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明珠 第二十六章
后来,明珠白日就戴着面纱斗笠才出门,樊颢陪着她故地重游,还替她出面买下了旧太守府。
明珠试着寻回其他族人却无结果,倒是知道女乃娘后来偷偷回来给明氏族人探监送饭,也给抓进牢里一并处决。她同样遍寻不着女乃娘遗骸,不免心里有些愧疚,那天晚上祭拜过父母,她和樊颢两人,仿佛不觉这深夜的荒山野岭有何可怕之处,并肩给往生者烧纸钱,樊颢还特地挡在上风处,任何时候都没忘记要守护他的小花蕊。
“我想问问爹娘,给女乃娘立个牌位,迎进明家来供奉可好。”
樊颢有些不明所以,今天白日他才陪着明珠找到女乃娘的故居,只剩一些远亲,当然也没留下什么,为何她会突发此想?
明珠察觉他的疑惑,笑了起来,看着前方某个不知名的点,轻声道“其实我小时候就看出来了,那时我还是个千金小姐,心性骄傲,总觉得女乃娘不配取代我娘的位置,所以老是对她摆小姐架子,女乃娘却还是极疼我。”经过这些年她自己的情路曲折,回想起当初,竟是无比的懊悔。“一个女人,究竟为什么无怨无悔地照顾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家子?她什么也不曾要求,不曾开口,只要陪在我爹身边就满足了。我爹从来不知道,她也不怨,只有我看出来,却对她充满防备,她其实也明白无论如何,她是取代不了我娘的位置,只是静静地付出,用一个卑微的、不会破坏这个家的女乃娘的身分,把我和青儿照顾好。”
比起那些光明正大地侵犯了,还说着不求名分的第三者——包括她,女乃娘终究是不同的,她连感情都埋得好深好深,而她同为女人,未识情滋味时,却不能谅解女乃娘,直到后来才懂……
问先人要执铜币,父母都给了她一正一反,代表应允的答复。虽然可惜依旧找不到女乃娘留下的任何事物。
他们仍是得避开清明时节城郊人多的时候,于是后来每年六月十五前夕,樊颢便陪着她回羌城祭拜父母,也因此在两年后,遇上了同样在六月十五,回来羌城归宁祭拜父母的明冬青。
也许是父母地下有知吧?知道这将是她们姊妹今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
仇余凤和她的多年布局,终于要走到最后一着,借由晏王妃的身分,她们谋杀无数司徒氏皇亲,如今就要直捣龙城,在司徒烁身边埋下杀招。
箫声响起时,司徒烁正待在花园里,面前一盏茉莉茶,结界里的静谧仿佛能天地同朽,他就坐在那儿,面对着往日熟悉的、其实是他后来才打造出来的虚假的一切……
那里,是自在晒药的空地,他会细心替她打扫干净,偶尔两人开开玩笑,或者她和葛如黛追逐打闹,他便索性做了几个低矮的药架固定在篱笆边,免得翻倒了;那里,是葛如黛的卧房,他和自在还会捧着书,悉心教导那个支着脸颊,频频打呵欠的小表,教书的比念书的认真,两人常为了一段文章释义的分歧争论个半天,而应该乖乖听课的葛如黛,早溜到不知哪去快活了;那里,是临时给他整理出来的睡房,他还记得她捧着给他新裁的衣裳,在外头傻傻地绕了好几个圈子,咕咕哝哝地说着那些让他好气又好笑的话——啊,最后还很过分地忘了自己是来给他送衣裳的,分神想起东家谁病了,西家谁伤了,她能怎么诊治,想到医者还得管人家的家务事,家务事管好了人家才给治,真是够头疼……她想到都出神了,让他再不能躲在房里享受一会儿被她重视的愉悦和虚荣,只好黑着脸走出房门,双手抱胸站在她身后瞪着她;而那里,是她的书房,他和她,镇日数不尽的明窗小酌,暗灯清话……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造出了这安静得不可思议的一切,终日留连,是为了什么?
