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菜总监 第十八章
第十章
七月初,时节进入了夏季。
在某个礼拜一的早上,何本心把美术部门的同仁全召进会议室里,大伙儿以为他是要分派新的工作,结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就长话短说吧。”他甚至连铺陈也没有,就这么抛出一颗拔了安全栓的手榴弹,“七月底,我和欧阳昭会一起离开这家公司。”
砰,手溜弹炸了。
大伙儿先是目瞪口呆,而后神情茫然、面面相觑,好像在互相确认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们不必怀疑我说的话。”他因众人的表情而露出了一抹苦笑,道:“是真的。我们两个已经递了辞呈,只是希望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让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终于有人出了声,“以后我们的主管是谁?”
“我不清楚。或许你们当中有人会直升,也或许公司会请人资顾问另外安排,这些我无法干涉。”
“为什么?”有人打了岔,问:“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新专案不是也做得很成功吗?”
“是因为跟营三处合作的关系吗?”
“一定是营三那个女人!她业绩做到了,就打算过河拆桥,把你们两个逼走,这样她就可以独揽功劳,对不对?”
大伙儿议论纷纷,开始揣测肯定是因为营三处的“妖女”,或许是陈彩佑惹毛了金牌制作人,而金牌制作人火大了,怒丢辞呈,还把他身边的王牌一起带走……
这些毫无根据的指控,反而逗笑了何本心。
“都不是,你们别乱猜。”他抚额苦笑,摇头否认了每一句话。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因表象而厌恶,因表象而喜欢,说穿了,那些印象根本有一半是自己脑补出来的。
“我和欧阳昭会同时离开,单纯只是因为个人的职涯规划而已,真的没有任何人惹毛我们。”
“你们不喜欢开发游戏?”
他耸耸肩,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愿意受限。”
大伙点点头,表情却仍是不以为然,似乎还是怀疑着案情不单纯、肯定有惊人内幕似的。
会后,在大伙儿鱼贯步出会议室的同时,他说:“鹤璇,你留下来,我有事要单独跟你谈。”
她像是从虚渺的梦里惊醒过来一般,回头看着他,才发觉到自己被点名。
“啊、好……”她醒神,挑了个空位坐下。
何本心则关上了会议室的门,然后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
他俩静静凝视着彼此几秒。
“离开这家公司,”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最放不下心的就只有你。”
她一听,心口猛地抽疼,却立刻抗拒了所有的感受。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只是基于公事立场,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总监不用担心我,我可以适应得很好。比起从前在营二处的工作环境,这里已经是天堂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好似在念台词似的说。
她想表现坚强,想让自己显得毫不在乎、不痛不痒,偏偏她的演技很糟糕,两滴泪水悬在眼眶里,一对杏眼雾气袅袅,即使隐藏在镜片之后,他仍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你说我是你来这家公司的原因,但我希望我离开了之后,你不要跟着放弃。”
她轻咬着微微颤动的下唇,忍住不哭。
“我知道你不想听,所以我更要告诉你,”他顿了下,才继续道.?“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努力。我是过来人,我懂那种艰辛——”
“不,你不懂。”她出言,否定了他。
他没急着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只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你也是我咬牙忍过一切的动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深呼吸,拚命压抑着胸口那股几乎满溢出来的酸苦。
“你说过,我对你的感觉只是单纯的崇拜,可是……你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崇拜,听到你称赞我努力、听到你认同我的能力,我应该要高兴的,不是吗?那为什么我现在的感觉会这么痛?”
终于,情感溃堤了,泪水滑落,她逞强地迅速抬手抹去,道:“你可以拒绝我的感情没关系,但请你不要否定我的感受。我自己的心情,我怎么会搞错?”
