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眼夺爱传 第四章
第二章
秋风微凉,满树枫红。一道人影坐在树下,一手握着柄长木棍,一手持短刀削着木棍;他将木棍架在肩上,一刀一刀削着,不时停下握进掌中掂量,然后又再削着几处。
尹岁亭远远看着,不发一语。
镖局里的趟子手在出镖时举旗开路,多半名声响亮的镖局会用上较粗的旗杆绑上大旗以扬威。治远镖局将此任务交给趟子手,若其能负重便做大旗,若本身武术以灵巧制胜便可做一般旗,无需在意威不威风,毕竟趟子手走在镖队前头,也总是第一个遇险,留几分气力对付敌人、保护镖队方为首要任务。
数日前镖局里来了个新的趟子手,是大哥为她聘的,将在明年开春随她南下衮州。其他趟子手都跟着大哥走镖多年,拿得顺手的旗杆也用了多年,只消在出镖前绑上旗帜即可……眼前的新手倒也有几分执着,一支旗杆削了多日,就是不见他满意。
尹岁亭侧侧头,不自觉低头看着手里握的剑。也许比起浑浑沌沌的自己,此剑与他更相配?
“小亭。”
身侧一声唤,她回头见到大哥从廊下走来,看了眼她方才所望之处,道:
“听说那日他抢了你的剑?”
尹岁亭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也不算抢,只是早我一步到了打铁舖上,早我一步将剑出了鞘。”
“剑有灵气,”尹絮楼说着,“若你不愿新剑染上旁人武息,可再请铜老槌重打一把。”
请铜老槌造武器可不便宜哪,大哥果然疼她。尹岁亭心底一暖,绽出笑花。“不用了,大哥。提剑入武林、与人对峙交手,又哪有不染他人气息、血水的道理?当下是有些不高兴,可他是我镖局兄弟,也算自己人了,往后还需一同出生入死,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看出她是真没放在心上,尹絮楼赞赏地睨她一眼。一会,指了指远处的人影。“江湖上有个传闻,道此人是千里眼,眼力非比一般,真正与他交过手的人不多,传闻中的绘声绘影有几分真也未知……我试过他身手,若论单打独斗,我想北御三州少有人能出其右,你二人乔装出镖,只要能避开聚众截镖之人,他要保你一路平安应不成问题。”
尹岁亭听着大哥的话,眺着远处人影放下小刀起身,拎着旗杆按在腰间顺转一周又旋腕顶出,接连试了几个耍枪弄棍的招式后,又回到树下神情专注地继续削杆。
她想起他们在打铁舖后院里那落叶纷飞中的比试,她几乎以为他读出自己所想,能看穿她每一记刀招,又或熟谙天下武功路数,所以竟能步步抢前,封她招式、解她劲道。若照大哥所说,他真有过人眼力,她手一动或许已泄漏弱点?
但……落叶纷飞间,最难忘的是那如风动、如水流的剑舞,似他在控剑,也似他随剑而动,那可是单靠眼力便能做到?
尹絮楼不察自己打断了她的寻思,道:“洪临真曾是岳州奉陵山庄的大少爷。”
“曾?”闻言,尹岁亭不解地回过身。身世便是根,在她的想法里人不可能断根的,怎会用曾字?江湖留名的门派毛叔一一道来,当中有几个她甚至留有微薄的印象,许是失忆前有些渊源;她对奉陵山庄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可仍记得毛叔提及那是一个为大燕天子守陵千年的门派,代代四子各司其职,族人一生不得离开奉陵。
“他因故离庄,虽未至隐姓埋名,却也不想张扬身世,所以我答应不主动对外人提及。镖局里除了毛叔、崔伯,就只有你我知此内情。”尹絮楼说着,“这样的人物会来到我镖局是有些苦衷的,或许求的是一处落脚。”
“原来如此。”尹岁亭眉间轻皱,又望向树边人影,心中油然而生几分同情。“大哥,你放心吧,你总说镖局兄弟就如一家人,那我等护短也是应当的;他不愿旁人知道的事,我是绝不会说的。”
那正经八百、彷佛能随时对天地起誓的模样把他逗笑了,尹絮楼忍不住弓指轻敲她额际,“护短?此刻镖局里最需人保护的只怕是你吧,嗯?”
