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第五章
第三章
不过才隔了一夜,咖啡馆同一时间见面,这两人竟都狼狈。徐瀞远脸上有伤,程少华正感冒,他一直擤鼻子。
见到徐瀞远,程少华心头震了一下。她脸庞有瘀痕,右眼角红肿,嘴角也破了。有人打她?他愣着,胸口堵,怒火沸腾。
哪个畜生,殴打这样纤瘦的女子?
“你……”他才表露出一点关心,就被她冷淡的口吻截断。
“麻烦补签一下。”她拿出合约,摊平。
“你的睑怎么回事?”
“被揍了,你这么想吗?你错了,我是下楼梯跌的……”
“我不信,跌倒会跌成这样……哈啾!”他又打喷嚏了,擤鼻子时,含糊地埋怨她:“昨天有人不肯借伞,害我淋雨感冒了。”
“请签名。”她递出原子笔。
“先吃饭。”他撇开租约,翻开菜单。“我中午没吃。”
“签完可以慢慢吃。”
“吃完我再慢慢签。”他坚持起来,有不容拒绝的笃定。
“椒麻鸡好像不错?还是炸排骨?排骨看起来好……你吃过他们的餐吗?要不要推荐一下?”
“不知道。”她说,口气不耐。
“这顿让你请,你害我多跑这一趟。”他在菜单上勾选完,招服务生过来。
徐瀞远看向落地窗外,双手盘胸前,斜过身子,倚着椅背,摆明是不想聊天。她只想快快解决,快快走人。
但又不能做绝,毕竟租约被毁,是她理亏。她对面前男子不关心,没兴趣。她望着外头,一整排灰色石砺屋墙,窗户旁生杂草,任风吹。连那小草摇荡的姿态,都让她烦。
她没食欲,讨厌对话。她对眼前一切,都没兴致,所有景色,看着都烦。自从妹妹死后,时间的流动,失去意义。她像困在膜网内,与外界阻隔。她不再感动,更缺乏感觉。连昨夜被揍,今天醒来也不感觉到疼。
餐点送上来,她听服务生说道:“您的椒麻鸡餐、炸排骨饭、红酒烩牛肉、海鲜烩饭。”
什么?!她终于转过脸来,惊讶地看满桌子摆着的套餐。
程少华解释:“这几样我都想吃,只好都点了。”程少华请服务生拿一个空盘过来,又跟徐瀞远说:“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帮忙吃一点。”
徐瀞远怔住,这刹,心脏像挨一拳。她看程少华悠闲地使着刀叉,将每一盘饭菜都分出一半到空盘里,盘子递到她面前。她看着,皮肤起疙瘩,心头泛酸——有人,每次也做同样的事。
那人总是笑咪咪地分食物给她。
她有张爱笑的圆脸、讨喜的大眼睛,总是拉她喝咖啡,很馋地乱点东西,再通通分一半给她。
“我吃不完,你要帮我吃。”那人总是这样任性地说。
徐瀞远每次都骂她:“吃不完还点那么多?”
