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听说你爱我 楔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巫兰从小就喜欢愚人节这一天,因为只有这天她才可以恶作剧,好报复那些歧视他们家的坏邻居。
因为邻居总看不起她跛脚肢残的父亲,甚至老用闽南语嘲讽有语言隔阂的越南籍母亲,所以在七岁愚人节的那天早晨,她偷偷潜入庙里开启乡里广播器,用道地道地的闽南语将所有坏话一五一十朗诵出来,揭露那些三姑六婆的真面目。
哪句话是谁说的、哪句话又是怎么样的笑声语调,她一字不漏,模仿得维妙维肖,除了听不懂闽南语的母亲,全村的人都被吓傻了。
虽然后来她的被父亲揍得快开花,但一想到那些人愤恨的嘴脸,她就忍不住爽快大笑。
她巫兰是嚣张、是狡诈,但她就是不容许任何人羞辱她的亲人。
只要有人敢在背后说她家一句坏话,每年愚人节她一定加倍奉还,彻底遵守中国人礼尚往来的良好美德,没想到拜这良好美德所赐,十岁那年她被迫搬家了,从此再也看不到那些人青白交错的嘴脸。
太可惜了。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愚人节,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恶作剧。
那一年她十七岁,放了学正在学校宿舍写功课,谁知却被脸色凝重的导师带到训导处,还留在学校的导师和训导主任庄重且谨慎的告诉她,她的父母亲发生车祸过世了。
那时她睁大眼,脑中闪过的念头就是——原来老师也会恶作剧。
吃晚餐之前她才刚跟爸妈通完电话,怎么可能会发生车祸?
她还撒娇说她讨厌寄宿学校,就算他们希望她考上好大学将来出人头地,也不用强迫她从国中起,就要念这所私立中学,他们聊了好久好久,怎么才吃完晚餐,他们就发生车祸了?
她茫然不敢置信,导师陪着她直奔学校停车场,再开车载她来到医院太平间,走到尚未推入冰柜的父母亲身边。
那是她第一次进到太平间。
也是第一次看到血淋淋、遍体鳞伤的父母。
四周好多声音嗡嗡作响,像是瀑布流水击入水面的水力轰炸声,又像是默林里蜜蜂振翅采蜜的噪音,所有声音都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她听不清楚,只隐约听见什么撞击力道太强、救护车赶到前已经死亡的话语。
她的心脏剧烈震动,收放之间全是痛,痛得她不停颤抖、眼眶泛红,天旋地转,几乎就要晕厥。
她讨厌这个玩笑。
更讨厌苍白冰凉、动也不动的父母亲。
这些人一定是连手起来骗她的!
一定是爸妈受不了她的顽劣,才会这样惩罚她,所以她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不肯屈服于撕心裂肺的疼痛。
所有搁在她面前的文件全都拒签。
所有劝慰之语全都不听。
她不顾一切地趴在尸袋上,抗拒任何人将父母推进寒冷的冰柜。
她要等,一定要亲眼等到她最爱的父母睁开眼,向她宣布这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然后带她回家。
只要他们肯起来,她发誓以后再也不恶作剧。
她会做个循规蹈矩的乖小孩,做个令他们骄傲的好孩子,再也不惹他们生气,然后陪伴他们到老……
“巫大哥、简大姊……”
低沈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淡淡的,却充满哀恸,一个男人忽然来到担架边握住案亲垂落在外的大掌。
她抬起头,看着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陌生男人,不禁憎恨起他脸上的哀伤,她的父母根本没死,他怎么可以露出这种表情?
他怎么可以!
“走开!不准你靠近我爸妈,不准你在这里乱哭夭!”强烈的心痛和打击毁损了她的理智,让她口不择言,吐出平常绝对不会出口的粗鄙字眼。
薛仁厚却没有愤怒,只是将目光从挚友夫妇身上缓缓转向她。
深邃的黑眸像是两汪静潭,波澜不兴的水面下反映着浓浓的沈痛,刚硬端正的脸庞纵然面无表情,却依旧让人清楚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悲伤。
他无言的哀伤,宣布着她始终不愿面对的事实。
巫兰只觉得脑门轰然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断裂,让她一直苦苦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都奔腾而出,淹没她的理智。
“我爸妈才没有死,不准你这样看我,不准!不准!不准!”
