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痨梅夫人 第二十二章
一个半月后。
盛知豫送走了梅天骄。
“我很快回来。”他说。
骑在大马身上的他多了股雄纠纠气昂昂的气势,她点点头,“我给你放了两身衣服在行囊里,也放了些吃食,肚子饿了,记得拿出来吃。”
他这一趟回去,把上头那一位的差事交了,想吃什么没有,但是这一路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不好对付的时候吧,所以明知道他身边会有人照顾,她还是忍不住傍他放了不少东西。
“我知道。”
“早点回家。”
梅天骄心上颤了一颤。
这个“家”字于他是很陌生的字眼,蓦然听见盛知豫提及,他下巴一缩,坚定家……
从小到大,他去过许多地方,唯独没有回过家。
没有人关心过他,没有人管他,饿了,得自己去想办法找吃的,冷了,随便找个地方窝着,只要第二天还有口气在,就能继续活着。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给他做饭吃,给他做衣服,给他做鞋袜……把他照顾得这般周到。
这女人不只说得一口好菜,下厨的手艺也好得没话说。
把她娶回去,一定要把她娶回去,就算有时候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能说上半天,听久了,也觉得听她唠嗑个没完好像成了习惯,还有,让她给他做一辈子的饭。
马蹄答答的走了,直到连马尾巴都看不见,盛知豫还在小桥上站了半晌,小溪中浮冰融化,树枝上添了新绿,光秃秃的桥边已经有零零星星的野花开始吐露芬芳,到处生机盎然,就连微凉的清风吹拂间都带着柔软的味道,不知不觉的春天真的到了。
看着空落落的对门……离愁吗?暂时好像还没有,只是衷心希望他返京路上一路顺利。
可一转身,看见修葺好、焕然一新的屋瓦,挂着吊桶的水井,铺平了的院子,这些都是他带着人亲手做的,他这一走,她的心忽然感觉空落落的,有点不太能适应。
关上大门,这四十几天累积下来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她走路虚浮,感觉整个人都快熬干似的,不睡上个三天三夜,抵不过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啊。
就着春芽烧好的一锅水,洗了澡,泡啊泡的,要不是春芽在外面提醒,她差点睡在浴桶里了,勉强起身,换上平常的睡衣裤,春芽还在用巾子帮着她绞干头发,没等绞好,她就闭上了眼睛。
这些日子她一心在绣品上面,脑袋里转的都是针法和纹路,连个安稳的觉都没睡好,如今事情了了,一沾上枕头,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春芽看着小姐青紫的下眼圈,轻手轻脚的把水端出去倒了。
盛知豫这眠缺得狠了,这一睡,睡了个天昏地暗,如果不是肚子饿了,还不知道自己能睡到什么时候,饶是这样,她眼睛四处一看,已是半夜时分。
她一脚划来划去的找鞋子,想起来点灯,忽然听见门嘎吱的声响,有人进来,她等了片刻,忽然觉得不对,这一定不是春芽。
会不会是宵小?
她正想找点什么称手的东西来应急,一看到圆凳连忙抓起来充作防身武器,这起码能把人头上砸出一个包来吧!
她还在思忖,突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的从暗处伸了出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双眼凸睁,还没能叫出声音,一团布粗暴的塞进她的嘴里。
盛知豫只是个弱质女流,虽然情急中死命踢踹,手中的凳子也因为挣扎掉了下去,不知道撞到什么,顿时发出乒乓碰撞声音,在这样随便打个喷嚏也能吓傻屋外虫鸟的半夜,那动静就跟水雷弹子炸了没两样。
来人却不为所动,利落的绑了她两手,直到听见了石伯和黄婶的嚷嚷声和开门声,连忙把盛知豫当成布袋扛在肩膀上,跳上炕床,一脚踢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
那黑衣人真的把她当成一袋米粮,又跑又跳,盛知豫被顶着胃,颠得眼冒金星,几欲呕吐,苦不堪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马背上,像褡涟袋似的被横挂着。
她还发现遮头脸的黑衣人带有同伙,几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一见他得手,策马便走。
这些人到底想把她带到哪去?她有得罪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吗?可是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杂沓的蹄子硬生生停了,飒飒的风里传来马儿喷气和嘶鸣声。
经过这一颠簸自己的发髻早就散了,盛知豫透过乱糟糟的发丝、马脖子和马鬃看过去,眼睛慢慢发亮,几乎要热泪盈眶,但心里不免又存着疑问,挡住前方的那人是梅天骄,但是,他不是上京去了?怎么折了回来?
