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东家(上) 第八章 狐狸商女
“小兄弟,大当家的有请。”
“谢谢这位大哥,请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西太瀞捏捏鼻梁,好你个湛天动,连悲秋伤春的时间也不给她。
她该谢他,还是骂他?
看了下衣服没有不整,她快步走出房门,知会了正从耳房过来的春水,便疾步往正厅而去。
方才经过的路虽然复杂,却也难不倒她,来时,她已经将沿途的路线记在脑子里,也因此,她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来到正厅。
“大当家,您叫我?”
湛天动眉毛未动一分,只望着她,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她那不动如山、清静自若的眼神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可是他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让人觉得自己不懂她,好像也没有谁能走进她的心,这让他心里发慌。
“您唤小的,有什么差遣?”他那两只火眼金睛盯得她全身发毛。
“你不是急着想取信于我?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她看起来精神不若刚刚的好,之前身上有伤,这些天还没调理好吗?不是让老二给她送伤药和参茶去了?都补到狗身上去了吗?
“是。”她垂睫,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冷冷淡淡,按着规矩来,绝不多献一点殷勤。
林昆蹙了下白眉。是个少年?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但眉宇有股出尘气质,高雅不俗,静静站着的确会令人错眼。
可是,怎么会是个男的?
会让动儿注意的人不应该是个女子才对?他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之前那西府当家的,因为距离远,虽知道动儿心中有那么个悬念,他还真不怎么放心上,可这个……也是个男的啊!
养小倌这种事在高官富贾中并不少见,但都在暗地,明面上全是正人君子,他万万想不到湛天动也喜欢变童小倌。
林昆觉得全身力气一下被抽光,好像老了十岁。
湛天动完全不知道林昆心里的天人交战,他对着西太瀞说道:“这是昆叔,往后他出门谈生意,你就跟着。”
“昆叔好,小的叫西太瀞,昆叔叫我小瀞、阿瀞都可以。”她转头见礼。
“你走近点,老夫瞧瞧。”林昆一双眼仍瞧着西太瀞。
她听话的走近,停在三步以外。
他的眼像要把她看清楚似的,一眨也不眨,话语渐渐的泛起一抹意有所指。“难怪得往府里放,要是放在帮里会出事的。”被林昆这样上上下下打量,西太瀞也不恼,她穿着男装,这老者却能看出来她是女子,可见他的确有一套。
“你要我把你当姑娘看?还是爷?”
“您说呢?”
“会叫的狗才是狗,会办事的人我才用,老夫不在乎你是姑娘还是爷。”
“谢谢昆叔。”西太瀞抿出一抹笑。
“哼,我答应用你了吗?”
“我不是狗,我不会叫,但是跑腿我行,办事我能,我不会扯您后腿的。”林昆又多看了她一眼,这娃儿是个反应快的,眼睛不闪不躲,晶亮有神,看起来的确招人喜欢,刚刚,他还真是白担心了。
“不怕抛头露面?”
“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
“好好好,老夫欣赏你的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已经无事,林昆便笑呵呵的走了。
湛天动眼觑西太瀞嘴露笑意,有些不满,想到她若是在外,面对的都是男人还如此,这一想,肚子里就像吞了一只蛤蟆那么不舒坦。
“就这么值得高兴?将来吃了苦,回来不许喊累。”那口气里不自觉的偏袒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能嫌钱谁会不高兴?包里有钱腰杆直,哪里不对了?”即便还无法单独出去和人谈生意,万丈高楼平地起,她相信会找到机会的。
前进一步,那表示她离回家的路近了一点不是?
