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蓝海 第二十四章
他的话没什么讨人欢心的花稍,只像在陈述他所见的事实,却让纪海蓝觉得深受鼓励。
她会想念他这份——笨拙的体贴。
她凝视着面前依旧正经严肃的他,开始觉得,之后不需要再见面的周末,她一定会忍不住怀念这一个月之间跟他发生的所有事。
从一开始自己在试用期的战战兢兢,第一次去花莲就遇到台风、还有比台风更爱闹的表哥;第二次去花莲遇到停电、她脚受伤、他大醉倒,还被她带去吃遍夜市,最后拿错手机,意外发现他跟雅忆姐的关系;一起去找林爷爷跟邱爷爷,听到了连昭一爷爷都没写在日记上、惊险万分的战争故事……
“谢谢您,浅见先生。”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了,直觉想跟他道个谢。“这一个月来,我受了您很多照顾。如果之后关于巴奈的事有新的进展,只要我时间允许,请务必让我帮忙。”
他们也许会再见面,也许不会。
但总之,他们要暂时淡出对方的生活了。
这么尽力给她鼓励的这个人,如果她也能为他做些什么就好了。
纪海蓝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吃饭空档跟他闲聊。大部分都是她说,他静静听,偶尔简短地回答几句,但只要她问了,他都会回答,就像那夜在停电的旅馆里,隔着一条走道聊天的那次。
现在想想,好像就是从那次开始,她第一次发现他不那么冷淡、有点人味的一面,还有他令她莫名在意的过去。
虽然她没有追问过原因,但他会对台湾留有不好印象,多半与父母离婚这件事有关吧。
不知道这一个月间的台湾生活,有没有稍稍改变他的想法?
“浅见先生,那您现在习惯在台湾的生活了吗?”服务生撤下主餐,送上甜点与餐后飮料的空档,她忍不住问道。
“渐渐习惯了,虽然还没到喜欢的程度。”浅见时人拿起义式咖啡喝了一口,将自己的那份甜点推到她面前。“我不爱甜食,如果你不介意,就帮我也吃了这份吧。”
看着面前两份焦糖手工布丁,纪海蓝忍不住笑了。
这人,明明上次在夜市吃豆花时一口接一口的,真的不爱甜食吗?
“纪小姐?”
“唔……没什么。”她努力止住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浅见先生。”
雅忆姐,你有个既体贴又笨拙的儿子,帮人打气的方式超迂回的。
纪海蓝笑咪咪地吃起两人份的焦糖手工布丁,每一口都觉得份外美味。
啊……不知不觉只剩最后一口了。
吃完它,就是暂时跟他说再见的时候了吧。
纪海蓝忽然停下手上的小银汤匙,犹豫着是否该把一直压在心底的话对他说出口,那可能会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相处默契破坏殆尽。
“纪小姐,怎么了?”浅见时人低沉好听的嗓音传人她耳里。
不行,她还是想跟他说,她不想就这么坐视不管。
就当作她鸡婆吧,反正她本来就很好管闲事。
反正……他们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说吧!
纪海蓝放下手上的小银汤匙,率直地与浅见时人目光相接。
“浅见先生,您要不要去跟您的母亲见一面?她真的很想念您。”
银色镜框后的瞳孔仅有一瞬间的放大,然后他整张睑沉下来,就像那天与母亲意外相遇时般铁青。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但我不会原谅她的任性在我父亲身上造成的后果,这件事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像一只被踩痛尾巴的猫,浅见时人立刻召来服务生结帐,头也不回地先行离去。
唉……真没想到他反应会那么激烈。
不过,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浅见时人并不像会小题大作的人,一定是发生过令他难以承受的事,才会有那种反应。
想起刘雅忆不敢主动联系儿子、只敢透过她打探的行为,纪海蓝便懊悔自己没有更早意识到其中必有当事人没说出口的曲折。
她是个思考一直线的笨蛋!居然用自以为是的同理心去揭他的伤疤。
她想跟他道歉,但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联络了。
做人一向坦荡的她居然没勇气主动道歉,连她都觉得这么瞻小很不像自己。
隐隐约约,她害怕着万一联络了浅见时人,却发现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该怎么办。
“纪海蓝,你这个宇宙无敌大笨蛋加俗辣……”
周六早上,正当她躺在租屋处的床上进行这一个月来第N次的自我厌弃仪式,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抓过手机,看到的是不接会被烦死的名字,只好接起来。
“嗨,阿霁表哥……”
“小蓝,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强尸,有够死气沉沉。”耿霁被她吓了一跳。
“你那个闷骚日本雇主又找你回去任他奴役吗?”