“每一样都想吃嘛,没办法决定呀,这好难欸。”跟行事果断的徐瀞远比起来,那人显得犹豫不决,天真脆弱。她们却是亲生姐妹,妹妹老是那样的馋,好像知道自己来日无多。
徐瀞远喉咙一紧,深吸气,平复心情。她拿出皮包检视里面的金额。
“你点太多了,我身上只带五百块,不能请你。”
“所以不吃是你吃亏。”他咬一块椒麻鸡。“唔,不错,他们的酱料是用新鲜的柠檬调的,你吃吃看。”
“我说我只带了——”
“知道知道,我会付,从下次给你的房租扣。”
还是坚持让她请就对了。徐瀞远凛着脸说:“真懂得敲竹杠。”
“谁叫你害我感冒。快吃,吃完签约。”
土匪!徐瀞远很快把饭菜吃完,又催他:“你吃快点。”
“不急,吃太快会消化不良。”
好不容易他吃饱喝足,才慢条斯理地把合约签了。
合约到手,徐瀞远包袱款款,立刻走人,像是多留一秒,都会伤身。
程少华收好合约,随她走出咖啡馆。
又是同一方向,又是一前一后。
更惨是,天空又响雷,不会吧?又——
哗!暴雨疾落。
走前头的徐瀞远抽出伞,撑开。她想着,后面的程少华,该不会又没带伞吧?不管,她走得更快。可是,有些不安,方才,他的行为又跃进脑海,与妹妹的影像重叠,像是妹妹从彼岸来的回音。
“姐……我吃不完,你要帮我吃。”
烦啊!徐瀞远止步,猛一回身,差点撞上程少华。
他,果然又没带伞。他摊摊手,对她笑。“我可没跟踪你,我是要去捷运站。”
徐瀞远脸一沉,见他又淋得一身湿。
“你不看新闻吗?这几天有豪雨特报干嘛不带伞。”
“你气什么?又没向你借伞。”
“所以你这种人活该感冒。”
“你凶什么?要不是你合约丢了,我需要跑这一趟,淋这场雨吗?”
“你过来。”她把伞往前撑。
他笑了,跑进伞下。他个子高,去握住伞柄。“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负责撑伞。”
雨势粗暴,伴随雷响,天色骤暗,他们不得不同行,不得不同伞,走在暴雨中,这雨势比昨日更狂,小小一把伞,拦不住雨势。徐瀞远刻意不和他靠近,尽往外侧走。
“雨很大,过来点。”他说。
她不肯,一路低头,身体紧绷,坚持跟他保持距离。
和他共伞这么不情愿啊?
终于到捷运站,徐瀞远迫不及待抢走伞柄,快速收折就走。
“我来。”他把伞抢回去,重新折好,递给她。“谢啦。”
她接下,抬起脸,她惊讶了。这家伙,仍然是浑身湿透,而她,除了靠外侧的发梢微湿,衣衫干爽。他这伞,是撑假的吗?怎么还淋得湿透?
程少华弯身,与她目光平视。黑眸炯炯,他说:“徐瀞远……你的伞太小了,下次换支大的吧?”
他的脸,靠太近,徐瀞远一阵慌,尴尬退后。她转身,急着走,脚步快,心很乱。他湿透了,他……一路上都把伞往她这撑。她才不感动,更不必内疚,是他自己不带伞,他活该啦。
走进月台,列车进站,哔哔声响,她迅速跳上车,像急着逃开什么,还听见身后隐约有人喊徐瀞远。
她一上车,就愣住了。糟,上错车,搭错方向。
她懊恼,都是他害的。瞅向掌心握住的雨伞,小小折叠伞,收折整齐,每一折痕都漂亮在正确位置。她手心湿冷,这一握,都是雨。
徐瀞远眼眶潮湿。
甄宜……为什么?他连收伞,都收得跟你一样好?!是否因为我太想你?
徐瀞远抬起脸,窗外是急逝的黑暗甬道,玻璃面反映自己的脸,她们有一双神似的大眼睛,她好似看见已逝世的妹妹。
甄宜……姐想你,你知道吧?
徐瀞远左手抓住冰冷的扶杆,软靠着它,在长发遮掩下,哀恸地哭了。
而,越过几名乘客,几步之遥,程少华就站在那里。
这列车,是他要搭的方向,方才看她跳上去时,他喊她,想提醒她,她没理。现在,他默默站乘客间,撞见她哀伤哭泣,他也不敢冒失靠近。
她无助又脆弱,靠着扶杆,在晃动的车厢里哭泣。
她想到什么?