好,你不当皇后,你是我的妻子,我在宫外给你盖座花园,让你行医济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回到花园里,陪你过平凡日子。
可眼前的这一切,总是静得像冰冷的凌迟,他却还舍不得走。
是哪里来的箫声,竟让回忆好似活了起来,是谁大胆地在晚霞红得让他想起憎恨无比的烈焰之时,吹起一曲关于相思断肠的小调?那样的哀切婉转,每一个凄怨的音调都要剖开人的心,每一个抑扬起伏都拉扯出那些狼狈地想深藏起来的孤寂,箫声回旋再回旋,情思之苦,无所遁逃。
他终于回过神来,在结界里还有些颠簸的脚步,回到深宫之中,便仿佛将柔软伤感的一切都留在那座花园里,他是冷酷独断的天朝皇帝,收拾了所有情绪,闲步一般,随着箫声来到宫里让宗亲王爷进宫时使用的别馆;箫声的主人好似未曾察觉他的接近,奴才们在他的示意下自然也不敢多事,只是战战兢兢地在一旁守着。
今日进宫来的,是晏王。当年他的母亲对付了所有怀着身孕的妃子,而那些平庸,无出,又不受宠的,倒是幸运地能在后宫安养天年。晏王是他父皇堂弟的长子,一位姨母曾是他父亲的才人。他这些堂兄弟,平日被供养着还不满足,总要找些理由进宫来借机跟他讨点好处,晏王尤其是最不死心的一个,毕竟他比起其他宗室王爷都更有上进心和企图心,但司徒烁今天上午见到这位年轻的远房堂弟时,心里其实已经有一丝疑惑——亟欲在仕途上一展长才的堂弟,竟然也开始碰那些会让人堕落的鸦片?他的气色明显比之前差。
那名身穿一袭白衣,妆容精致,坐在凉亭内吹箫的美人,想必就是轰动京畿的花魁王妃了。司徒烁带着几分好奇,以及一股直觉,朝凉亭走近。
箫声仍然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她像是终于察觉凉亭里还有旁人,惊讶地起身问“谁?”
究竟是她演练得极为熟稔,或一切真的只是巧合?美人带着茉莉香气的身子,慌乱中软软地跌在他身上。
他其实能避开的,甚至有空闲思考需不需要迎合对方的手段,但他当机立断地选择张开双臂面对未知的挑战!
后宫里,众人都知道他自归来后偏爱茉莉香气,多的是刻意投他所好的妃嫔,但她们却不知道,他偏偏就厌恶茉莉香混杂了胭脂水粉的浓俗香气!
女人惊慌失措的模样让他想冷笑,“你以为这宫里,有别的男人能这么自由走动?”
“你是?”美人一脸不解,倒是很快地收拾自己的情绪,“妾身打扰了公子,愿意给公子赔罪,但妾身当真不知公子身分,请公子莫为难妾身。”
司徒烁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晏王萎靡的模样,也想起日前他派人去查皇室宗亲的王爷们一个个暴毙的命案,那些他们搜罗而来的疑点,看似毫无关联,却都隐隐约约地牵扯到这位天朝第一名妓……
司徒烁偏不回答她,反而故作不正经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登徒子,想必这女人很有经验,“妾身夫家姓司徒,夫君是当今圣上的堂弟,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真巧,我也姓司徒。”司徒烁索性登徒子扮到底,“还跟太和殿上那位同名,单名一个烁字。”
女人果然很快地跪下,“皇上恕罪,臣妾无知冒犯天颜,请圣上饶命。”
她穿了袭雪白的大袖罗纱衫,在跪地匍匍他脚边的此刻,罩在白纱内的雪背隐隐约约,正常的男人都会心猿意马吧。
好个天下第一名妓,王妃的位置仍不能满足她,是吗?