撂下了最后一句话,她起身推开了椅子,头也不回地迳自离开了会议室。里头只剩下何本心一个人。
他的思绪乱了调,根本忘了自己原本预设的谈话是怎样……总之,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
桌面上,有一滴小小的水珠,那是她的眼泪。
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么哭,你高兴痛哭一整个上午我也管不着。”
这滴泪,没人会相信是因为公事而落下。
所以他没制止她。
何本心离开了会议室回到办公室之后,发现苏鹤璇不在自己的位置上,整整三十分钟未见人影,于是,何本心想起了一个地方。
“你果然在这。”
他在安全门的后方找到她。
她就坐在阶梯上,蜷缩着身子,埋首在双臂间。她听见了动静,也知道是他,可她不想抬起头来——因为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惨不忍睹。
他默默地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坐着。
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抽抽噎噎的低泣声回荡在这螺旋状的空间里。她的哭泣,不是嚎啕大哭的那种,而是悲悲切切,却又听得出来她其实很努力地想把眼泪吞回去,充满无奈与挣扎。
听得何本心连胃都绞在一起了。
他不是那种见了女人的眼泪就会心软得一塌糊涂的男人,然而他就是无可避免地被这股情绪给感染。他甚至暗想,或许放任她大哭一场,哭累了或许她自己会看开点。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就是放不下。他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她哭泣的原因,是她心里那团打得乱七八糟的死结。
半晌,他叹了气,伸手模了模她的头。
“别再哭了,又不是天人永隔。”
不说还好,一说苏鹤璇更觉得委屈。
对于这段单方向的情感,她一再退让、一再限缩,当他断定她的感情只是崇拜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力争反驳,只想着每天能见他一面就好。
过去这几个月来,她让自己变得好卑微,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待在他的身边。现在,却连她最后的小小奢求都没有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再也见不到面的话,那跟天人永隔有什么不同?”她的双眼哭得红通通的,脸上尽是泪痕,“从此以后,你要我怎么忘了你?你的一切,都会在我的记忆里冻结,然后一辈子刻在我的心里面,就像你那个过世的未婚妻一样,你能忘记她吗?”
他能忘记吗?他扪心自问。
是不能。
可是,不能忘的原因绝对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他敢保证。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天你问我的事,我没有把它说完。”
她没有接话。
“那天,我说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即将跟我步入礼堂的女人,他们死在同一场车祸中。”
“嗯,我记得。”
“我没告诉你的是……”他迟疑了下,才道:“他们两个,背着我交往了好几年。”
这是他在处理遗物的时候,从莫妮卡的手机里发现的秘密。
她的震惊,全数表露在她的眼神里。
“的确,我是不能忘,”他自嘲地扯了抹干笑,“但我认为原因应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苏鹤璇一直过了十几秒后才真正回过神来。“你怎么能确定?”
“什么?”
“确定他们两个真的在交往?”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她的手机里发现的,”他低下头,以一种刻意让它显得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因为我从来不过问她的事,所以她很放心的留下那些证据。不管是脸贴脸的亲密合照,还是情意绵绵的简讯……”
直到那一刻,他才澈底清醒过来,安伽利不赞成他的婚姻,不是因为在乎他的前程,而是因为对方深爱着莫妮卡。
真是讽刺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何等幸运,能同时拥有这两个人的爱。一个是全心为他付出的女人,一个是全力支持他的朋友。
岂料真相竟是如此令人难堪。
“她的手机里有一封给那个男人的简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侧头,看着她的眼,然后说了一段意大利语。
她听不懂,眨了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何本心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男人问她,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求婚。她说,因为IvanHo是她亲手雕琢而成的钻石,她造就的人才,只能留在她的家族里。”
自始至终,她接近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潜力。
也许他们曾拥有过真正的爱情,可那爱情最后终究还是变了调,她爱他带来的虚荣,更胜于他所保留给她的爱。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相信纯粹的爱情了。
父母可以不求回报地爱自己的孩子,孩童也能无私地深爱自己的父母,但是男女爱情?他嗤笑。
他开始看清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除了亮眼的皮相、除了过人的才华,他还剩下什么?也许有,却没有人愿意去发掘。
他的本质,俨然完全被他自己的光芒所掩盖了,像是强光底下的阴影,真正的他,就站在那个地方。
苏鹤璇好像渐渐懂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才说,我对你的感觉只是一种崇拜?”
“不然你试着说服我,除了一、我的脸,二、我的能力,我还有哪一点让你这么执着?”
“我怎么会知道?”她答得理直气壮,心声冲口而出,“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啊!从你把雨伞塞到我手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像是中邪了一样,管它三七二十一,挤进来了再说。你说我爱上你的能力?那时候,我连你是哪个部门的人都不知道,鬼才知道你的能力是什么。”
虽然很不应该,可他就是笑了出来。
她却误解了他的笑。“很可笑,对不对?我自己也觉得。你知道吗?当时我在七楼,你在十楼,平常要遇到根本不可能,我只能每天、每天都上门光顾你常去的那家早餐店,只为了能够见到你一面。很傻对不对?你说我是不是中邪?”肯定是中邪吧。
他耸耸肩,不予置评。
那样的回应终于惹恼了她,她受够了这愚蠢的一切,怒道:“对,没错,这些都是你说的‘崇拜’,反正你说了算。我说过了,你大可直接拒绝我,我很识相,我不会去缠你,也不想让你困扰,但求你别再做一些让人误会的……”
她吓了一跳,噤声。
因为他突然伸出手,以姆指抹去了她眼角边的泪。
“让人误会的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像根羽毛,从她心口处轻轻刷过。
她怔住,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呼吸因激动而变得有些急促。
“……你在捉弄我吗?”很显然的,他不是不懂,只是偏要如此,“你真的好残忍,明明知道我的感受,却总是给我这种不必要的温柔。”她边说着,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
“不必要的温柔?”他伸来另一只手,以食指勾去她的泪珠,摇了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明明就知道!
