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能见 第十二章
沉稳的脚步声再如何小心翼翼,终究还是惊动了病床上的人儿。
绵黑长发圈围着那张憔悴的小脸,她穿着宽大的淡蓝色病人服,躺在那不算大的病床上,依然显得娇弱,白皙的肌肤透不出一丝血色,眼眶下方凝结着两圈疲惫的淡紫色。
似是从一场很遥远的梦境中苏醒过来,她看起来非常疲倦,连撑起两片眼皮都显得乏力。
莫泉在床边的椅凳上落坐,不敢碰她,也不想碰。他怕自己碰了,又会陷入那几欲吞噬他全部的疯狂。
两人的视线在沉默中相遇,片刻无人开口,就这么纠缠在一起。
喉间的结微微一动,莫泉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挣扎半晌才沙哑的吐声:“对不起。”
她不言不语,像尊女圭女圭似的,只是静静地凝视他。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玩弄你的感情,不应该为了那么自私的理由就利用你,甚至还想将你改造成她的模样,让你成为她的替身。”
幽幽的,沉沉的,莫泉在倾诉过错之时,也逐渐将多日来的疯狂压抑起来。他必须认清事实,他爱的那个女孩,终究不会回来。
心脏是热的、跳动的,那又如何?她的生命已经终止,灵魂已消失,再也不可能回来。
当她离去的那一日,他的世界便已分崩离析,不再完整。
可无论再怎么渴望,再如何期盼,他等的那个人,终究已经离开。
“无论如何,我都亏欠你,不管你希望我用什么方式补偿,我都愿意。”
莫泉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一片荒芜。“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放下对我的迷恋,别再把感情投注在我身上,我永远不可能喜欢你。”
他很清楚,在晕厥初醒的余莉雯面前说这些重话,无疑是冒险的,极有可能再度刺激她的情绪。
可他还是必须清楚申明,彻底断了她的念头,不让她继续将感情浪费在他身上。至于其它的,她想透过何种方式向他报复发泄,他都已无所谓。
游走在冷静与疯狂之间,他已经累了,累得再也不想去思考,他究竟是真的活着,抑或只是一具仍有呼吸与意识的尸体。
他静静的等着,等着个性骄纵、心高气傲的余莉雯咒骂他,或者痛哭出声,怒骂指责,不管怎样都好。
可她注视着他,以着他不曾见过的异样眼神,水波晃漾的美眸注满了一股熟悉的光采。
然后,她微微地笑了,泪水顺着眼角成串的滑下,眼中盈满破碎的水珠,那笑,却是横跨时空岁月,如此熟悉的温柔。
见状,他僵住,深深地,连呼吸心跳都随之停止。
“莫泉,我来见你了。”她轻悠悠地吐气,迷蒙的眼只注视着他。
他无法动弹,就这么僵着,思绪凝结。
“我……”她笑着说,眼神却盛满了悲伤,隔着泪望着他。“借了别人的身体,来见你了。”
莫泉闭起灼痛的双眼,呼吸急促而凌乱,有些悲哀得想笑。
他终于疯了吗?只因为不愿放下对那女孩的思念,连这种超月兑现实的幻觉都浮现了?
“对不起,跟你说了再见,结果却没来见你。”她鼻音浓重的哽咽,脸上却犹扬着笑。“你还在等我吗?” 莫泉努力挣月兑被勾起的情绪,冷怒的斥道:“余莉雯,立刻停止你这种幼稚的行为,就算你假装成她,我也不可能会爱上你!”
她依然笑着,笑中有泪,彷佛攀越过千山万水,终于见到他。
那种眼神……那笑、那流泪的神情都像极了她,他深深爱着的女孩。
“我很卑鄙对不对?借了别人的人生、别人的身体,只为了跑来见你,能够光明正大跟你在一起。”
莫泉喉头动了动,喝阻的话竟硬生生噎着,吐不出来。
“你见过希望了?呵,我在说废话对不对?你都已经帮我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问这个,有够呆的。”她又哭又笑,自顾自的说:“你送我的长笛,我照顾得很好喔,结果,到最后又物归原主,让你帮我保管。”
他僵住。长笛的事……他从没告诉过余莉雯。
“我妈有把我锁在抽屉的那些文章都拿给你?一定有吧?不然你不会认出余莉雯写的文章跟我写的一样,对不对?”