她像只负伤的小兽突然扑向前,发狂嘶咆,对眼前的男人又捶又打,一旁的导师连忙架住她。
“巫兰!”
“你们怎么可以帮我爸妈演戏,难道不知道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吗?你们都是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嘶吼着、尖叫着,再也顾不了身边还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只能彻底崩溃。
她不相信,她才不相信这场恶劣的玩笑!
“巫兰冷静一点,别这样……”导师又是心痛又是哀伤的抓着她,从没看过她如此失控。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啊……”巫兰挣扎着,过度的刺激让她力大无穷,再次奔到薛仁厚面前对他拳打脚踢。
她想要打掉他脸上的哀伤、踢掉他眼中的哀恸,但其实她最想做的还是扑回担架边唤醒沈睡不醒的父母,要他们不要再折磨她。
她再也受不了了。
她再也不要这么心痛了!
薛仁厚似乎发现她的想法,竟张臂捉住她,将崩溃的她拥入怀里,任由她拳打脚踢,即使尖锐的指甲抓伤他的脸庞、脖子,也不阻止。
他人高马大,又是个二十九岁的木匠,力气颇大,但也只能狼狈的任她宣泄,不敢反击。
导师在一旁急得跳脚,他却始终没有放手。
他紧紧抱着她,直到她筋疲力竭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挥不出任何拳头,他才稍微松开手,将四肢瘫软的她圈扶在臂弯里。
昏暗的日光灯下,怀里的小女孩就像一尊陶瓷女圭女圭。
虚软、狂乱、悲伤、绝望,却依旧美丽得令人屏息,彷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让人心疼不已。
“我是妳父亲的挚友,根据妳父亲的生前遗嘱,从今天起我就是妳的指定监护人,晚一点会有律师过来宣布遗嘱,请妳节哀顺变。”薛仁厚一字一句说着,端正刚硬的脸上有红肿的巴掌印,也有被她抓伤渗血的五指抓痕。
巫兰一脸木然,毫无反应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庞,虽然听得懂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又下意识排斥“生前遗嘱”、“指定监护人”这些词汇。
她知道一旦接受这些词汇,就必须接受这令人绝望的事实。
“虽然法律上我无法成为妳的养父,但我发誓会一辈子照顾妳,永远对妳好,所以别再一个人难过了……”细小血珠凝聚在一块儿,从抓痕里无声淌下,薛仁厚哀伤地看着臂弯里苍白精致的女孩,从不知道会以这样的形式兑现对挚友的承诺。
他们是木造家具上的师徒关系,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因为彼此都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所以曾经许诺意外发生时,一定会全力照顾彼此的家人,但他却万万没料到自己还没结婚生子,最敬爱的师父、师母却意外过世了。
眼前的女孩是这样年轻弱小,要怎么承受死别之痛?
除了安慰拥抱,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什么,又该怎么做,才能抹去她眼底的伤痛?
他宁愿她嚎啕大哭,掏光心里的痛,也不愿她压抑情绪……
心里深处某根弦彷佛被人狠狠扯痛,他不自觉地收拢臂弯,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她纳入臂弯,代替挚友夫妇永远守护她。
“我不要什么监护人,我也不需要你对我好……”泪水终于浮现在眼眶边缘,在沉默许久之后,巫兰终于再次发出声音,却不是咆哮,而是令人心疼的破碎哀求。
薛仁厚心痛,却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我爸妈其实没有死。”美眸泪光闪闪,像是一眨眼就会汇聚成河。
“巫兰……”黑瞳骤缩,薛仁厚本能地将她搂抱得更紧。
“不要逼我面对这么残忍的事实,求你不要这么残忍,不要……”一滴泪淌下,接着是更多更多的悲泪。
压抑许久的悲伤终于瓦解她脆弱的逞强,从她的心里、眼里哗啦哗啦奔腾而下,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吐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薛仁厚只能全身紧绷地搂紧她,坚定的越过她的头顶,看向长眠的挚友夫妇,在心中大声宣誓——
巫大哥、简大姊别担心,我会替你们好好照顾巫兰,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