“啊呀……”尹岁亭没料到平时颇为严肃的大哥会有此举,轻呼一声,揉了揉痛处。
“惯使的弯刀太沉你握不了,青锋你也无法久握,软剑重甩招巧劲,更不是短短几日能练起,如今虽得此水剑,但你可别忘了你与穴道被封的武人没什么分别,刀招以剑练之更非易事。”眼前她双颊微鼓,甚是可爱,尹絮楼原先想好好说她一顿的,语气却老早软了许多,柔声叮嘱道:“眼下新剑也领了,陪你练武的人也找到了,小亭,你可得趁出镖前好好精进一下剑法,否则到时吃苦的是你自己——”
“知道了。”尹岁亭哼了声,故意道:“要是丢镖、砸了镖局招牌,到时大哥肯定让我吃不完兜着走,是吧?”
“你……”见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尹絮楼又敲了她一记,“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会顶嘴胡诌了?”
“噢!”她又痛叫一声,“我这哪是顶嘴,我哪儿说错——啊!不要再敲我——呃、我都说不要——呜呃——呜呜呜——大哥!”
两兄妹打闹起来,尹絮楼有意无意逼她出招,她却只懂得绕圈子回避,成了一场真真正正的玩闹。
远处人影的目光扫来,却又在尹絮楼察觉之前即时转了开来。
☆☆☆
北方人天生手长脚长,手脚也比他们泉州人大上些许,是这原因吧,他造的旗杆虽没有特别高,却颇粗壮,握起来方有实感。
余晖照在落叶上,一地金黄里,尹岁亭缓步走来,分析着洪临真为何肯花上数日去削一支旗杆。见到他起身,她停在数步之外。
洪临真将手中旗杆一斜,开掌推着杆底,接着翻身甩开招式。一招力拔山河,杆身深入树下土中又掀起,地上随即被挖了一个深穴,挑起沙尘落叶纷飞;一招画龙点睛以长杆为笔,飞快又精准地轻点落叶入穴,层层叠叠埋了洞口。
尹岁亭啊了声。原来他以旗杆为棍,必是欲将之当成随身武器;武人选择武器总要一试再试,长度、重量全都需符合自身武艺,否则无法发挥所长,重则可能在与武艺相当的对手比划时,于一招半式间败下阵来。
能将水剑使得好,她以为他是个惯使轻剑的剑客,想不到换了赘手的长棍,他照样能招招犀利。
才想出声,洪临真冷不防地向她攻来,接连几个打地棍招逼得她步步退。他不留余地,旋腕提棍,直击她腰间。
尹岁亭倒抽一口气,柳腰一扭,避开攻势;她单脚点地,施展轻功跃过他肩上,想与他拉开些距离再说话,才落地,他长棍已然点在右肩。
洪临真待她站定,才轻推掌中令棍身飞出,重击她肩骨,震得她整手发麻。他却还未有意思收手,只道:“还不拔剑?”