他看着,胸口闷闷的。望着她倔强好强的脸,彷佛看见过去的自己。程少华觉得跟徐瀞远特别有缘,但那会不会只是因为自己投射了某种感情?他了解女人,女人善于利用眼泪,或佯装脆弱,或表现受害,或陈述过往的悲惨,好博取男人好感,令男人兴起保护欲,同情而产生爱情。
可是,徐瀞远相反。
她对他态度冷淡,脸上有伤硬说跌倒,她拒绝被关心,始终是倔强表情,她不扮演受害者,不希罕安慰,他想,她一定有很强的自尊心,拒绝暴露脆弱。
可是,一离开他视线——
她在陌生人间,痛哭。被长发掩住的泪水,恍若泛滥至他这儿来。他好冷,衣服湿透,空调很强,而她的哀伤,像团迷雾,包围他。他的心,却异常地炽热。他想象自己走上前,张臂将她轻拥入怀。
他想象她在他怀里得到安慰,一如他曾经也那样无助地哀哀痛哭过,怀着巨大的创伤,孤单又无助。
会不会想拥抱她,是因为,想拥抱过去的自己?
会不会是因为看见某个面向,她神似自己,所以动情了?
在徐瀞远身上,他看见与自己相似的个性。有种被命运锁链锁住的感觉,有种被命运召唤的感动,有种缘分像宿命。
他被电倒,却感到莫名。
搬家前日,深夜十点,程少华住处灯火通明,客厅堆二十几个纸箱。郭馥丽跟潘若帝蹲在地,忙着打包。有位穿白洋装,气质高雅,容貌清秀的女子,也蹲在地帮郭馥丽收东西。
她是郭馥丽的姐姐,郭莞钰,在广告公司担任高阶主管。三人从下午忙到现在,还没结束。屋内五猫,穿梭在大小纸箱间,总有办法乘人不备,跃入纸箱窝藏。
“我说几次了?你又跑进来?”郭馥丽第N次从纸箱里抱起一只瘦黑猫。“小虎!”郭馥丽惨号,取出被啃烂的书,纸屑纷纷落,她抖着声音开骂:“你吃了《沉思录》,这么伟大的书啊!臭小虎!”
小虎喵呜,兴奋地狂摇尾巴。
“你不要骂它,它会哭。”背后冷冷声音说。“善良点,它没指甲够可怜,想想它以前被旧主人拔去指甲的痛,对它温柔点。OK?”
“所以就随便它一天到晚乱啃东西吗?这可是伟大的罗马哲学家皇帝,MarcusAurelius写的《沉思录》啊。”一天到晚咬来咬去,这肯定是无爪猫的代偿反应!陆续被毁无数东西,郭馥丽很难同情它。
“我买一本新的赔你。”程少华说。
“程少华你有病,收养的都是怪猫。”郭馥丽放下小虎,这只小虎没爪子,那边躺地上的是大喜,爱露牙吓唬人,还会放臭屁。另一只坐在潘若帝旁,是常对棉被发春的哑巴白猫,是小冷。
还有一只叫小标的,常躲着,耳聋、善妒,每当程少华有了女朋友,便艾萨克尿乱大便抗议。而此刻窝在程少华肚上的,黑白乳牛色的猫是小华,它双目失明。
以上五只猫,没一只正常。
“我要哭了,东西收不完。”她瞪向那位悠哉悠哉坐椅子上看书的男人。“程少华,你很闲嘛?”
“是啊,我都打包好了。搬家搬多了,被训练得身无赘物,打包快速。”
“你跟你的五只猫就是最大赘物!要不要来帮我?你看,那堆东西都还没收。”
郭馥丽指着墙边杂物,有她的CD片,有潘若帝保养用的瓶瓶罐罐,有不知哪一年同事送的生日礼物维尼熊,还有潘若帝的相簿——千万不要翻,充塞自恋狂的自拍照,碗筷杯盘等等等等等,长夜漫漫,东西乱乱,郭馥丽申吟。
潘若帝精神萎靡,捧着头沮丧哀嚎:“天啊,我腰酸背痛,我恨搬家。”一直沉默的郭莞钰摇头笑。“你们东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