苍鹰大神没选中谁的,所谓鹰主,说穿了只是咱们的一族之长罢了,而每个部族都该有个族长,理应如此啊,所以鹰族也是一样,什么天赋异禀,什么神选护佑,都没有的……呵呵,还说鹰主身体里有着苍鹰之魂,流着神灵的血液呢……我想,都是族里人说来令自个儿高兴的,历代鹰主背上的展翼红印其实就是个普通胎记,哪来什么神神鬼鬼,是不是?”
聂行俨怒瞪她。“妳过来。”
知道她是个小话唠,脑袋瓜里尽装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清醒后的她多少回到他记忆中的模样,但那双失焦的眸子透出凄迷,不像她该有的颜色,他瞧着气更不顺,却绝不承认是在为她担心。
“还不过来?”语气更硬。
见她依然不挪步,杵着任大风乱扫,他额角不禁抽跳。
她双眸微敛,似作沈吟,一会儿才慢吞吞说——
“陀离军打进鹰族神地的那一日,爹、大姊夫和二姊夫领着族里斗士迎敌,娘和姊姊们带着我,安排族里老弱妇孺往北山撤逃,但没能逃成……陀离军前锋分作两路,前头强攻,引走鹰族战力,绕到后头的这一支根本就是刽子手,斩杀族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跟砍香瓜似,当真轻松……”语调淡淡的,没什么起伏,表情亦淡淡的,好像昨晚经过那一场发疯作狂后,一切都归平静。
“我阿娘和姊姊们使香用药,刚开始迷昏不少他们的人,但香用尽、药也见底,再有本事也抵不住之后增援的大批陀离军……娘用最后一点香药封了我的哑穴,麻痹我的四肢,把我藏在小雪洞里,我发不出声,动弹不得,却还是能看清的……就从雪洞洞口留下的那道通气小缝,我能看清的……”
能看清什么?似乎也不须问。
鹰族遭灭的消息传来,聂行俨曾派人探过,回报给他的事,与她所述相同。
鹰族斗士与陀离前锋血战两日,后遭合围,尽数歼灭。
达赤王乌克鄯垂涎鹰族拥有高原之花美名的两位孪生公主,逮住鹰族一干老弱妇孺后,甚至亲临当场,欲夺丽昱、丽玥两位公主。
“……他让手下抛出好几颗东西,说是……是给咱们的见面礼……”她嘴角微抽,没有笑成。“是头颅。全是鹰族男人的头颅,阿爹的、大姊夫、二姊夫的……还有好几位叔叔伯伯和大哥哥们……全不在了。娘不让他带走姊姊,那坏人仅动了动手势,娘就被陀离兵乱刀砍杀了,姊姊被抢了去,他也没放过余下的人,照杀不误……那一日,映进眼里的满满是殷红颜色,好多人倒下,数也数不清,他们眼睛都没合上,怎么合?不甘心啊,自然死不瞑目……姊姊们袖底藏着小刀,刀出鞘,没能杀死坏人,只好割了她们自个儿的颈子……大姊肚子里还怀着女圭女圭,才三个月大,我好想跟她的女圭女圭玩,每天都在期待,好想好想……可姊姊们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鹰翅的胎印,大伙儿就把我藏着、掖着,全走了,却不肯捎上我……”
“妳过来。”聂行俨没察觉自己语调已放缓,但命令口吻仍十足十。“有事回洞里再说,听见没有?”
这次,她微抽嘴角终于拉出笑弧,浅笑还带微甜。“好,回洞里说……我把那个大坏人杀掉,狠狠杀,报了仇了,能慢慢说的。”失明的双眸略扬,她软软唤——
“小扮哥,谢谢你,我可以见到我的亲人了。”
她往后倒,骤然消失在他眼界里。
“三公主!”
以为将她诱回,没想到被唬咔了去!
他惊心骇然,出手着实太迟,扑到绝壁边缘时,什么也没能捞住。
绝壁下端是云、是雾、是山岚水气,白茫茫不见底。
怎有活路?!怎有啊?!
她根本不给自己活路!
他跪伏,双臂撑在原地许久许久,两眼眨都不眨,死瞪到底,真真气到五官扭曲,额面青筋明显。
“丽扬——”吼声震天,怒涛滚滚冲喷。
“混账——混账啊——”
可恨!太太太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