她好生气,泪水扑蔌簌地落下,任由心痛的感觉啃蚀着四肢百骸。她突然恨了这个男人,恨他以残缺的情意喂养她,却又从来不曾给她温饱的滋味。
可她更恨的是自己,一切全是她甘愿承受。
她咬着牙,泪眼瞪着他。“……我讨厌你。”是控诉,也是声明,彷佛只要说得出口,就能说服自己相信。
霎时间,他的心里好像有一面墙倒塌了。
“那就讨厌吧。”说完,他捧住她的脸,强势吻上。
她吓了一跳,惊呼了声,尾音却全被他吻进了嘴里。
这吻太突如其来,她回过神来,直觉想抵抗,可她根本推不开他,他的力气好大。
实际上,他感觉得到她的挣扎,但那一丁点儿的力气什么也挡不了。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紧扣她的手,以舌尖哄诱她张嘴,轻易地掠夺了她唇齿间的甜美。
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已然臣服在他的怀中。
须臾,他放开了她的唇,也松开了她的手。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眼里满是错愕与迷惑。
她的表情让他心里莫名的闷。
“吓到了吗?这才是我的样子。”他忍不住又俯首轻吮了下,在她的唇边低语,道:“我既不温柔,也不绅士?,我其实不爱笑,不喜欢社交,我没什么耐性,脾气也不怎么好。”
每个人都说,何本心是个很客气的人,说他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讲起话来温文有礼,对女人体贴细心;说他脾气很好、从不生气,也说他没有架子、什么事都很容易商量……
见鬼了。
“我不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哪一种人。”
那些标签,他要一张张地撕下。
“私下的我,既固执也偏执.,我不爱说话、我讨厌交际,我只想待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里,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的人,与亲切沾不上边。
“我一点也不好讲话。凡事好商量,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是在乎的、是我要的东西,我抓了就不会放手,没有商量的空间。”
要商量?作梦吧。
“我体贴温柔?”他低下头,以姆指月复轻抹过她那红肿的唇,自嘲一笑,道:“我若是温柔,就不会这样吻一个女孩子。”
她终于从震惊里醒来,颤声问了个问题,“那你在乎吗?”
他愣了下,“什么?”
“我。”
他静了几秒,回答,“……就像中邪一样。”莫名地在乎,像是一脚踏入泥沼,不可自拔。
“那为何要商量?”
他沉默。
“而且,你说的那些,我早就知道了。”再怎么样,她也默默地看着他那么久,“你虽然对每个人都很好、对任何人都很客气,但你不让任何人了解你,你也没兴趣了解任何人,不是吗?”
早在她进研发一处的第一个月,她就看透了这点。
“在咖啡厅的时候,从你揉掉的十几张的草图,我就知道了你很偏执;从你怎么样也不信我对你的感觉,我就知道你真的很固执。”
然后,她伸手,轻捧他的脸。
“求你,在乎我的话,就别拿我还没做的事情来判我死刑。”说到这儿,她又想哭了,“你根本直接预设了我会背叛你,是不是?”
与其说是预设,不如说是隐忧。就像是一颗深埋在内心深处里的毒瘤,而这颗毒瘤会扼杀了每一段感情。
他不能让自己时时刻刻都处在这样的不安里。
“答应我一件事。”
她静静聆听下文。
“当你想离开的时候,让我第一个知道。”
在感情上,他同样偏执与固执。一旦认定了,就是笔直向前的付出,他不会回收,也不知道怎么回收。
他真能再次承受背弃的滋味吗?
“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还年轻,话别说太早。”
“好,那我不说。”反正她会以行动证明。
她答得太斩钉截铁,他忍不住又问:“你真的知道我几岁吗?”
前些日子,他在自己的座位上,托着下巴思考工作上的技术问题,视线就落在她的肩膀上。想着想着,走了神,他竟莫名计算了彼此的年龄差。
他很担心她对他是年轻人的冲动。
“知道啊,”她不以为意,“我还知道你的星座和血型。”
他皱了眉,到底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
“嗯,对了,”她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件事情……可能不太重要,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嗯?”
然后她突然红了脸。
“刚才那个是我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