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楼台我的月 第十二章
第五章
“『江南药王』卢家的总栈和老铺在镜河坊,那一带咱们早也设置了布庄铺头,还有几家相往多年的养蚕户和染坊。”
“呃……是。”
“镜河坊一带,我记得是交给霍三管事理着。”
“爷啊,您还想怎么干?!”实不愿看自家大爷“泥足深陷”的老仆终于发出哀鸣。
“我还能干么?”春心大动的某爷俊脸红红,咬牙切齿。
苗家在镜河坊的管事霍三遣人送来消息,道前两天“江南药王”的总栈拉出两车子炮制过的药材,同样由大公子卢成芳领着人与车,亲自送往“崇华医馆”。
苗家家主吩咐,得时时盯紧卢家,这四年多来,霍三受主爷所托,与“江南药王”卢家底下办事的大小避事和伙计们,不仅混到脸熟,甚至都快混出朵花来了。
卢家在镜河坊出什么事,苗家大爷无事不晓,甚至哪房的哪位爷在哪里养外室,哪房的哪位爷又欠下多少赌债,苗淬元都比卢家老太爷清楚明白。
不关注不知道,一关注吓一跳。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卢家百年的基业若无一位能干后辈继承,光靠卢家老太爷一人,怕是老太爷哪天撒手人寰,“江南药王”也得跟着支离破碎。
在苗大爷眼里,被卢家老太爷当成接棒人栽培的卢大公子,习药习医资质高美,确实青出于蓝,但论治家建业的手段,实优柔寡断了些。
教人担心啊……不过让苗大爷担上心的自然不会是卢大公子,而是可能嫁进卢家的那位姑娘。
他用了“可能”二字,是因自己心念未断,他很清楚。
但一直隐忍未发,则是因朱家姑娘似对这女圭女圭亲甚喜欢。
或者亲事早定,她也早已认定,心里自然而然容不下其他男子。
哪怕……哪怕只是稍稍一丁点征兆,让他察觉到她动了情、心悦他,只需一点点鼓动,他就绝不可能放过她。
可惜在她心中,苗家大爷始终是苗家大爷,医病之间清清楚楚,要说有些什么,顶多是在医家与病家之外,勉强有些朋友的样子。
担心她遭夫家恶待。
担心她过不了大户人家人多口杂的日子。
担心卢大公子偏温软的性情护不得她周全。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他隐隐也在担心,担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来。
二月春甚寒,湖畔边的薄霜未尽消融,湖荡人家仍赶着放鸭捕鱼。
近午时分,日阳犹被挡在云层后,似艰难地想觅出几道细缝来大绽光芒,无奈不能够,灰扑扑天色只能这么凄清着。
今日是“崇华医馆”义诊日,义诊所在并非在医馆内,而是在大湖边上某个小渔村里,行船约莫得走上三十里水路。
倚靠这座大湖而生的小渔村不胜枚举,村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有时靠着偏方或老人家流传下来的老法子还能自个儿治愈,但实难对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医馆或延医来看,银钱耗损先不提,光是往来一趟就得费掉大半天时日。
因此“崇华医馆”每月两回的义诊赠药,确实大大造福了湖边上的渔村村民。偏僻的小渔村渡头,今日除两艘长舟外,还泊进一艘有着两层木楼的中型舫船。
两艘长舟是“崇华医馆”赁下的,摇船师傅与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赁船,全是半赁半相送,赁一船等于赁两船。
至于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医馆的地盘与屋院也都是跟对方赁来的。
“老夫也才刚到,药材才卸下船,大爷怎么一下子寻到这儿来?”朱大夫捻着山羊胡,双颊略瘦的褐脸笑咪咪,尤其是觑见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药材,较自己带来的还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诊疗,没忘吧?欸,就怕贵人多忘事,我总得跟着、盯着,时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凤宝庄』,如此我心里也踏实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说词,却也从善如流地笑答——“没忘没忘,义诊结束,立时随大爷往『凤宝庄』赶回。今儿个咱可是有一个、两个又三个的好手助拳,定然顺顺利利,绝不耽误。”
苗淬元循着对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谓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闺女、卢家大公子,以及卢家那位炮制药材的女师傅楼盈素。
接到镜河坊管事传来的消息,苗淬元再让庆来稍作打听,自然知晓“崇华医馆”此次义诊,卢大公子除送药过来外,定又会随着出诊。朱大夫每回携他同往,一来多个帮手,二来似想让他与闺女多多相处。彳所以,非来不可。
所以,很多时候就为拚一口气。
卢家又送来两大车药材不是?那他“凤宝庄”总得“近邻胜过远亲”,再仔仔细细敦亲睦邻,一次次援助“崇华医馆”义诊所需的药材,再多,都不成问题。
他是让人盯紧“江南药王”之后,才得知朱大夫将祖上传下的好几块药地托管,连当地管着种植和采收的药庄也一并交托,药地分布甚广,东北、陕、甘、川地一带占得最多,目前全由卢家代管。
卢家除每月固定时候送来各色药材,亦会送上“江南药王”以祖传手法炮制好的丸、散、丹、饮、膏之类的“熟药”,方便医馆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将药地和庄子托管一事,仅与卢家老太爷口头敲定,未立契约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摇头。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说的都不算个事,除非白纸黑字立据写得清清楚楚,双方请来公证人,落章、落指印全套办齐,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这几年也模得颇透,爱妻、爱女、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洽好是人生乐趣,所以“崇华医馆”名声虽佳、病患甚多,却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光每月两回的义诊与赠药就耗银不少。
朱家与卢家相往,从来就是“互信”二字,再者两家年轻一辈的孩子自小订亲,朱大夫没主动要求立托管书,卢家也就没提。
担心啊,怎不担心呢?