闻言,尹岁亭才懂了他是想与自己比试。她拧眉在袖中甩了甩发麻的右手,咬咬牙,终于将剑出鞘,虎口向外,剑尖直指他眉心。
“太高了。”洪临真说着,不等她有所反应,棍尖画圆绕过她的剑,瞬间化开她还未成气候的剑气,敲了下她腕间。
“唔。”尚有些发麻的手禁不起他这么一敲,尹岁亭秀眉扭成一团,差点没将手中剑月兑手。她以蛮力持剑,再不多想,蹲了蹲低身便直冲而出。
“太低了。”洪临真顺势转棍,一招四两拨千斤挑开她攻势,又以棍侧撞了下她右臂。“再来。”
这下已不只发麻,她手骨都被他打痛了。尹岁亭虎口收紧,硬是反手出剑。
“舞剑忌用蛮力,蛮力难活用,易反噬。”见她眼眉间气势已被逼出,过招间他不再故意伤她,只是提点道:“握剑时最尾两指当使四分力,中指三分,食指两分,拇指一分,方能灵活运转剑锋,你却全都倒过来。别说我攻你伤处你受不住,就算是我只与你兵刃相碰,光是剑身余震已足够引你旧伤复发。”
他说着,棍身似在领她出剑,处处稳她剑身。尹岁亭尝试按洪临真所言去握剑,指间却是又痛又麻,他几个好心带领的招式反而差点让她松手,数十招下来已令她有些气急败坏。
“调息。”洪临真细细观察她动作,发觉她一旦被手伤牵制便连吐息都乱,太过心急,好胜心强,导致剑招里一步败、步步败。“愈是掌控不了的局面,愈当平心静气以对。”
“你说得倒容易。”她轻哼一声,已显得有些胡乱出招。
她语气稍变,洪临真暗忖半晌,蓦地近身封她招数,单手扣上她发颤的腕间,另只握棍的手及时接过落下的剑。
他身手过快,尹岁亭不及避开,几乎靠进了他怀中;他的鼻息在额边,稳稳当当,不似方才与人交过手,更显出气喘如牛的她十分狼狈。第一次交手时她还没那么快败下阵来,这回此人劈头引出旧患,招招攻她伤处,才使得她乱了阵脚。 洪临真不加掩饰地低头审视于她。
她雪肤如玉,但因两人对打,她又动怒,才显出脸蛋红润,黑眸晶亮。刚才是见到她脚下不稳,手也握不住剑了才逾越……尹岁亭双眼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令洪临真松手别开面,稍稍向后退去,一改方才些许严厉的语调,缓了缓声音道:“或许你曾经武艺高强,内劲、力道皆不输男子,但如今有伤在身,不可再用从前耍大刀的方式与人过招,那叫轻敌,会教你吃尽苦头。”
尹岁亭平缓了呼吸,见他握住剑锷,剑柄朝自己递出。她若心有不服将剑夺过,随时能刺进他心口,又或假装手滑也能划伤他掌内,他却没一点防心……
不……她怎会有如此歹毒不磊落的想法?她输在技不如人,又有何好怨?
拧拧眉,原本的心怀不满随着对自己武功大落人后的叹息而散去,尹岁亭伸手收剑还鞘。“多谢洪兄弟提点,我确是带伤练剑,你的指教我会记住,勤加练习总能进步的。”
过招时分明显出她不愿服输的冲劲,那几乎不顾自身、不怕两败俱伤的狠劲在转眼间消失,眼前的尹岁亭变回怕事、乖巧又有些钝的大小姐。顿时洪临真心中不太舒畅,话出口又多了几分嘲弄,“在下虚长小局主几岁,你可以唤我一声大哥。”
尹岁亭看着他一会,没因那瞧低人的话发恼,道:“小局主的称呼承自长辈,其实岁亭受之有愧,可为了与两位兄长一同撑起这祖传的天下第一镖名号,有愧仍需受之。”话说到此已是有些自嘲。“人前尊称一个新入镖局的趟子手大哥,怕引人闲话,若你不介意,就让岁亭拜你为异姓大哥吧。”
说着,她诚心抱剑弯身一拜。
那举动太过突然,洪临真双目微瞠,不及阻止。
“人前容小妹唤你兄弟,”这拜礼她诚心做足,良久,尹岁亭抬起头说着:“无人之时再唤你大哥,可好?”
微风拂来,掀起她细软发丝,只差一些,便会构着身前的他;而她目不转睛,嘴角牵起笑意,这才显出颊上有两个可爱梨涡。
两人对视无语,洪临真在她眼中巡着,却不见当中有一丝做作虚伪。
一句作弄言语她竟当了真……是明白他有寄人篱下的苦衷,不会为了占她便宜去张扬两人结为兄妹,所以随口敷衍?还是天真地以此举向他示好,目的是要他为她这小局主卖命?洪临真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