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三十二章
九点零五分,送出最后一份餐,她熄了炉火,关上电源,准备收拾工作,年轻女服务生走了进来,神秘兮兮递上点单,“冯姐,那个帅哥又来了,出不出餐?”
雁西瞄了眼点单,想了两秒,轻轻叹口气,“我来吧。”
连续好几天,范君易总是九点左右踏进店内,叫一份完整的餐,慢条斯理地进食,用完餐就离开,一句话也不说。起初雁西感到相当困扰,店里每个工作人员都认得出来这名客人曾经急匆匆找上雁西且扑了空,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上门来消费,没有其它的意图,即使心里有不少问号,也都不好去向她询问。
可挑这种尴尬时间来,实在也称不上好顾客,总是拖延了厨房的收拾时间,增加员工的额外工作量;后来雁西只好自己来备餐,再让员工送上去。
雁西思索了一下,从冰箱挑拣出数样食材,稍作搭配,再以姜烩炒,加入高汤,下面,煮成一碗菜单上没有列出的什锦汤面。
不再烦劳服务生,她端起托盘,走出厨房,亲自送餐。
看见雁西,范君易似乎并不惊讶,他节制地表现出欣喜,目光追随着她在他对面入座,然后充满感情地端详她。
五官、脸蛋,和梦里的一样熟悉;身材稍微瘦了些,但和以往差别不大;头发长了,在脑后扎了一束整齐的马尾;脸上化了一点淡妆,比以前白晳。
唯独神情,神情不一样了,更为淡然坚定,不见一丝慌张,她从容不迫地直视他。
“你不该老是这么晚才吃饭,对身体不好。这面很清淡,容易消化,快吃吧。”她浅浅一笑,替他拿起筷子,示意用餐。
他高兴地接过,看了一下前方这碗特别为他料理的面,忽然胃口大开,认真吃了起来。恍惚间,像回到那间有她母亲回忆的小房子,她经常为他下厨,看着他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谈笑,宁谧而温馨。
“你店开得很好,我很为你高兴。”他由衷表示。
“没办法,我只擅长这个啊。”见他吃得差不多了,雁西倒了杯麦茶给他,然后说:“如果你还想来,就早点来,三餐最好定时——”
“我打过电话给你。”他打断她的话,“你换了号码。”
“……”她看着他,轻轻点头,“那应该是在第九十五天后的事了,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算起。”
范君易全身僵住。这样数算日子,可见当时有多难捱,九十五天,她足足等了他三个多月,在没有等到任何音讯之后,才死了心吧?
“对不起。”三个字不能尽诉万分之一的歉意,而他只能这么说。
“不要紧,我了解。我也不好,不该隐瞒你。”雁西露出宽慰的笑容,
“都过去了啊,你看起来很好,那就行了,我也过得不错,这样就够了。老朋友,这一餐我请,下次请早点来。”
“老朋友?”
“是啊,记得吗?我以前答应过你,要是再见面,一定请你吃饭。”她站起身,做出送客姿态。“抱歉,得打烊了,我送你。”
他意外地跟着起身,一时语塞——如此有礼,落落大方,前嫌尽释,不过是要与他隔开一条无法跨越的界线吗?
但他能说不吗?她表现友善,始终噙着微笑,不让彼此尴尬,他能任性破坏这和谐吗?他明白了什么,微微颔首,沿着走道慢慢走了出去,站在灯光幽微的前院,他回首俯看她,想从她眼里看出一丁点近似眷恋的情愫,她面无波澜,微倾着头,那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汹涌而上,他决定不再客套。客套什么呢?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他靠近雁西,冷不防抱紧她,紧得全身相贴,密不通风;她吃了一惊,困窘地挣扎了两下,挣不过他,随即放弃,任他尽情拥抱。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伤害你,无论当时如何,我对你是真心的。”他很快放开了她,转身跨出店门。
雁西杵了许久,才举步维艰地走回店里,在所有员工古怪的注视下回到厨房。
那一晚,她史无前例地打破了两个盘子,失了眠。
这样干坐着不是办法,他可不是闲人,后头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但范君易十几分钟前语气凝重地请他到私人办公室一趟,却一句话也不吭,他等了又等,索性放下二郎腿,敲敲范君易的办公桌面,“喂,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还有事——”
“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追过一个女人?”范君易突然抬头。
“啊?”张立行傻眼,等了半天,就为这么一个毫无迫切性的问题?他寻思了一下,“是好像没有,她们自动就黏上来啦——喂,你不会挑这种时间和我讨论这种事吧?江莉今天请假,我还得帮她——”
“你觉得怎么做才能让女人回心转意,对你死心塌地?”