哪天卢家老太爷去了,朱家的土地和庄子可拿得回来?
即便说是给闺女儿的嫁妆,始终要陪嫁到卢家去,那土地和庄子所得利益也要确实掌握在手里才对,问题是,似乎没谁为这事操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朱大夫家的独生闺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爱爹、爱娘、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恰好也是她的人生乐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不愿当这个“太监”,偏就是放不下。
此时,苗家随从们听着庆来指示,将卸下的药材搬进小渔村里,苗淬元没跟着进村,而是沿着蒲草丛聚的岸边缓行。
这时节的蒲草长得不好,大半以上犹枯垂着,底下湿软泥地却能瞥见几窝水鸭筑巢,颇有些冬尽春临的复苏气味儿。
“喂,过来——”有人戒备似地压低音量。
声音从斜后方传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几张大渔网披披挂挂晾在架上。
苗淬元闻声侧目,在两座人字架间,瞧见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闺女。
义诊已开始,几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时村里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见苗大爷挑眉不动,朱润月大跨两步扯住他单袖,拉着就遁回两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刚刚与她有几次眼神交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理睬。她应是方才一抵达渔村渡头时,就想寻他说话。
得知卢大公子跟来,他亦跟着来,见她跟姓卢的杵在一块儿,还站得那样近,他满嘴不是滋味,又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矛盾到不行。
没想到她倒是亲自来逮他了。
尚未说话,她手已模上,探他的额温、耳温与颈温,然后翻开他衣袖,替他号脉。
他下颚先是一绷,目光被她眉眸间认真静稳的神态吸引,而后慢慢挪移,挪到她简秀发髻上那把珍珠银钗,定住。
上头的珍珠硕圆,是当年她从嫁奁木箱中取出的压箱宝,她将一对大珍珠抵给他。
后来他又请动梁故秋老师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钝尾簪,将大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上。而钝尾簪其实还藏玄机,钝尾的外观可看作鞘身,从里边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针的银簪。
簪中藏簪,外钝内锐,他将它赠给她,说是治他哮喘的诊费之一。
当时见到珍珠簪,她根本爱不释手,一开始还踌躇不肯取,后来是见他毫不珍惜地将簪子丢进匣内打算束之高阁,她才赶忙收下。
光看着她将他所赠之物用上,阴郁心绪忽而轻扬了些。
一颗糖球在这时递到他嘴边。
确认他无事后,她往腰间那只鼓鼓的绣花袋内掏东西,又要他含蔘糖。
这喂人跟被喂的,双方都颇习惯似,他张口将糖含入,听她道——
“我爹对苗三爷所患的寒症很重视的,爹说那寒症并发咳症,虽从娘胎里带出,却是能仔细调养好的,咱们义诊结束自会上『凤宝庄』为三爷看诊,这四年多来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这儿来吗?”
“就跟着。抢都要把朱大夫抢走。”他冷眉冷眼说得狠,喉结上下一动,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皱巴巴。“好、好苦……”
还说是糖,落在舌根上的余味根本全是老山蔘的苦气。这回的蔘糖也太苦了啊!
朱润月忍笑,润秀脸蛋很努力要掩尽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为渔村里的乖孩子准备的,至于不听话的孩子,当然得吃点苦。”
苗淬元双目瞠瞪,岂知气势还没显出,舌根苦劲又来一波,惹得一张俊脸再次皱成小笼包。
他对甜食并不钟爱,但特别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蔘糖是甜的,甜中带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爱,若非她亲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晓他讨厌苦味,却还故意弄这么苦的蔘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亲喂,即便药能苦破心肝再苦断肠子,他都会忍苦吞下吧。
若说苗大爷真是来盯她家阿爹,朱润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凤宝庄”那么多家仆和随从,派谁不好,岂用得着他大爷亲自出马?且还送来大批药材援助“崇华医馆”义诊。
欸,有时真搞不懂他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