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妓 第十章
水琏到哪儿去了呢?
从国中开始,每年暑假,她都会到海法寺参加佛学夏令营。从那时起,她就跟道宣师父结下了不解之缘。自此,一直到大学,每次放假一有空,她都会来海法寺听道宣师父讲述佛法。
但从认识赦邦后,就一直没来了。嫁给他,又离开他……她带著怨气,堕入七情六欲里,早将佛法抛诸脑海之外。
如今,她为何而来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对赦邦的爱恨交杂,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不是早就领悟“万般皆是空”,为何她还割舍不下这段情爱呢?
她想见到道宣师父,惟有见到法师,她才会得到明示。
她悄悄地爬上石阶,大老远就听见法师在大殿敲木鱼念经的梵音。
她不好意思打扰,就静静地站在角落,让梵音洗涤她污秽俗气的身心。
冥冥之中都是定数,蓦地,她听见道宣和尚在诵唱:“弘誓深如海,历劫不思议,种种诸恶趣,生老病死苦,疾走无边方,释然得解月兑,真观清静观,寻声自回去。”
霎时,她如遭晴天霹雳,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了什么?!
前世今生的因果宿缘在她脑海里快速闪过。
她大彻大悟:“自己应该修行的”。这一生,她应该去出家,放下所有的尘缘。
她捶胸顿足地念著:“因为宋赦邦,坏了我的修行……”蓦然,她泪眼婆娑转头冲出寺庙。
梵音停止了,道宣和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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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琏泪流满面地走回家,将自己关在房里,任父母百般关切,或是逼急了在门外喝斥大骂,她都相应不理。
她心中只有一个意念——她要出家。
佛门,才是她的归属。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生来就是无,爱恨痴嗔,都是空!
饼不了多久,宋赦邦也来了,他不断地敲门。听到那惟一让她牵系的声音,水琏哭得更厉害了。
是今生的“他”,也是前世的“她”,否则,她怎么会忍受无数的轮回之苦!
崩溃的哭泣声从房里传出,让站在门外的三人手足无措。
“水琏——”宋赦邦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以为,她是为了昨夜侵犯她的事在哭泣,他充满愧疚,无限悔意地说:“原谅我,我昨夜喝醉了……我知错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强要你……求你,不要哭了……水琏……”他倚在门板上,痛心地声声哀求。
“走开……求求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水琏呜咽地要求。
“我们走吧!”叶母熟知女儿的性格,她一脸沮丧道:“水琏的个性就是这样——如果她要抛弃我们,就算我们费尽唇舌哀求,她还是会无情地离弃我们。”
“什么意思?”强烈的不安困扰著宋赦邦。“离弃?”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觉得……她好像不要我们了……”叶母炫然欲泣。
“不会的……水琏很孝顺,不会抛下我们。”叶威期只能自我安慰。男人有泪不轻弹,一家之主总得振作起来。“我们下楼吧!让水琏一个人静一静,不要吵她!”
赦邦不得已也尾随下楼了。三个人坐在客厅,听著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却拿不出个主意。不知过了多久,哭泣终于化为无声。
“你们听,水琏没哭了。”叶威期轻声提醒大家。
“太好了!也许睡著了。”宋赦邦道。
“我赶紧去煮东西,她待会儿一定会饿!”叶母紧皱的眉头这才稍微舒开、泪中带笑。
三人均松了一口气,会心一笑。
随后,叶母轻声地把食物托盘放在水琏的房门前,不敢去吵她,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多,水琏还是没有出来。
三个人的心悬宕在高处。不过,也因体力不济,叶威期和沉湘君先睡了。赦邦一直硬撑著,直到快天亮才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著了。
饼了半晌,水琏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身边,为他盖上西装外套,以免他著凉。
望著他熟睡时稚气脆弱的容颜,她俯身含泪轻吻他的额头,喃喃道出多世想对他说的话:“这一世,短暂的相逢,我心愿已足矣!谢谢你带给我美好回忆,从今后,我该断了七情六欲,继续我的修行之路。”
她的心一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不再眷恋,不再迟疑,明心见性后,她踏上本是她该走的路——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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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她又回到了这里。
埃法寺。
道宣和尚一见水琏,叹了口气。“你终于来了!尘缘已了?”那语气,仿佛他等了她好久。
她的心紧缩。“已了。”
“是吗?”道宣和尚又问:“不再恨他了?不再爱他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执意请求:“师父,让我剃度为尼吧!”