司徒烁顺着她给的饵,扶她起身。这女子很聪明,尽可能不让脂粉味盖去身上纯粹的茉莉花香,也不画那些让男人倒退三尺的浓妆,她很懂得什么样的打扮才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不知者无罪。”
“谢圣上。”她立刻还以一个既羞怯,又含蓄的微笑。
谁说男人就爱大胆放荡的女子呢?搔得你心痒难耐,看似无情却有情,才更吊人胃口。
“再吹一曲吧。就像姑娘方才为你的知心人所吹奏的那样,为朕吹奏一曲。”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偏要喊她姑娘,也是他撒下的饵。
明珠眼底似乎闪过些什么,也许是为了这一切太过顺利地照计划进行,又也许是那一句知心人,让她心里有些刺痛。箫声毕竟坦白了太多不该坦白的心绪,她仍然脆弱地需要音律来抚慰半生情路的曲折。
她终于一步步接近她余生苟活的唯一目标。但,心里的那个人,他在哪?
此刻是不是陪伴着妻子俩俩相依?他丢下了写着她生辰的红线,果然如当初她所害怕的,再也不愿为她留下一点位置。
两人此生再无瓜葛,再无交集。
来到帝都时,有一天,她望着车来人往的大街,怔忡着。明明她已经比过去都要离他来得近一些,为什么这才明白两人从此真是天涯海角,两不相干?
那么大的城,那么多的人,她那不敢坦白的渴望太过可笑,都要舍弃了,盼什么擦肩而过?
原来心里悬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想念,真会觉得,这天下大得让人心痛。
她不敢哭,也不敢想过去,只是偶尔抚琴吹箫,太过沉醉,竟把心事尽岸曲调声中了。
而她痛恨,这句知心人,竟是由她这辈子最憎最厌的男人口中说出!小
隔日,司徒烁让手下去查关于千夜坊和夜明珠的一切。事实上早在他察觉近几年那些司徒氏宗亲的命案时,就派人暗中查探过夜明珠,但果然有人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无妨。他多的是法子查清楚她的来历,也多的是时间跟她耗。
藏起自己最怯懦也最伤痕累累的那一面吧,他们终究成了两个仇恨的傀儡,好像那些伤不曾存在地,互相用最冷酷的那一面刺探对方。
仿佛皇帝抢了自家堂弟的妻还不够惊天动地,这从王妃摇身一变成了才人的祸水竟还出身勾拦,那才够呛!夜明珠的艳名这下真可以流传千古了。
初见司徒烁的当时,明珠其实早有怪异的熟悉感。但皇帝出乎意料的年轻,却一头霜白的发,让她忽略了这股莫名的感觉,更何况当时天色将暗未暗,她又太紧张,连司徒烁最后怎么离去的她都不知道。
第一天被点名侍寝,明珠当然是有备而来。她穿着艳红舞衣,准备了最擅长的歌舞,竭力讨好这个对羌城受困九月置之不理,到头来还赐下明氏一族死罪的暴君——尽避她得费力压下内心强烈的憎恶。
司徒烁显然很满意,“一代名妓果然名不虚传。”他刻意这么称呼她。
那天晚上,她已经有心理准备,要把身体献给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仇家。
司徒烁喝光了她送到唇边的酒,看着她良久,好像想起些什么,幽幽地低吟“出其闉阇,有女如茶,虽则如茶,匪我思且……”
明珠楞住了,突然间领悟在他身上感觉到的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她瞪大了眼看着司徒烁撇开头去恍惚出神的侧面,默默地惊出一身冷汗,而司徒烁只是笑了笑,又将另一杯酒一仰而尽。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多年前,她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笑问阳那个充满试探的问题,而他一脸纵容怜惜地给了她答案。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可以理解自己想念阳,才会在樊颢身上处处看见阳的影子,但为何连这个她深恶痛绝的仇人……不,明珠更加心惊地想,司徒烁相像的其实是樊颢,又或者该说樊颢有几分像司徒烁,而阳相像的是……
“夜深了,月才人休息吧。”司徒烁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开她的寝殿,而早已被脑中思绪骇得心慌意乱的明珠,也只能逼自己停止那些可怕的想象。
那些想象都是虚妄的、没有理由的,她何必自己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