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十四章
不过是十几分钟的工夫,范君易的神色几乎恢复了平常,像是刚才的不快并未发生过。他认真地品尝菜色,畅快地进食,一人囊括了三分之二的菜量,食量之深不可测,令雁西看得瞠目结舌。他甚至赞美起她的好手艺,“很好,你这么懂得料理,将来必定能持好一个家。”
雁西忽然食欲尽消,因为她强烈感知到了,那状似极为投入的神情、深得我心的口吻,其实是一层防护罩,一层拒绝让任何人探掘骚扰的防护罩,以杜绝不必要的外界关注,获得他真正属意的平静生活。
雁西勉强吃了口饭,不太起劲地回应:“或许吧,到时你若还是一个人生活,嘴馋了想吃点好菜,可以来找我,替老朋友免费烧顿好菜不成问题。”
范君易愣了一愣,出人意表地,他羽眉一扬,放声纵笑起来。
雁西一点也笑不出来,但该做的事还是不能免。
饭后范君易正要返回他的二楼栖息地,雁西唤住他:“既然您心情好,那么顺便来剪个发吧。”
“……”他像是没听懂。
“头发又长了,该剪了。”雁西提醒。
眼一转,他忽然出现好玩的表情,“如果我不愿意呢?”
“……”她呆了一秒,“那我只好另外想办法了,如果你不介意光个头醒来。”
听起来像个警告,他盘起双臂走近她,满眼迷惑,“你真的认为你想做什么都做得到?”
“也没这么神啦,但总要试看看啊。”她耸肩。
换句话说,她极有可能以令他防不胜防的方法遂行目的,而这正是不想为琐事耗费心神的他选择妥协的原因。
他叹口气,“你偶而可以不必这么认真吗?”
不能,雁西斩钉截铁地想。倘若老太太的代理人刘小姐登门突击,撞见范君易仪容颓废,那么她大有可能因工作表现不佳而收不到第二期款。
剪发时,雁西越是认真,表情就越严肃,即使双手轻扶着范君易的面庞,俯近细看左右发长是否对称,她眉头一直未松开。
雁西同时发现,生活逐渐步向正轨,范君易容颜也透出了光采,明明是个好看的男人呐,偏偏蛰居于此。
并非无感于他那双利眼也在对瞧着自己,雁西明白他想的是什么,看到的又是什么,她坦然承受着,并不觉困扰。
修剪至鬓角时,她轻声说着:“……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是雁西。”
“……”
他面色微变,不作声,直到剪发完成,她移步到他正前方,用毛刷拭去他面部和颈项的发屑时,腰月复陡然一紧,他冷不防环束住她,脸正好贴触在她的胃部,爱怜地反复厮磨。
雁西吃了一惊,双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但也就那短短几秒,他骤然推开她,扯开围巾,不管一路掉落的发屑,大步拾阶上楼。
杵站许久,雁西才喃喃自语:“我明白,很难忘得了,对吧?”
张立行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叙事者,雁西心有所感。
或许从事他那一行的思考方式必须跳跃得很快速,以应付瞬息万变的资讯,所以他的叙述凌乱无章,不时还岔了题,所幸雁西明智,婉拒了他的提议赴公司会面,选择在邻近的小餐馆碰头,否则光是应付其它同仁的惊奇探问,他们的对话只怕是永远停滞在解释雁西和方佳年的关系就是——毫无关系。
但即便少了干扰,餐馆幽静,应接不暇的公事电话仍数度令张立行中断思绪,整个谈话雁西大致能记住的内容如下——
“我和范先生开始创业以前,他和佳年已经交往三年了,认识的时间不算短,感情好得很,我想你既然替他工作,大概也听过一些事了。佳年是个你很难不去喜欢的女生,漂亮温柔又善解人意。范先生不是个体贴的男人,可对她也不是不好,最起码山上那栋房子就是佳年看中意,范先生依她意思预先买下的,房子才装潢好佳年就出了事……你大概不知道吧,范先生根本不喜欢住这么郊外,他自己就有个住处在市区里,离公司很近,方便得很。所以说啊,范先生也是有相对付出的。可你也知道,男人嘛,尤其是有雄心的男人,一旦投入工作,真是没日没夜的,特别是我们这一行,为了一个案子,一组人睡在办公室过夜是常有的事,把咖啡当开水喝,一天有十多个小时对着计算机——不然你说,那些不断翻新的软件核心技术哪里来的?听不懂吗?我指的就是那些身分加密,防间碟软件啦,云端截毒技术……不用怀疑,我们的防毒技术可是一流的,很多大厂找过我们谈购并,只是没谈拢——”
雁西听得两眼发直,仍然努力保持洗耳恭听的姿态,并且给予适时赞美——
“我明白了,黑客是你们的好朋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界没有他们,你们就不必牺牲几亿个脑细胞来防堵这些资安漏洞……”