“哎——”师父语透玄机。“过了这么多世,怎么还没了呢?”
“师父!无论如何,我出家的心愿已定——”水琏坚持地请求。“为我剃度吧!”
“老衲不会赶人出佛门,更遑论我们前世是师徒一场。”道宣和尚语带玄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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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柔肠寸断的哀嚎声,回荡在叶家。
沉湘君望著水琏留下的字条,心脏几乎麻痹了,身为一个母亲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绝情的噩耗。
“发生什么事?”宋赦邦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往上冲,叶威期也随著跑进水琏的小房间。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房间干净得像是没有人住饼。
“水琏呢?她怎么不在房里?”宋赦邦疑惑地问道。
沉湘君哭得死去活来。“……她要出家做尼姑……”
叶威期愣在原地发呆。“她真的不顾养育之恩,不要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父母……”
宋赦邦表情木然,杵在原地。
“出家?”一直以来,她那潜藏的心灵原貌,不就像是超月兑凡俗的高僧?
他整个人都傻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终于发生了。“不——不——”他不愿意相信。“我会杀了那些帮她剃度的和尚!”他一脸狂乱地扫视桌上,抓起裁信刀随意放在西装口袋里。
二老大惊,而宋赦邦已狂奔出去,留下他们两人为女儿的狠心行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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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袋里放著一把刀。
必要时,生死与共……
埃法寺剃度大典
水琏跪在大殿上上身比丘尼僧袍,白皙的脸蛋莹洁如皎月,与那头黑漆乌亮的长发相互辉映。
她的神情很祥和,就如同“佛国莲花”的意境——她默默闭上眼睛,让道宣师父亲自为她剃度。
千钧一发之际,宋赦邦冲了进来。
“我不准!”他癫狂地咆哮。“水琏,你不准出家!”他奔到她面前,却被其他比丘挡住。“水琏……”他哀痛欲绝地呐喊。
水琏平静的面容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不断催促师父:“师父,求你……”
“水琏,你怎舍得抛下我呢?”宋赦邦痛彻心扉。“你狠心舍弃我,宁愿去做一个无爱无欲的尼姑!你根本就不爱我……”
虽然他的每句话,都让她感到心如刀割,但她仍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跪著,显现出无比的坚决——剃度为尼。
宋赦邦心灰意冷。
他无法眼睁睁看著水琏出家,万念俱灰下,他将口袋里的裁信刀取出,并不是如他先前扬言要杀光所有的和尚,而是决定以自己的血来阻止这场剃度大典。
“如果你执意要出家,那我活著也没意义了!”
刀光闪闪,大家惊悚,本能地全部退开。
“水琏,你要出家,就如同在红尘里消失,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吧!”宋赦邦冷笑。“你尽避无动于衷地看著我死去!”他带著水琏永世无法忘怀的表情一字一句说著。
卑语甫歇,他倒握刀柄,将刀刺向自己的肚子。
那一瞬间,她的心也随著他的自残而碎裂成千万片。
肚开血流,大殿一片混乱。
这佛门清静之地,竟因此沾染血腥……
原来,这才是他对她的偿还——宿命因果中的血债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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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穿著一身的僧袍,在他的病床边不断流泪。
三天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加护病房里,他仍然意识昏迷。
鳖下来!活下来!
