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第十章
走道两侧落地窗外,天色已暗,远方有霓虹,莹莹闪烁着。
程少华推开三〇二病房,走进去。
这是一间两人病房。
第一床,躺着个睡着的老婆婆。
第二床,靠着窗,徐瀞远躺在那里,左手吊着点滴。
程少华走近病床,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垂阵凝视那张睡脸。她睡容平静,彷佛沉静地去到另一地方。
而luo在病人服外的左手,垂落床沿,手腕吊点滴,掌心朝上摊开着。他看着那只摊开的小手,绷带横过掌面,覆盖伤口。看着那伤痕累累的手,彷佛看见里边蕴藏着巨大的无力感。
程少华怔看着,竟移不开视线。
他将自己的左手,从温暖的口袋抽出,去握住她的手。
隔着绷带,他手掌,感觉到她掌心的冷。
他犹豫着,握实她的手。同时意识到自己心跳快了,更惊愕的是感觉到自己眼眶酸涩。这是怎样?他心疼她?这是怜悯吗?还是同情?或者是……是什么啊?
宛如感同身受,触到她的悲伤,竟有共鸣感,为何?
他岂是多愁善感的人?哪会这样良善对旁人的悲伤起共鸣?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有这么关心她吗?
程少华在厕所里,哼着歌,颇怡然自得。
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他若无其事,冲洗东西。
掌中是左手香,离开事故现场前,他拾回,放塑胶袋里。在清水中,他边哼着歌,边将压烂的叶子跟叶梗摘除,将染血叶仔细清洗后,还原本来面目。空气飘着左手香的特殊香气,稍后,他买了果汁,一口气干了,将空瓶洗净,置水,左手香插于内,搁在病床旁的桌子上。
然后他坐下来,肘搁桌面,双手托脸,凝视徐瀞远。
他坐了一会儿,才离开病房。
晚上八点,徐瀞远醒来。
邻床病人,开着床头灯。
微弱光影中,徐瀞远看见左手香,安插瓶中。谁将它从事故现场拾回?又看见桌面叠着某种塔状物品。
徐瀞远拉扯电灯抽绳,灯亮,她看清楚了,那是用彩色扑克牌叠成的塔山。最底部是十张扑克牌,两张尖端相触,构成三角形,做出五个三角形,再以横放的扑克牌平放在塔尖,然后继续往上制造八个小三角形,如此再往上,最顶尖是两张扑克牌斜靠着的三角形。
所有扑克牌构成一屋檐状,能将扑克牌叠成这样,需要一双巧手,及绝佳平衡感。
徐瀞远惊讶着,她睡着时,谁在这儿弄了这些东西?
是他吗?程少华
她想到先前,他钻入车底,帮她撑住板金,当时她疯狂慌乱,她很失态,那样子应该好吓人。而他的行为,令她错愕,又有点感动。但,更多是尴尬跟气恼,没人喜欢自己的丑态被目睹,幸好现在他不在……
“我来了——”爽朗声音响起。
徐瀞远吓一跳。
程少华拎着晚餐走进来。“醒了呴,我买了晚餐,护士来过没?你要留院观察三天。”
徐瀞远低头,隐藏微红的脸。她镇定心神,缓慢坐起,他来扶,她避开了。
“我可以。”坐好后,她看着他。“你怎么还在?”
“快吃吧,等一下护士要拿药过来。”程少华坐下,将扑克牌扫平,又一张张重新叠起。
“房租放着,你可以走了,晚餐的钱从下次房租扣掉。”
“不急,我可以再待一会儿。”他晚上有事,跟室友约了要看电影。
“你在旁边我不自在。”
“护士说晚上要有家属陪,我看过你的手机,通知一位章晓阳的帮你带替换衣物。”看看手表,他纳闷:“怎么还没到?”
“没必要,又不是伤得很重。你快走——”她一直赶他。
“好,我走喽。”他把装着租金的信封放桌上,想想,又不放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
“没有。”
呴,她可以更果断喔!程少华站着,没走。
过一会儿,她转过脸,看着他。“还不走?”
她亮晶晶的眼瞳,像猫儿可爱。他微笑,他指了指左手香。“你有没有发现这个?”
“有看到。”
“欸,不夸奖一下吗?是谁把它血淋淋从车祸现场捡回来?是谁把它洗得这么干净?是谁让它插在瓶子里这么美呀?”
徐瀞远差点笑了,什么啦,这家伙竟要她夸奖?神经。
她抬起右手,教他看见上臂伤口。“是谁坚持要我捧着花盆来?是谁害我被花盆割伤?我缝了五针……”
他挥挥手,走也。可恶的女人,专长是扫兴。
他走了,她这才笑出来。
然后,发现他忘记把扑克牌带走,徐瀞远挣扎着,将扑克牌捞过来,取来一叠,放掌中细审。
每张扑克,有一小画,用色淡雅,小图逗趣。她一张张检视,这不是一般书店卖的游戏扑克牌。甄宜要是见了,一定很喜欢。
长夜漫漫,徐瀞远架起病床专用的餐台,拿起两张扑克,学程少华排成塔状,一层一层,往上堆叠,她试了几次,没成功。
程少华怎么办到的?她重复试了又试,每叠到第三层就倒塌。专注着重复堆叠,她忘了身体的痛,难得在独处时,可以这样平静。
“帕特的幸福剧本”TheSilverLiningsPlaybook,近期大获好评的电影。这是今晚程少华跟室友们要看的,郭莞钰有免费公关票。程少华准时抵达,现场只有郭莞钰在。
她高眺纤瘦,一袭清丽白洋装,真好看。
郭莞钰看程少华手心贴着OK绷。“怎么了?”