“你要在外面丢了我的脸,回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就喜欢看她这副自信的脸庞,神采奕奕,像一朵开在朝阳下的花,看着她,心情都会为之一亮。
“你住在我湛府,就是我的人,名为小厮,月薪一吊钱半,至于你那个丫鬟去厨房打下手,天下哪有主子干活、丫头享受的事!”他对两人的角色互换很不高兴,之前不清楚也就算了,如今清楚两人的底细,那么谁该干活就很清楚了。
“我并没有把春水当成下人……你去调查我?”她想分辩,但马上警觉到此事,一张小脸绷了起来。也是,像样的人家都不会用来路不明的人,即便是家仆也多是世代传承,关系盘根错节,像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贴身伺候的都是家生子的世仆,反观外面买来的,无论再能干优秀,都不会受到重用,何况她这种不知根底的人。
湛天动势力大,这一路她看多了,官府漕司都要卖他情面,这也让她看清,唯有漕帮是黑道、白道爪子都伸不到的地方,除了这里,目前的她还真的无处可去。
对上他那犀利深邃的眼眸,她压抑下心里的气愤,没吭声。
“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一直静待她的反应。
“……没有。”
“那就好。”凭良心说,湛天动不是一个好捉模的男人,按理,她逃奴身分一旦被知道,只有被驱逐一条路可以走,可是他既没有赶走她,也没有深究她的逃跑原因,唯一气了几天,对她不理不踩,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女子。
是人都会生气,因为她从头到尾的撒谎,谎话向来最伤人。
可她没办法对他解释自己的苦衷。
他给她单独的院落,多余的丫鬟一个也没给,是要让她保有隐私,这么大度的男人,是女人都会心动……好吧,他也不是全无缺点,平常爱找碴、爱骂她,但也很容易模顺他的毛……这算缺点吗?
其实,她对他知道得也就这么多……不,还有在水榭的时候,他月兑下鞋子给她。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随便把自己脚下的鞋子月兑给一个女人穿,想到这,她的脚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大鞋里的温度,脸无法控制的热起来。一个人对你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很容易明了的,他对她似有好感,她知道。
怎么说她两世加起来的年纪早就超过三十岁,外表纵使青涩,内在却拥有着成熟女子对感情的渴望和敏锐。
一想到这,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会不会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印象太好了?好得一颗心已经开始偏向他?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前世的她在感情上完全是一张白纸,这一辈子,她也只能如此。
动情动心,只会害人害己。
她是什么?
她是西太瀞。
前面等着她的是还身陷在西府的弟弟、不明不白的仇人,现在的她连站稳自己的脚步都还不能,感情,是她最不需要的。
“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打结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瞧着她的脸色变来变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一个男人除了对女子的外貌感兴趣外,又开始想探索她内心的时候——湛天动不知道,自己对西太瀞已经超过好奇和兴趣了。
就算还弄不懂西太瀞之于他是什么,更别提自己的心意,但是他能确定的是,他放不下她。
对他来说,西太瀞很复杂,一点都不简单,而他,喜欢富有挑战的事情,譬如,把江苏帮这块人人垂涎的肥肉放到自己碗里面;譬如,西太瀞。
“那院子还满意吗?缺了什么去向娉婷要,她是府里的管事,府中没什么人,她常常没事做,所以不用客气。”
“除了家具俗了些,其他都还好。”她对他的内宅并不关心。
“那就照你的意思,想换的,都换了。”俊容洁出快意,完全不在乎她的直白。嫌弃他的眼光吗?他倒要看看她的眼光为何。
“我只是玩笑话,大当家的眼光独具,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她只是借住,有屋子住就感恩戴德了,不必多此一举。
她这嘴,为什么只要碰上他就会有自我意志、不受管束了呢?
果然言多必失。
“西太瀞,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也大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敷衍我,和认真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哦?”
“你认真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敷衍我的时候,就不然了。”
“大当家观察入微,果然不是普通人。”那敷衍他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西太瀞几乎要月兑口问出。
“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湛天动笑道。
西太瀞被他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注视着,有些头痛了。她现在发现这男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他眼里的样子,不是无所求,而是在他看起来,没有东西是他得不到的,自然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会想去争取,可是一旦有他看中的,他是志在必得。
她现在是他发现的新玩意吗?
“请相信你听到的。”
“好,你的赞美我收起来。”他是男人,也有虚荣的时候,她的话,他受用,他希望不管多久,他在她心里都一直这么高大。
“大当家的叫我来,有事?”