她的记忆有些混淆,偶尔会与余莉雯的相重迭,必须静心思索一下,才又继续往下说。
“你送我的那件风衣,那个包包,我都收起来了,我妈有还给你吗?”想一想,她拥有的许多贵重物品,全是他赠予的。“还有那条有芭蕾女伶跟甜点造型的手炼,我把它收在小纸盒里,就放在我枕头边,每天睡前都会拿出来戴一下,它真的好美。”
莫泉是真的愣住了,全身血液彷佛冻结。
“还记得你传给我的最后一封简讯吗?我一直存在手机里,不敢删掉。”
泪水涌现,她眨眨眼,努力保持视线无碍,继续说:“你说:童薇琳,我会保护你,快点跟我联络,别假装没看见简讯。
“莫泉,我相信你,真的。我一直都相信你。可是,我放不下我爸妈,还有我弟……”
她说说停停,总会有突来的片刻沉默,目光迷蒙的陷入沉思。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听着,不敢出声打断她。
她忽然笑了笑,那种音调同样是他熟悉的,一如记忆中那女孩的笑,低柔轻慢。
“我还以为钧豪真的很讨厌我这个姊姊,小时候他白白胖胖的,我都喜欢叫他女乃油弟弟,以前他听了还很得意,笑嘻嘻的,后来上了国中,他就变了,跟我越来越疏远。”
闻言,莫泉目光震惊,徐徐吐出一口浊乱的气,胸口好似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每次我跟你抱怨他的事,你要我别管他,读自己的书,顾好自己就好,可是那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她涩涩地说:“我说,就像每次买蛋糕,我喜欢上面涂了很多女乃油的那一种,偏偏又害怕女乃油的甜腻,所以我吃蛋糕时,老是坏习惯的将上面的女乃油刮掉,只吃下面的海绵蛋糕。
“钧豪对我来说,就像是那层女乃油,就算不喜欢或害怕,还是舍不得放弃,因为他是我的女乃油弟弟。”
“……够了。”莫泉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养希望吗?”娇甜的嗓音因为哽咽已经微哑。
不够,她说得还不够。这些话,是越过死亡的边界,好不容易带回来给他的,她怎能停下来?又有什么方法能停下来?
“欸,你知道养猫有多花钱吗?那个时候,我穷得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连大年初一都要在麦当劳打工,可是饮料店的店长把希望抱给我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养它。”
翻开那段疲惫又沉痛的回忆,当时的她从未想过,多年后的今天,她竟然能够笑着提起。
而且,还是用另外一个身分,另外一具身体,彷佛谈论他人之事般的娓娓倾诉。
莫泉站起身,挪近病床边,那双凤眸溢满了太多压抑的痛,迫切而灼热的凝视着她。
她微笑回视,说:“因为希望让我想到你 …那种冷冷不理人的样子,偶尔不经意才会靠过来的个性,还有只让我一个人碰的怪脾气,都跟你一样。而你,就是我的希望,所以我决定将它命名为希望。”
每当心中累积的痛苦已抵极限,每当她已疲累到再也撑不下去,她便会抱着“希望”,看着它,想象莫泉正陪在她身旁,陪她痛、陪她哭,陪她一起忍受所有的折磨。
唯有抱着“希望”,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并非是孤独的。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跟你说,你一定会气到不行。居然把你拿来跟猫比,你一定会……”话,被截断了。
莫泉抱紧了她,很紧很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坎里。
“说好要再见,结果你爽约了,让我一直等到现在,等到都快放弃了。”
他嘶哑的嗓音荡入她的耳底,拧疼了她的心。
“对不起……莫泉,对不起。”她闭起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脸颊隐约有些潮湿,她猜,他可能哭了。
那个总是冷静淡定,面对什么考验都泰然自若,个性温雅却也充满距离感的莫泉,哭了。
她非常缓慢的伸出双手,发觉自己连手指都不可自抑的颤抖,然后环上他宽阔厚实,此刻却绷得像一把拉紧的弓,满载着各种思念与痛苦的背部。
“莫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我不该给你期待。”
她不该说:再见。
却在最后一次,抵挡不住思念,拨电话给他的时候,忍不住说出口。
记得他准备前往英国念书的那一年,她彻夜失眠,隔日清早,肿着一双眼,到他家门口送别。
他拉起她的手,替她戴上那串手炼,然后笑着对她说:“你是特地来说再见的?既然还会再见,那又何必说,这句话放在心底就好。”
于是,他们之间从来不说再见。
直到那一次通电话,临收线时,她没由来的心口犯堵,脑袋一空,那句再见就这么月兑口而出。
莫非,那当下,她早已预知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可是你回来了,回来见我了。”莫泉将脸深深埋进她的发,镜下的眼已然湿透。
“对,我回来了。我偷了余莉雯的人生,回来找你。”
她闭起眼,哭着也笑着,就怕失去这一刻宛若偷来的幸福,同样将他抱得好紧,好紧。
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回……当时,跨越生与死的那条界线之前,她脑海如是想着。
或许是因为这样,上天听见了她痛苦的请求,允诺她用余莉雯的身体与人生重新来过。
然后,再次遇见莫泉。
直到她渴望成为的那个余莉雯,那个内在早已空洞,只是依循她死前心愿,能够尽情任性,尽情挥霍享受,得到身边所有人疼爱的虚构身分被莫泉刺激,被狠狠摔碎,那些因为太痛而封锁起来的前尘往事,那个真正属于童薇琳的灵魂,才得以被唤醒。
先前那个余莉雯只是一个空匣子,是她囚禁自我,渴望成为并且努力成为的一个假象。
她一直都在余莉雯的体内,莫泉在改变余莉雯之时,也一点一滴唤醒了自囚于余莉雯体内的灵魂,帮她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她的心脏,引领着她去见他。不管是她努力想成为的那个余莉雯,抑或是原来的童薇琳,她都是爱他的。
一直,一直没停止过,爱他。
闭上眼,她抱紧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属之地,在他怀里痛快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