所有的意念凝聚成愿力,不断地向菩萨祷告活下来,赦邦,为我而活……
她片刻不离他的身边,紧握他的手,期待冰冷的大手能够有热度,恢复人气。
她如坐针毡,食不下咽,睡不安稳,时时刻刻心惊肉跳,怕他的呼吸会停止,怕心电图突然变成一直线。
最后,她累得撑不开眼皮,趴在床边睡著了。
毙恍惚惚间,她听见“水琏……”手中握著的那只大手抽动了一下。
水琏立即惊醒了,她的心里充塞著狂喜!泪水如长江泄洪一发不可收拾。“赦邦……”他终于有知觉、有意识了。
“水琏……”他恢复意识后,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只在乎她,他用另一只手扯住她的发尾,双眼迷蒙地端详著她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你没有出家,你的长发还在……”他喜出望外。“你在流泪,表示你还有感情……”
“傻赦邦……”她红著眼眶轻斥。“我去叫医生。”
医生也赶来了,赶紧为宋赦邦做检查。一连串的测试,证明他终于度过危险期,之后,就是好好疗养了。
“太好了!”水琏流下感激的泪水,她靠近床边,紧握著赦邦的手。
那切肤之痛的眼神让她神魂俱裂。“我会活下来是因为你!”
她无言以对,赶紧安慰他。“好好休息吧!”
他却摇头,说话有气无力。“除非……你不走,否则……我绝不闭眼睛。”他怕她会消失,像砂粒般,风一吹,就飞得不知去向。
“喔……赦邦!”水琏深深体会到他的忧戚。“我担心你的安危,担心你的生命,此刻,我怎么会抛下你呢?”
“真的吗?”他仍然万般惶恐。“我不相信你,你这无心无肝的小东西……”
“求你——不要折磨自己!”水琏拼命地安抚宋赦邦患得患失的情绪。“求求你!安心睡吧,我不会走……”
“水琏,如果可以,我愿意惩罚我自己,只要换你回头,不要出家……”他筋疲力竭,却仍用尽全身气力说话。
然而,稚气的话更让她痛不欲生。他疲倦不已,终于还是闭眼了,很快的,他沉睡了,天真的容貌像天使一样,让她盯得呆了。
她无奈地叹气。
她真的走不了。终究离不开他,经历生死一线间,她怎能无心地舍弃他?
一直都是如此——
她的牵挂,她的羁绊——不管前世,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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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宋赦邦,水琏留下来照顾他。
但是,她身上的袈裟尚未褪去。
似乎,想随时告诫自己——终究,还是会走上出家修行这条路。
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沉默,那目光,是不属于这尘世的超月兑与睿智。虽然她总是对他眉开眼笑,逗他开心,但——他仍抓不住她。
等赦邦康复,她会走……
宋赦邦敏锐地发觉到,似乎等自己康复,她就会离他远去……
面对妻子的“执著”,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越怕失去她,他就越像个濒临疯狂的患者。
他只好拿自己的生命逼迫水琏。
他苍白僵硬的神情,坚毅地盯著她。“你还是要出家吗……”如果她还是想离开他。“我的生命就豁出去……”
“不!”她尖叫。
他居然不要命地企图从病房窗户跳下去。“没有你,我就死给你看!”他咆哮。
她抓住他,用瘦弱的手臂环住他。“赦邦,不要,求求你……”
饼了半晌,他转过身,将头埋在她的细肩上,抽噎地哭了起来。“水琏,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这还是大名鼎鼎的宋赦邦吗?
“赦邦……”她放任他在她胸前哭泣。
她的心为何揪得这般疼痛?
宋赦邦痛哭流涕。“我为何一直得不到你?不管前世、今生,你都要抛弃我。”
思悠悠,恨悠悠,爱悠悠,剪不断的前世今生……
水琏苦不堪言。“我来只为与你了这世情缘,如今,我不恨你了,也是我离开的时候——”
“但是,我爱你!”他溃然咆哮。“我爱你,我爱你……”
突然,叩门声响起。
她赶紧开门。“大师!”她诧异。
是道宣师父。
水琏赶紧请他入内。
他们两人的目光交会——是情深义重的,毕竟,他们是累世的师徒关系。
“师父,让你“久”等了!”水琏充满歉意。
等——师父一直在等她。
“没关系!”师父笑著道。“只要你迷途知返就好。”
“只怕师父也要败兴而归了。”水琏尴尬地说。
道宣和尚望向宋赦邦,赦邦却没有好脸色,他一直觉得是这个老和尚从他身边抢走水琏。
看著宋赦邦双眸濡湿红肿,道宣和尚了然失笑,一语双关道:“怪哉!宋赦邦居然没死。”莫名其妙又涵义深远地说。“既然没死,情缘未了!既然未了,水琏无法出家!”