“跟着。”湛天动领先走出正厅,经回廊,穿垂花门,走进一间宽阔的书房。
绕过紫檀雕蟠螭玉壁座屏,一幅巨大的九省漕帮势力分布图垂挂在墙壁上,上面各处漕帮的地盘划分得清楚明白,但目前只有江苏、浙江、松江也就是江苏帮,是用赭红色的涂满。
原来,他早有统合漕帮之意。
把目光从那挂图中移开,久违的书香、墨香和宁静的氛围,令西太瀞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微笑的样子,湛天动看见了。
那是只有喜欢书香、喜欢笔墨纸砚的人才有的神情。
一方安宁的斗室中,拥书阅读,多少功名利禄尽岸云烟。
他没有上过一天私塾、学堂,但为了与人拼搏,间接学了不少,可是他还是不懂阅读的乐趣,只是每每坐在这里,他都能觅到一份心灵上的平和。
他落坐,指着案桌上一落落的案牍说:“这些帖子和来往文书,你看着处理回复吧。”她靠近了桌案一些,一眼扫过。“这些是大当家与各处的往来公文,我怎么能看?”坛口、分点、官府、盐商、士绅,里面不管有没有机密,没有一项是她能过目的。
“无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你拿到那边去。”见她不动,湛天动很好心的抱了一摞书信文案给她。
西太瀞没办法,只能伸手去接。
靠着软榻旁边有张小几,笔砚一应都有,她还能说什么?
她举步,将文案放下,绕到小几后面盘腿坐下,认命拿起最上面的书信拆开。
外面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屋里日光从漏窗里洒进来,彩色飞禽镂空香炉里,伽南香烟西太瀞因为专注,微垂着头,露出一截如同象牙白的颈子,湛天动的目光从她的颈线延伸到领子里面,顺着细肩游走到胳臂,然后到她的手指,缓慢的收回视线。屋外松涛隐隐,一室寂然。这样,很不坏。秦淮河上的景致渐好,俯镜清流,桃金娘花夹着绿柳河堤,华屋连苑,美不胜收,街肆、歌馆、茶楼遍布两岸,热闹非凡。
路上到处可见诗社、茶会、棋馆,女子戴着帷帽,就算没有丫鬟婆子陪同,照样大大方方的走在路上。
这般风气大开,全赖天俦王朝奉行“以德睦邻,和谐周边”的外交政策,在这种背景下,大量外交使节出使,使得各国贡使上表进贡,南洋商人进出频繁,外贸急遽发展,不只刺激经济,也影响了对女子绑手绑脚的态度。
西太瀞和林昆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扬州最负盛名的“客似云来”茶馆,伙计一见林昆,知他是茶馆的常客,照着老规矩,二话不说将人请进了二楼的包厢雅座。
今日,林昆和扬州行商首何轩约在这里谈生意,西太瀞随行。这几个月来,她白天大半时间还是湛天动的小厮,分担了昆叔一些帮内次要的文书往返事务,另外一半则跟着昆叔走遍小半个扬州,名义上是个长随,不需要她伺候的时候,她就和那些大小商人的下人厮混,请他们喝茶,赌牌九的时候随便输点小钱,赢得他们的信任。时间一久,那些人对她推心置月复,大小事没有不可对她说的,就连那些商贾的家务事,谁又纳了十八房妾、谁是惧妻一族,夜宿河房被正妻杀了个措手不及,昨夜跪了洗衣板,她也了若指掌。
上得楼来,三个男子已经在座,一个看起来稳重练达,痩长脸、蓄须,他便是扬州行商首何轩,他以米粮起家,后来到处做生意,多方发展不知发了几多财,到了中年,已是嫌得盆满钵满。
另外一个身形高大,一头金色及肩头发,一双海蓝色的眸子,宽额隆鼻,双目炯炯,竟是个南洋人。
最后一个头系方巾,儒衣文人打扮,还没开始说话,却不知为何神色紧张,一脑门子的虚汗。
西太瀞一身青衣,不多言语,几人都当她是长随,对她没有多看一眼。
众人坐下后,西太瀞在一旁听着,这才明白,这个叫杰克逊的南洋大商人在他的国家拥有宝石矿坑,专门生产最顶级的原石,这次他带着五艘南洋最上好的香料、珊瑚、玛瑙、宝石、珍珠出海,坚持要用这些来换临清方家的茶叶、两湖吴家的绸缎和杭州阮家的瓷器。
方家的玉露茶,吴家的天丝蚕、阮家的玲珑瓷,一向奇货可居,不是任何商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因此就连身为行商首的何轩也不敢打包票能如杰克逊所愿。
但是他看过杰克逊的宝石翡翠,眼馋到不行,想来想去,独食吃不了,所以找来林昆,看他有无对策。
杰克逊带来的翻译显然胜任不了这份工作,词不达意就算了,很多专业的字眼讲得大家直蹙眉头。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从海外带来的翻译一到扬州就水土不服,月复泻到腿都软了,床也下不了,只好临时请了这么个人。
能讲多国语言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年因为边贸、外贸盛行,擅长他国语言的人才变得炙手可热,可惜语言真的需要天分,能翻得地道、表达出精髓的人真的不多,海外的生意不是人人有办法做,沟通也是一个问题。
对林昆这种完全不解其意的人来说,这桩生意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是谈不成了。
西太瀞看着众人沉下来的脸色,慢慢踅到林昆身边,耳语了两句话。
“昆叔,我觉得这笔生意可以做。”
“你听得懂那南洋人在说什么?”林昆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
“懂一点皮毛。”
“他要什么?”