张立行嘿笑几声,察觉主题走了岔,连忙打住,回归正题,“总之,忙是我们的常态,我们的宿命。佳年不是不理解,但很难不抱怨,有时候两人相处免不了有低潮的时候,范先生也尽力去安抚佳年,给她充分的自由,让她决定生活大小事,就只有一项满足不了她——没办法休长假。经常都安排好旅程了,不巧公司又有突发状况,让范先生走不了。这真是没办法的事,他可是软体部门的台柱啊。”
茶水空了,雁西伶俐地为张立行斟上,他立刻再喝下半杯,餐点一送上,他也不客气先行用餐。
今天真是难得舒惬的一天。张立行边吃边想。很少有人想象得到,他们这类科技新贵顶着创业有成的光环,却常忙得以简易便当果月复,凡是需要投注时间的休闲活动一概舍弃,慢条斯理品尝美食就是其一。一有假日,只想彻底补眠或放空,完全不愿多花一分一毫的脑力在其它事物上。
“所以,方小姐不开心了?”雁西搭腔。
“哪个女人会开心了?”张立行耸肩,“有一阵子,公司在进行一项大案子,佳年几乎不再踏进公司一步,他们的约会大量减少。说来讽刺,我和范先生相处的时间是他和佳年的好几倍,佳年要见到他还得透过秘书传达;他事必躬亲,忙起来向来六亲不认,不容许被中断的。”
雁西若有所悟,“大概可以想象。”
“很难说这样好还是不好,这世上的事都是相对性的。你可能不清楚吧,这可是我们第二次创业了。”张立行流露出骄傲的笑容,“第一次是在加州硅谷,我们大学刚毕业两年,就研发了一套当时算是很强的身分加密技术,后来公司让一个大厂买下,我们有了第一桶金,才回这里再度创业。如果不是我们不眠不休的工作,很难有现在的规模啊。”
雁西微微颔首,“是啊,不仅是相对性,还有时间性的问题,对的人在错的时间相遇,很难不发生遗憾。”
这话出自相貌神似佳年的雁西口中,顿时令张立行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他定定神,用完餐后,向服务生再要了壶热茶。
“话虽如此,案子一结束,范先生为了弥补那阵子冷落了佳年,他再三向佳年保证一定履行诺言,费心排出休假,让佳年全权决定旅游行程——”
“所以,去秘鲁是方小姐决定的?”
“可以这么说,而且不是什么五星级豪华团,完全是背包客行程,没有做足功课,去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享受,甭说是放松了。”
雁西呆了半晌,又问:“范先生答应了?”
“能不答应?”
“方小姐一向对这类地方有兴趣?”
“这就是范先生当时不解的地方了。他向我提到过,不知佳年怎么对南美洲产生兴趣了?她平时保养得细皮女敕肉的,稍微晒一下阳光都避之惟恐不及,到那种地方还不功亏一篑?”
“或许那是一个试探。”
张立行顿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试探男人到底能付出多少,在乎有多深。”
“或许吧。女人的心思比计算机病毒还难对付……咦!你好像对感情很有心得?”
“也不是。我曾经担任过三年社工,见识的不算少。”她红了脸。
“原来如此。唔,这道理也说得通。”
“重点是,既然都安排就绪了,为什么只有方小姐成行呢?”
“……”垂首不言,张立行手指来回转着杯缘,微蹙眉头,似在找寻妥当的说词,“因为,范先生还是食言了。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启程前五天,有家早已向我们提出购并计划的跨国公司给了我们回复,条件可以重谈,他们愿意考虑我们提出的多项附约,但必须在一星期内紧锣密鼓召开购并会议,否则计划就破局。”
“啊?”
“……我当时曾建议由我一人扛下这个协商会议,反正月复案已定,不会有关键性的变动。范先生考虑了两天,最后决定亲自出席,对方的人马他熟悉,他信不过那些人,怕敌众我寡,失了利基。我没有反对,毕竟,公司前途不仅影响我们两个人,还有其它员工,我们得做出最有利的盘算。”
雁西明白了张立行方才的犹豫,在他心里,也许对方佳年的不幸自己亦难辞其咎。
“所以,旅游计划有了变量,方小姐这次还能谅解吗?”
张立行苦笑,“她大概早有预感,这计划是实现不了的。范先生向她说明了难处,她居然没有太剧烈的反应,但坚持不肯改期,执意单独前往。”
“单独前往?”
“是。她表示她向往已久,不愿轻易放弃,年假也排除万难请好了,若是取消,这计划势必泡汤。”
不可思议啊。雁西回想那些照片上的温婉容颜,方佳年整个人洁女敕得像朵初绽的白山茶;一个女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刚强若此,不再期待情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