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第三十二章
今天傍晚,他们去吃冰。
大热天,冰果室挤满刚下课或下班的人们,吵闹拥挤。大家排队前进,轮流选料结帐。
徐瀞远注意到老板娘跟员工一直望向程少华,他们窃窃私语——
“是他吗?”
“就是那个弃养生母的作家?”
“好像是耶。”
程少华也听见了,他投给徐瀞远一个尴尬的笑。
刨好冰,结帐时,自认是正义之士的老板娘酸溜溜地说:“现在养孩子有什么用啊,长大就不管老母。”一边说着还一边讽剌地冷笑。
“长得一表人才,没良心的话,有个屁用!唉,我的冰真不想卖给狼心狗肺的人。”
身后员工顿时也附和着老板娘,你一句我一句的——
“唉呀,就是啊,这种人写的书能看吗?带坏社会风气嘛。”
“没钱养妈妈,还有脸跟女朋友出来吃冰?没教养。”
“社会风气变喽。”
老板娘跟员工们一搭一唱,很快令店内客人们都认出程少华来了。
程少华凛着脸结帐,跟徐瀞远端着冰到座位去。才坐定,旁边客人不屑地瞥他们一眼,起身,换座位。可容纳六人的大长桌,瞬间只剩他跟徐瀞远,他们感受到周遭投来的敌意。
空调很冷,周遭敌视的眼色更冷。
程少华自己是无所谓,但这会儿他好难堪,愤怒着让喜欢的女人目睹这一切。他们对坐,看着彼此,面前大盘冰,一口也没动。
程少华说:“我们走吧?”不吃了,真扫兴。
徐瀞远挑了挑眉,她做了个动作,令程少华惊愕。同时,他听见周遭人惊讶低呼。
徐瀞远掐住盘子边缘,将一大盘浇了牛女乃的冰,很帅气地哗地倒在桌面。冰水四散,冰料跟炼乳糊烂漫淌,淹没桌面。
程少华看着,也端起他那盘冰,不顾周遭人眼光,更帅地唰的泼洒整张桌面。
“你们干什么?”老板娘冲过来骂。
“不好意思。”徐瀞远淡定道:“我们没教养。”
“对,我们是野蛮人。”程少华说。
随即他们大笑,不管那些批判的眼神,他们手牵手,走出冰店。让那些爱嚼舌根的八卦人去骂吧,随便他们去说吧。
程少华拉徐瀞远上车,回家。
甫开门,群猫拥上。他们又模又抱,一阵亲热招呼。忽有一种天地辽阔,众叛亲离,但只要我有你,你有我,还有这些忠心的毛小孩们,已经足够。
程少华榨了西瓜汁,他们畅饮,一起嘲笑老板娘囧掉的表情。然后回房,锁了门,笑躺在床,亲热**。拥抱,拥抱,更热烈拥抱,更没距离地亲昵。他们缠绵,激情欢爱,在水乳交融的快感中,把那些敌意跟坏心情都驱逐。
缠绵后,程少华撑起手肘,将她困在臂间,问起他给徐瀞远的报告。
“喂,看完我的报告都没表示吗?我的资产所得,理想的婚姻生活计划,养育儿女规划,都鉅细靡遗条列给你知道了。你呢?你什么时候要给我你的?”
他是控制狂,这是徐瀞远看完程少华报告的感想。
这家伙连健康检查的医生证明都附上,连未来要给儿女的教育基金都存妥。报告做得详尽,显示他一旦结婚,就不许意外发生。表明他对未来伴侣期待很高,看待婚姻态度是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知道他妈妈的事,徐瀞远可以理解他的行为。
因为有个不负责任的妈妈,他恐惧事件重演,他要值得信任,能够掌控的老婆,他不准婚后有无法预期的状况发生,他在爱情里,不许意外跟背叛。
“干嘛结婚?我不会是好老婆。”徐瀞远说。“我的报告,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嘿,说说你对婚姻的态度啊,好不好我说了算,别替我做决定。”他捧住她脸,笑意盎然,眼色温暖。“我怎么看,就觉得非你不可。刚刚你在冰店的行为实在太帅了,我们来结婚吧?”