“方家的玉露茶,吴家的天丝蚕、阮家的玲珑瓷,作为交换他五船的香料和宝石。”
“你有把握能拿到他要的货品?”他也不敢拍胸脯允诺能做到的事,她又怎么敢夸口?
“可以。”
“确定?”他脸上的皱褶这下子全都拉直了。
“确定!”
“你好大胆,这可是不能玩笑的。”
“请昆叔相信我一次。”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林昆凌厉的看着这些天随他跟上跟下,就只差没跟着他回家的丫头,她的斩钉截铁和气魄让他不由得被感染了。
有何不可?
她有心要试,就算不成,对商号也没有影响。
老实说,他也想看看她的能力到哪里。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就去试试,可是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代表了商号。”
“我知道,谢谢昆叔。”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岂能辜负她身边这些人?再说,这是她第一步,她一定要成功。
她转身,恬淡的笑着对杰克逊说:“杰克逊先生,你的生意我们接下了。”
“真的?”她流利的异国语言让所有人齐齐呆住了。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轻笑浅谈,就好像在谈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杰克逊对她好奇了,就连何轩都不敢接的生意,这个小人儿到底有什么能力答应?而且她还有条件?看在她说了一口流利的外语分上,他不妨听听。
“你说吧!”他也爽快应答。
“我若是谈成了这笔交易,我希望杰克逊先生矿坑里的各色宝石往后都能交给太记牙行来代理,也就是说,您的宝石除了这处以外再也不能卖给别人,您省了奔波周折,我也不会让您吃亏的。”
所谓的牙行,就是在市场上为买卖双方说合,介绍交易、抽取佣金的中间商“这个我暂时不能答应你,但如果事成以后,我会考虑。”
能让林轩介绍来的人绝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商人,他信得过这一层,但他是商贾,在商言商,一开始的生意还没有看到结果,他不会贸然去承诺什么。
“人无信不立,我以先签供货活契,您一旦不愿意合作,要终止合约,随时都可以。不过,您可以慢慢考虑,当我拿到您要的货物时,再答复我也不迟。”
“你要多久可以给我确实的回信?”此人开出的条件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们同时间在这里见面。”她把话说得像板上钉钉了。
林昆把眉头皱得老紧。三天,这不是自掘坟墓?他们和这三家商户并没有太多生意上的往来,人家肯买帐吗?
林昆的眉头一直到上了马车仍然没有舒缓。“丫头,你把话说得太满了,吴、阮、方这三家各有背景,都不是好对付的,你拿什么说服他们和咱们合作?”
西太瀞微微一笑。“人家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这样,哪能拿下这笔生意?五船香料、奇珍异宝,只要能说成这笔生意,盈利有多少,我想昆叔心里比我还明白,不试怎么知道不成?”
“那的确是块大饼没错,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把那块大饼吃下月复。”他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听人差遣的少年,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无论拿不拿得到这笔大生意,林昆都在她身上看见了未来。
“人嘛,到底跟银子没仇,谁家都指望着银子过活,商人又最看重利润,谁能让他们拿到最多利益,就能拿到生意。”她心里有几成把握,她自己明白。
“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就放手去做吧!”