“把人放下来。”的确是他硬而冰冷的声音,只有她听得出他冷清的嗓子里带了一丝紊乱,他挽弓而立,箭在弦上,蓄势待发,银箭、白衣,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
“恕难从命!”黑衣人的头儿一口拒绝。
忽然一条长鞭如蛇信吞吐般的直取梅天骄门面,那长鞭,鞭身漆黑,鞭梢却殷红如血。
梅天骄也不和他多废话,箭离弓弦,箭势居然从那黑衣人的鞭梢将那看起来十分霸道的长鞭一分为二,箭头最后从把手处穿出来,射中男人心坎,一箭毙命。
最令人错愕的是,那羽箭穿透肌肉,三棱箭头,清晰可见,这人的臂力,非比寻常。
然而这还没完,他又从箭匣里取了箭,盛知豫实在看不清楚,她耳里只听见一声闷哼,把她掳来又把她当沙袋般对待的男人嘴角流出细细血痕,翻倒地上,一时之间,马匹受惊,把她也颠了下来。
她摔下来的瞬间,紧急中,想不出任何办法让自己不受伤,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把身子缩成一团,希望不要摔得太难看。
她闷哼了声,也顾不得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还是哪里痛,一匀过气来,才发现梅天骄和那些黑衣人打了起来。
她暗想不好,他的箭法虽然出类拔萃,但是近身战却是讨不了好,更何况这么多人对他一个,猛虎难敌猴拳啊,不过他明明拿的是把雕弓,推缠贴刺的招数,分明是变了样子的剑招。
此时,其中一个黑衣人并不恋战,他离了战圈,手刀一举朝着盛知豫颈脖落下,把晕倒的她丢上马背,一脚蹬上马,大声吆喝马儿便走。
梅天骄见状,也离了混乱的圈子,跳上马背,一手控缰,一手握弓,眉宇间满是凛冽的杀意,不可逼视。
昏迷的盛知豫没能看见他在马匹行进中,提气高站在马背上,如同神只般的持弓、拔箭,然后,弓箭离了弦。
羽翎簌簌抖动,穿过黑衣人胸口,可是从后面追上来的黑衣人并不畏惧,惊险的从自己的马匹跳到死去同伴的马上,继续挟持着盛知豫奔走。
黑衣人们没有那么不怕死,但是要他们选择死在《臧氏兵器谱》上的红雕弓凤栖这一代拥有人的箭下,还是因为无法达成任务,死于上司手中,甚至连累家人,他们当然选择前者。
剩下的黑衣人再度包抄了梅天骄。
他怒极,大开杀戒,一个活口也没有留。
这是一群死士,即便留了活口,也逼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他浑身浴血,从腰际掏出一根竹管,用拇指剔开盖子,往空中一抛,竹管爆裂,光辉闪耀,嘹亮的鸣声伴着烟火,冲天而上。
盛知豫机伶的打了个冷颤,睁开了眼,她发现自己是被当头的一盆冷水给刺激着醒过来的。
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一张简陋的方桌,有个人坐在桌后高跷着脚,从她的视线只能看见那人的厚鞋底,还有绣云纹的袍角。
这是一处光线、空气都混浊得不得了的地方,放眼过去,只有高处开了一道小窗,墙上挂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刑具,叫人看了头皮发麻,这儿怎么看都象话本里描绘的刑堂啊!
“醒了吗?”那人身边还站着一个伺候着的瘦长男子,讲话尖细,像尖锐的金属刮着铁锅般。
泼她冷水的黑衣男应了声是。
“瞧你这细皮女敕肉的小娘子,只要你乖乖回话,回了话,我们家老爷就会放你回家。”干巴巴像个刑名师爷的男子双手拢在袖子里面,一副什么事他都可以做主的模样。
盛知豫压根不信,这种人,充其量就是个副手,能拿主意,却做不了主。
她的双手依旧被捆绑着,只能用肩膀的衣料抹去眼睛里的水渍,心里就算怕得发抖,仍飞快的琢磨着要怎么应对。
“不用与她啰唆,拿这玩意问问,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坐着的人发声了,敲着桌面,语气里全是不耐烦。
“是。”师爷拿起桌面上的事物,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般尺寸大小的绣面,绣的是潇湘八景里的江天暮雪,另一面绣的是潇湘夜雨,双面双绣。
既是潇湘八景,便是有四幅绣屏,这些人只拿出了一幅,看来,余下三幅是安全的……
“可认得这个?”
她做出一副怯懦害怕的样子,看了个仔细。
“这双面绣是出自小熬人没错。”
“这绣布里藏了什么乾坤,你老实说来,免受皮肉之苦。”
好不容易从梅天骄的几派人马手中夺得这么个玩意,他们找了不少技艺高妙的绣娘反复研究,就只差没把这玩意给拆了,她们却只会说这绣品技法绝妙,巧夺天工,问她们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机关巧妙,却没有一个说得出所以然来,害得他被老爷子骂得狗血淋头。
这用尽心机,折了多少精英才抢来这么一块绣布,居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梅天骄那厮兵分五路,就为了把这绣布送进宫,怎么可能没有问题?!但是偏偏找不出漏洞,委实气人!
“小熬人为了维持家计,以刺绣维生,这绣品是一位老先生出重金命令小熬人绣出来的,大爷说的什么乾坤,小熬人实在不明白,大爷若是想要小熬人的那十两银子,小熬人都花光了……怎么办才好?”睁眼说瞎话她也会。
“不明白?你真是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师爷桀桀怪笑,用眼神示意黑衣人取出一副漆黑的竹夹,五根的粗竹篾,以麻绳穿过,往她的右手套去,两个黑衣人紧紧攥住麻绳,左右猛然拉开,这是拶指。
她是靠着十指拿针拿线的,要是没了手指,别说赚取家用维持家计了,她就等于是个废人了。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看你说是不说?”
“小熬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咬牙,疼痛难忍。
她在剧痛中晕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一回、两回还能维持住清明,到后来她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被弄醒,身体冷到极致,眼前一切都在晃动,血一般的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指上那焚心噬骨的狂痛令她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全身肌肉因为恐怖的剧痛而不自觉的抖动,这般死去活来的折磨,没有尽头的凌迟,让她几乎又要再度晕死过去。
她虽然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很多次。
盛知豫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