“搞清楚她喜欢什么、在意什么,哄得她心花怒放就行啦。喂,江莉那个手下在闹情绪,我先去安抚一下——”
“万一她不领情呢?”
“再接再厉啊,不然哪叫『追』啊?那叫『逗』好不好?好了好了,我得走了。”既然无关大事,张立行马上脚底抹油溜了。
听起来不是多高明的见解,范君易还是琢磨良久,虔心思考。半天后,有了一点心得,心情笃定多了。
应雁西要求,他不再在夜晚九点造访小厨房,他延后了一小时,十点。
当员工都陆续下班,收拾清洁工作告一段落,店内灯熄了大半之后,他才从容现身,要求喝一碗热汤作为宵夜——很小的要求,加热几秒钟就能搞定,雁西很错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别紧张,我喝完就走。”他笑着保证,反倒让雁西不好意思了。
范君易在料理台一角坐定,一口一口慢慢喝,不疾不徐。
为免无所适从,雁西拿了块抹布到处擦抹,出乎意料,范君易开始说话了,随兴自在地说,甚至说到他志向远大,几乎不在家的父母,说完一段就暂停,对她道:“换你了。你呢?”
“我?我很普通,没什么好说的啊。”雁西反应不过来,立刻婉拒,但范君易不同意,“说什么都行啊,又不是说故事比赛。”他双目炯炯地逼视她,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回想那些并不怎么令人留恋的童年往事。
雁西暗想他公司也许有什么喜事,令他这一晚心情特别高亢。
但接下来,他每一晚都准时来,每一次都轻松地谈天,像一千零一夜,一天透露一点,说他孤单而自负的年少,目中无人的学生时代,天昏地暗的创业史……最后总是话锋一转,说:“那你呢?”雁西无法光听不说,必须适时回报一点。
她避谈乏善可陈的自己,不避讳聊她酗酒早逝的父亲,能干耐劳的母亲,和聪颖灵秀的妹妹;尤其是妹妹,她像是献宝般花了许多篇幅描述,不时露出引以为傲的神情。
两人渐渐谈开了,雁西戒备之心慢慢撤守,聊起周遭各种事物,一次比一次真情流露,就还是不谈自己。
范君易静静地听,不插嘴,不评论,也不作多余要求;午夜之前,他必定准时离开。离开之前,必定给予雁西一个满怀的拥抱,雁西拒绝不了,但不作回应;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稳,平稳的心情和生活步调。
就这样,如果没有特别要事,范君易一定适时出现,雁西总是留了一碗汤给他;倘若不能来,他也会预先给个电话,让雁西不必枯等,像个老朋友。
老朋友,雁西给予的定义,范君易彷佛无异议地接受了,也在实践这个定义。
这一天,很希罕地,雁西主动打了电话给他,“你今天会来吗?”
他万分意外,不自觉笑了,“当然会。”
“唔——”她反倒迟疑了片刻,“好吧,但是没法聊太久,我还有事,可以吗?”
“……”这么晚了,她还能有什么事?“可以。”就算见几分钟也无妨。
即使不是滋味,范君易还是遵守了要求,他准时到达,边喝汤边打量雁西。
真奇怪,她看起来不若以往自然,笑容敷衍,回话简短,做事不专心,动作无意义地重复,他看得满月复疑云,碗刚放下,告辞的话尚未出口,雁西就站起来准备送客。
“你好像有心事——”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没有啊。”她口中否认,眼眸却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