“是我僭越了,谢谢昆叔让我自作主张。”
他不以为意,“你这孩子,难怪大当家说你有意思。”什么都没有,居然一出手就把人骇得下巴都要掉了。
漕帮的人脉和势力都很深,从商只是应势而为,并没有去深耕这一块,如果这丫头真能鼓捣出什么来,他倒是很拭目以待。
西太瀞嘿嘿笑带过。湛天动觉得她有意思?
她宁可不受他待见……那家伙是整她整得很欢吧?
“你哪里学来的南洋语言?”
“小时候我爹带着我到处玩耍,认识了不少人,那些叔叔伯伯们瞧着我有趣,便教了我不少他们当地的话,想不到这会儿居然用上了。”其实是被剥夺出门权力的西太瀞,在闺中闲来无事,不顾姨娘反对,请了几个南洋人教她语言,这一学便是好几年,她也没想过,当年的无心插柳,居然在今时用上了。
“你爹也是商人?”瞧着她脸上的孺慕之情,他的眼神越来越温软。
“是。”
他们的马车去逮了,却不知道茶馆二楼的隔壁包厢坐着两个人,把隔间的对话全听了去。
“想不到你府中卧虎藏龙,居然有这等能人。”朱璋闲闲斟酒,喝的是金露酒,尝的是淮扬小菜,白玉般的俊脸有丝疑惑,方才那声音,似曾相识?
你别问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湛天动其实想这么说,但口中回应的却是——“不过通些异国语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算不得什么!”他淡淡带过。
对他来说,他并不当朱璋是皇室中人。
而朱璋,也不曾表明自己的身分。
但是湛天动真的无知吗?却是未必。
朱璋愿意与湛天动深交便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湛天动不说破他,即使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为何、地位如何尊贵,但他不说,湛天动也就当做没有那回事。
依旧对他不冷不热,闲时就陪陪他,一忙起来,照样不闻不问。
他还知道湛天动无心政治,只想守着漕河过日子,几个皇子里也不选边站,这让朱璋非常好奇,倘若有一天一定要选边站的时候,湛天动会不会站到他身边来?
半个时辰前,他们前脚进了茶馆,察觉隔壁有动静,小二送来茶点的时候才告知湛天动是自己人。
湛天动不经心的听着、听着,竟听出这一番动静来。
牙行吗?
做生意上家下家,她的目标却是中间的牙行吗?
这西太瀞实在太有意思了,机灵,能抓住一切对己有利的机会,该下手时毫不犹豫,小小的狡猾,不掩饰自己要的,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啊。
他想象得出来她在开口说话的当下,表情是什么样子,眉目又是什么样子……这一想,便有些神往,不禁露出兴味的微笑。
“一条粮河不够你忙,还有心做别的?”
“就因为吃闲饭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些活路。”他回过神来,睐着朱璋道。
“你这是在喊穷吗?”朱璋失笑。这是在拐弯骂他吧?他能花这人多少银子,这小气的!“这江苏帮是块肥肉,你湛大当家的要喊穷,还有没有天理?”
“还要我说吗?运丁、纤夫、闸夫、苦力,卖的都是力气活,有的一整年还嫌不上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要是来年不好,大水冲垮堤防水坝,死伤多少人?这块江苏肥肉究竟肥了谁,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江南七省斑官不少,河台、漕台、河标副将、各省都巡抚大员……每年年节要孝敬上缴的银户能少吗?
该烧的香要烧,这没办法的事,但是有多少人拿钱不办事的?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
他们不敢和官家明着杠上,漕河上下数十万众,不过为了讨口饭吃。
朱璋被湛天动说得面上有些讪讪,但他不得不说,他喜欢和湛天动打交道,就因为对方直言不讳,他总能听见一些平常听不到的。
湛天动不像那些官场老手,人人都戴着面具,说话斯斯文文,说不准话里却变法子设着钩子、留着套子,一个不留心,便入了他的瓮。
两人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说来说去,就是不谈京里几个爷们为了储君位置各自斗上的事情,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