“皮外伤,没事。他们呢?”
“我妹编剧会议还没开完,潘又被客户缠住,看来今晚只有我们了。”
“太好了,他们在只会吵。”
他这么说,教郭莞钰笑开。“我打了电话给你,你没接。”
程少华这才想起,方才在医院,怕吵到徐瀞远,把手机调成静音了。
“走吧。”程少华跟郭莞钰进场看电影,这片子荒谬怪奇,幽默感人。结束后,他们到附近的露天咖啡馆聊天。
郭莞钰笑盈盈说:“帕特真好运,在最低潮时,遇到蒂芬妮陪他,看完好感动啊。”
“因为电影只拍到他们相遇恋爱,假如结婚住在一起,就会变成‘帕特的灾难剧本’。”
“你又来了,讲话真毒。”
“我是说实话,电影毕竟是电影,人生苦短,干嘛要跟麻烦的人恋爱,爱到神经兮兮的,不是非要爱得这么困难才叫爱吧?这样就感动?”
“嘿,幸好我不像我妹,我啊,才不跟你这个大作家吵,吵不赢的。不过呢——我倒是很好奇,对程少华来说,这世间,有不麻烦的女人吗?”
“有啊。”程少华笑道。“等我找到,立刻结婚。”
“最好是。”郭莞钰细数他的情史。“程兄对女朋友的要求太高了,女朋友因为你忘记她的生日闹情绪,开除之。你说这样太情绪化,不会是好太太。女朋友购物欠了卡债,开除之。你说无法控管财务,不会是好老婆。女朋友不喜欢猫毛沾到衣服,你又开除之,你说没爱心的女人不会是好妻子。女朋友约会因为打扮迟到几次,你开除之,你说连自己时间都不会管理,不能当伴侣。程先生啊程先生,普天下,有哪个可人儿能教你满意的?一不满意就换人,试问你开除几任女友了?”
“我这像国外办大学,入学门槛低,拿到文凭很困难。”
“是,你的‘小狈成交法’太出名了。”
“嘿。”他眨眨眼。“我的‘小狈成交法’,大受男性同胞欢迎,要不要看看我收到多少男性读者的信?”
“你用理性谈恋爱,但爱是疯狂的。”郭莞钰笑他不懂爱。
“只怕发疯的代价太高,会毁了你的一生,不值得。”
“说句认真的——”郭莞钰捧着双颊,啜着饮料,一双慧黠的眼,瞅着他。
“我觉得你被你那个问题妈妈吓坏了,只怕到最后你会虚度人生,孤独终老。”
“是啊,我有绝佳的负面教材。你敢说我?讲到孤独终老,你条件这么好,也不见你跟谁恋爱,我看你的考核标准比我严。”
她低头,回避他目光。“我是爱惜羽毛,我不要平庸的男人。”
“哦?我诚心诚意给你建议,不平庸的男人,都不好相处,比如我。”
“所以呢?想自告奋勇吗?”郭莞钰半开玩笑问。
“我不行,小冰会杀了我。”
“怎么说?”
“对她姐姐实行‘小狈成交法’,会被她当小狈踢。”
郭莞钰哈哈笑,心却苦涩着。她爱慕程少华,但更爱面子,只能试探,不敢太露骨。
她怕伤心更怕伤自尊,程少华一旦狠心起来,教人招架不住。也许,这样清淡如水的交往,更长久。她盼着有那么一天,程少华终于厌倦寻觅完美情人,会发现她存在,她一直默默等在他身旁。
每次这样跟他独处,聊天说笑,她总希望时间永远停住。
但他看看手表说:“很晚了,我们走吧。”
深夜十一点,程少华推开家门,一只黑白相间、活像小乳牛的猫儿,坐在入口处迎接他。
“小华?”程少华蹲下,笑望它。它看不见主人,两只眼睛早缝合了,它是只失明猫。听到主人喊叫,两耳顺服地往后扳,仰起脸,朝他发出喵声。程少华将它撑抱起来,笑望它。
这瞎眼猫个性极好,幼时双目感染,被好心的大学生带去医院治疗,无力负担医药费,最后经兽医师安排,由程少华缴清费用,领回家养着。
它柔顺无辜,人见人爱,连家中其他猫儿也都让着它。对着这样一只教人怜爱的猫咪,就算是钢铁心肠也要融化啊。虽然目不能视,行走凭嗅觉,却毫无防备心,简直天使投胎来的。
程少华瞅着它,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笑意更深,抱着小华,离开家。将猫儿放置车上,发动引擎,朝医院方向驶去。
他又来了?这么晚的时候?!
徐瀞远瞪着程少华。他来时,她正开着小灯,叠扑克。来不及收拾,被撞个正着,他立刻指着她喊——
“呴!偷玩我的扑克牌。”
“是你自己没带走。你又来干嘛?”她脸红。
“来探望生病的房东。”
“我要睡了。”懒得跟他废话,徐瀞远翻身,背对他。
程少华也不吭声,一会儿,徐静远愣住,掀被,往里头瞅,骇见个毛茸茸东西偎近小腿肚,徐瀞远将被子掀高。
是……一只猫?
没眼睛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