徐瀞远静静审视他,在他目中,她看见他的认真、他的期待,他对这份感情很严肃。
正是这点,使她困扰,感到内疚。她充满仇恨的心,没有跟他的未来,她有官司要打,还要找郑博锐报仇。她怎么可能毫无挂碍地去跟他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她说:“其实,我早就把我的报告写好了。”
“是吗?还不快给我看。”他兴致勃勃。
徐瀞远捞来皮包,打开,取出一张A4纸,递给他。
程少华握住那薄薄一张A4纸。“就这么一页?”
他惊愕。他给她的可是一大叠呢!还有让他更震惊的……
什么?那报告上面,她写的字寥寥可数。他给她的可是万言书呢!什么?程少华脸色铁青,这报告惨不忍睹。
徐瀞远的资产:你不必知道。
徐瀞远的人生规划:与你无关。
徐瀞远对婚姻的态度:徐瀞远不结婚。
徐瀞远对养育儿女的想法:唯一想法就是徐瀞远不会有小孩。
徐瀞远是否还跟前任情人们有联系?这你不需要知道。
程少华生气了,扔了纸。
“你没认真写,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吗?”
“你没跟我开玩笑,”徐瀞远正色道:“也许,开玩笑的是我。”
气氛骤降至冰点,他们坐在床上面对面对峙。
徐瀞远决定讲清楚。“程少华你听好,我只想跟你快快乐乐,维持这种纯享受的关系,我不跟你结婚。”
“是不能还是不想?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讲清楚,至少大家对未来有共识,不然要怎么走下去?”
“大家没压力地约会上床不是很好吗?干嘛弄这些报告提什么未来的,把关系搞僵掉?”
“你这样说,是把我当什么了?泄欲的工具?”
“对男人来说,这不是梦寐以求的关系吗?我们床上合得来,我又不要你负责,你气什么?我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甚至不会绑住你。”
“所以我可以跟别的女人约会?跟别的女人上床?你没关系?”
“OK啊。大家保持开放自由的关系,不需对彼此负责,不用有责任义务的束缚。”
这样,也是为他好。将来谁离开谁,都不欠谁。
她是为他设想。
他听了却大受打击。听在他耳里,她的开放自由只是指向一件事,她不在乎他。试问有哪个女人恋爱时,能大方接受喜欢的男人跟别人上床?她爱他吗?她如今坐在他床上,他却觉得跟她好陌生。他脸色一沉,表情僵硬。
“对你来说,我只是你玩玩的对象?这就是你对感情的态度?这样轻浮随便?”
“对,你总算了解我了。不能接受的话,我们就没共识。”
“我不接受。”
“我了解。”
“所以呢,现在要分手吗?”他问。
“你希望分手?”她反问他。
“我是问你!”他大声起来。“你是不是宁愿跟我分手?”
现在,他感觉心脏被插一把刀,感觉自己像随时可以被她拂掉的尘埃。他很认真所以更痛心,恨她眼色太冷淡太平静,气她让他这么抓狂。
她顽固道:“你要是受不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不打算改变想法?”
“我不想。”
“好,我也不想为你改变。我不要跟一个对感情轻浮的女人认真。是我错了,没想到你是这么轻率的女人。是不是只要能让你开心的,你就可以随便跟他约会,跟他上床?是这样吗?是谁都无所谓?”
徐瀞远沉默了,想了想,说:“可能吧……我也许就是这样……”不,那不是真正的她。但她有什么立场表露爱意?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放弃了。
程少华震怒,他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这种话,毫无惭愧之色,好像她真的只是把他当上床对象。
“原来谁都可以……你让我感到恶心。”他冲动,说了重话。
徐瀞远静静挨骂,这样听着,好心痛。
她强摆出木然表情,封闭真实感情,可是,为什么还是痛?她有股冲动想为自己辩驳,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没。
她能说她是认真的吗?