宋赦邦虽然一知半解,但仍被这句话震撼得不能自已。
“师父——”水琏怅然若失。不死心地问:“我不配出家吗?”
道宣师父幽幽地叹口气。“时代不同,诠释也不同了!”他发人省思说道:“现在人心混乱,社会道德败坏,社会价值分崩离析,而惟一能够为人类传递佛心的,不是神,也不是医生,应该是保有温情的家人!”
这番话深深震撼两人。
“无论男女之间的情爱,父母对子女的情爱,皆是让自己成长的养分,有缘分,有情爱,这是多么完美的一种福气。你们这世能结为夫妻,皆是前世所修来的缘分,这缘分何等珍贵啊!怀著感恩的心,一份惜缘的情,好好珍惜吧!”道宣和尚更是直言不讳提醒水琏。“水琏,你周围的人都是前世亏欠你的,包括赦邦。这世,你要救他,不然,他还是会为你而死的。”
“为什么?”这是水琏永远的疑惑。“为什么我要受你牵累呢?”她不解地望著宋赦邦。
“因为我爱你。”宋赦邦插嘴说道。“爱——是断不掉的因缘。”他说得十分笃定。
他的心有如飞上云霄的小鸟,充满快乐、自信。
爱?水琏感触良深地闭上双眼。
“来世——”道宣大师深藏玄机道:“看机缘吧!”临走时,他抛下最后一句话。“好好过活吧!让宋赦邦偿还欠你的债!”
就这样,她卸下一身的僧袍,又做回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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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相拥,恍如隔世。
“那一阵子我以为你真的变了,我再也找不回你了。”他握著她白女敕细致的手臂,轻捏把玩。
“故意吓你的,谁叫你偷看别的女人?”她噘著嘴巴,很不甘心。“我看那个女人长得那么骚,以为你喜欢艳丽大胆的女人,所以我就决定要改变自己……”
“天大的冤枉啊!”他呐喊著。“水琏,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那脸庞刻划的痛苦,也深深折磨她。
他的专情只为她,如今,她心知肚明。
现在宋赦邦更是小心翼翼,深怕自己万一惹她不悦,水琏反而会乐得有借口抛弃他,随时再度出家,辜负他对她的真情。
她莞尔。“以前,总感觉你是个十足的大男人,怕感受不到你的柔情,如今……”她或许错了。越来越了解赦邦的心灵世界,才知道,他对她的爱,浓得化不开。
“你又是怎么找到海法寺呢?居然能够及时阻止我出家?”她轻叹问道。
“因为,我告诉我自己——”他腼腆道出一切。“我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要你完全属于我。我娶你时,虽然知道你爱我,但我总觉得你不属于我,你跟佛又那么有缘,所以,我偷偷翻你的书包看到一些资料,知道你常常到海法寺参佛。”
原来如此……水琏沉默了。究竟,人的情感是冥冥中有定数,还是随风飘零,到哪里算哪里呢?
他能感受到她沉思中带著一股无法言喻的忧伤,他不由得一阵惶乱,双眸闪闪发光道:“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水琏。”宋赦邦试图唤起她的爱及她的注意力。“没有你,我会死……”
蓦地,她却笑得十分灿烂。她没有怨,心甘情愿道:“我也爱你。”不再遮掩,她再次吐露天荒地老的情感。“赦邦,我一直都爱你……只不过一时迷失,为了报复你……”回想当初与他的“意气之争”,她觉得自己好傻。
但也因为爱恨纠葛,他们才会生生世世地轮回来找寻彼此。
“不,我才是傻瓜!”他轻斥她。“是我做了太多让你不放心的事……我对不起你。”他掏心掏肺道出曾经让他们难分难舍的坚贞爱情。“在天莫为云,雨落难上天。”
她捂住他的嘴巴。“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深情款款道。“拥有你,是一种福气。”
“你真的回到我身边,回到我身边了……”他紧紧抱住她,抚触她的发丝。“能再度拥有你,此生已足够。”
衷心感谢上天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