“不,我最近都没有帮他工作……”还处在自厌的情绪当中,她实在没办法像平常一样欣赏表哥的幽默感。
“那你是怎么了?修课被当?被教授电?论文难产要延毕?还是你养的小猫小狈死了?”耿霁随口猜了一大堆原因。
“都不是……我也没养宠物……”
事实上,论文进度顺利应该是她最近唯一开心的事,她第三次交的论文大纲不仅通过了,还被指导教授称赞。
这一切都要感谢浅见时人给她的启发,让她以访谈邱爷爷跟林爷爷的战争经验为灵感,把论文方向换成自己比较擅长的口述历史搜集与分析,主题则订为日治时代台湾人的二战经验,至于要锁定哪个区域做访谈则还没选定,也许会回到花莲也说不定,还可以顺便帮他继续寻人……
呃啊,不能再想到那个人了,不然她又要继续自暴自弃了。
“小蓝,你听起来真的很吓人。”耿霁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委靡下去。决定了!下午跟我一起去看女乃女乃,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答应或拒绝,耿霁已切断通话。
耿霁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挂断电话一小时后,便驱车来到纪海蓝的住处,把委靡得跟梅干菜一样的表妹拖出门。
“出来走走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耿霁一边在台北市区上演终极杀阵式的飞车表演,还不忘抽空关心表妹。
“表、表哥,你开慢一点!”纪海蓝被耿霁赛车手式的开车法吓得精神全来。
“喔,恢复精神了嘛。”耿霁顽皮地笑了,终于把车速放慢到一个有理智的驾驶该有的速度。
“这不好玩!”
有时候,阿霁表哥的幽默感真的很恶劣,纪海蓝顿时非常能体会之前浅见时人被表哥捉弄时的气愤心情。
“好啦好啦,对不起,不闹你了。”耿霁把车开上环河高架道路,沿着河畔往市南的郊区开。“那现在可以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让我们家的小太阳这么委靡的原因。”
“嗯……”真是一言难尽,解释得不好表哥会不会又跑去追杀浅见先生?
“没关系,让我来猜。”耿霁也没有太期待她公布答案的样子,自顾自地就猜了起来:“八成跟你那个闷骚日本雇主有关,对吧?”
……阿霁表哥另一个让人招架不住的地方就是,他真的超会猜别人的心事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你不回答那就是喽。”耿霁将车开下环河高架,在平坦笔直的环河快速道路上偷偷加快了一点速度。“我重申一次,谈恋爱当然OK,但如果他欺负你,你知道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整到他哭着叫欧卡桑。”
“噗……”纪海蓝忍不住被表哥逗笑。“不用啦,我跟他又没有在谈恋爱。”
“是这样吗?”上扬的语调流露出强烈质疑。“那你现在是在失魂落魄个什么劲,难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还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不,刚好相反,是我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纪海蓝叹口气,向表哥解释她跟浅见时人闹僵的原因。
听完,耿霁兴味盎然地笑了。
“小蓝,你知道一般的主雇关系,是不会鸡婆到这种程度的吗?”
“我知道错了……”纪海蓝低下头。
耿霁伸手搔了搔她的发顶。
“好啦,不要这么消沉,我不是要骂你。”耿霁收回大手,将车子右转上大桥。“只是,你要不要再想想你为什么会这么消沉?不然表哥我在旁边看得都快内伤了耶。”
“啊?为什么会内伤?”纪海蓝跟不上表哥总像来自外星球的思路。
“算了,当我没说,先知总是孤独的。”耿霁摇摇头。“我的妹妹们怎么一个比一个迟钝啊,这哪来的基因……”
他们过桥不久后即转进一条蜿蜒山路,在岔路口别墅小区所设的管制岗哨与住在小区里的纪家大伯取得联络后,就往女乃女乃休养的大伯家别墅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