不,她给不起他期待的那些,她不配得到他的认真对待。怕到了最后,程少华会像王仕英那样被她伤害。她的历史太沉重,她没办法再肩负谁的期待,她说不出半句对他认真的话,她不敢给他承诺。
他凛着脸,重重地说:“我对你失望,但是对自己更失望。算我看错人,我们分手。”
好啊,分手吧。他说得更难听她也无所谓了,难道还会更伤吗?她早就遍体鳞伤了,不差这几句狠话来践踏。
她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结果,反而笑了。“何必说成这样?”她尖锐地说:“在床上时,你也很享受的。”
“你住口。”他咆哮。“说这种话是在作践自己,犯不着为了让我死心讲得这么下流,你知道我对你好不是为了性。”
“你气什么?”她低着脸,不敢看他太认真的眼。她倔强道:“当初说要交往的,不是我——”
“你走。”他将她拖下床。“你走!”
程少华霍地推开房门,他的态度骤冷,和之前待她的热情温暖,判若两人。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着,将她包包拿了,扔出房外,几乎是将她扫地出门。他是气炸了,他也口不择言了,他也不顾她颜面了。
他是这样,这就是程少华。爱时,给足力气。不爱了,立刻收手。没共识吗?好,那等于没未来,就不要再浪费大家时间。
你走,你走。甭想叫他泯灭自尊哭求她,他不屑那样,他不会!他想到妈妈离开时,他怎样哭着追着妈妈喊不要走。
他再也不求任何人了,他不求怜悯,不求给他爱。她不爱他,他也不希罕!徐瀞远傻了,有一秒她被那双冰冷黑眸骇住,被他凶悍的表情骇住。
就算早知道有分手这天,也想象过他生气。但……他果断狠厉的一面,还是吓到她了。
她捡起包包走出去,离开他视线,远离他世界。她走出房间,走出屋外,一直走,一直走,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到巷口……
面前车来车往,她等绿灯亮,要到对面搭车。
绿灯亮了,她却还怔在路口。
脑子空白,双手握得紧紧,心却空空。
她不伤心。
她不伤心!
咬紧牙根,这样倔强地想,咸咸的泪,却急冲冲地淌。
她眼睛睁得大大,前路却糊成雾。
徐游远……你要走去哪里?
不知道。
被程少华赶出去,被他咆哮怒吼,被他嫌恶的眼神冰镇。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在发抖,这才发现,她这样怕他生气。
“小姐?”
“你还好吗?”
“你没事吧?”
路人围观,纷纷关切。
她听不见……
忽然她环抱自己,崩溃地蒙头尖嚷,嚎叫,哭喊。
讨厌,讨厌这些,讨厌世界,讨厌所有人,讨厌极了,厌恶极了。去它的世界,去它的,她恨这一切——
这晚,徐瀞远游魂似地,回到自己的小窝。
那里,是可以尽兴舌忝舐伤口,尽情自怜地洞穴。
她好累,床都上不去,趴地上,一直哭,哭到昏睡去。
她作了梦。
梦见自己站在高处,前方是万丈深渊。
再半步,就坠入深渊。
她被那幽黑深渊吸引,看着看着,感觉下方有磁力,吸引她。
只要纵身跃入,就能彻底地得到放松,就能真正休息了。
于是她跨出脚,有人拉住她。她回头,看着那个人,想喊他的名,却遗失自己的声音,只能张着嘴,惊愕着,泪流不止。那人拥抱她,很紧、很实,拥得紧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却这么温暖啊。
“程少华。”她终于喊出他的名。
“程少华——”她终于张臂回拥他。
这拥抱,让她好安心、好感动,感觉自己好安全。
可是,醒过来,四周黑漆漆,只有自己。
本来就只有自己,活到只剩下自己。
但他来过了。
如今,她怔在黑暗里,竟害怕面对自己。惶恐今后,只剩自己。
在他面前,她不承认自己需要他。
在他背后,她空虚拥着自己。她理解到她很需要、很渴望、很依赖他的拥抱。那入骨的拥抱,总是能让她看不见深渊。
现在,她空洞地凝视黑暗房间。
如今眼前只有深渊了,不断吞噬掉自己的深渊,慌慌地、重重地压缩她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