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明珠 第二十二章
隔天傍晚,明珠则赴了樊颢的约,在他的行馆吃晚饭。花魁出场,要带两名婢子和两名保镖,车马酒水吃喝张罗全由客人负责,所以一到行馆,樊颢的人要领着两名婢子和两名保镖下去吃饭,但照规矩是不行的——他们花魁还没卖初夜嘛,怕给占了便宜,不过这一年来的相处,让明珠信得过樊颢,所以她挥手让婢女和小厮跟着樊府的人下去休息了。
别说是庆王爷那老色鬼,就是换作别的贵族公子,她也未必这么放心。大概是因为将近一年来,每逢两人彻夜对弈,弹琴,交换对诗书画的心得,樊颢都是客气有礼的,和她也总是相谈甚欢,却连她的手也没碰过——若是那些习惯在妓女身上揩油的男人,哪怕有小厮和婢女跟着,恐怕也要借机模模手,吃吃豆腐,还有人桌底下的脚一直勾过来,甚至当婢女保镖们脚跟一转,就要扑上来强吻的也大有人在。
不管樊颢是真客气或假客气,至少他给她一种安全感。
今日,明珠穿了一袭绛紫缠枝花暗纹,云肩通袖织金荷叶纹的上袄,和一件翡翠荷叶水波纹销金裙,样式保守了点,似是不想她进出樊颢的别馆时,穿得大胆冶艳,给他招来太多不堪的传言。
樊府别馆种着一片梅树,她忍不住来到园内,有些失神地看着花叶落尽,骨瘦嶙峋的梅枝,直到察觉有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她惊讶地回身,那人却快一步伸手捂住她口鼻,强势地半搂半拽地,要掳了她。
明珠直觉想呼救,有人闯进了樊府别馆?
“叫啊,叫你那些恩客来把我拖进牢里,你就永远不用躲我了。”那沉哑的,熟悉的,却带着愤怒的嗓音,贴着她的耳朵道。
她倒抽一口气,以为自己坠入迷梦之中,膝盖不禁有些发软,分不清是喜悦多一点,或害怕多一点。
直到身后高大的男人将她挟持到一处偏僻幽暗的院落,将她困在他的臂弯墙壁之间,这个时节已经雕零的花棚顶上洒下稀疏月光,月桂树的香气浓郁得令人发昏,她抬头看着阳戴上面具的脸,背着光,双眼炙烈得像两簇火焰。
她不知道自己的双手正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袖,原来所谓害怕的情绪,怕的却是自己真坠入了梦境,怕的是眼前的一切终会幻灭。
原来这些日子是那么难熬,她不让自己有一丝空暇地学着所有花魁能学习的,学着那些对组织可能会有用的,贪婪而无所不学,只因心思一放空,他便入梦来,让她每个深夜哭着醒来,才发现自己当真什么都没带走,连心也是。
那么多为她挥金如土的俊美公子,没让她真心地笑一下,反倒是这男人,不知带走她多少眼泪。
阳伸出大掌托住她惨白的小脸,揉去她脸上让他不耐的胭脂。也许他真正想揉去的,是她眼里指控的水光,以及泫然欲泣的神情。
他欺负她了吗?他一声不交代地躲开她了吗?怎么有人可以做贼喊抓贼?真让
人生气!
“叫啊,叫你那些有权有势的客人来把我带走!”他恶狠狠地道。
他的话却让她的心恐惧地吊到了喉咙处,反而比他更压低声音,却止不住颤抖地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你的一号恩客大宅?我看不怎么样。”他讥刺地道。
“但他爹能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你快趁没人发现时……”叫他走吗?她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阳突然一阵好笑,“那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他突然发现他不该这么问的,但明珠只是瞪着他半晌,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凄凄地笑了。
“不知道,也许又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权贵,绝对容忍不了他儿子身边有我这样的女人。”
阳瞪着她半晌,思考着他的家人——不管是哪个,在他背后嚼舌根的可能。
不,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她看来不像看穿了他的身分,要是知道她就不会在这儿了,那么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躲着他?他想不出来!
“怎么?在我身边很委屈?在别人身边就不委屈了?让那些男人几百只眼睛看着你,幻想把你剥光就不委屈了?”他光想到昨天晚上,甚至更早之前,全雁城的男人都看着她——噢,他完全清楚那些男人看着她时在想什么,他清楚得很!想她月兑光了躺在身下,想她那黄莺出谷的嗓音娇柔地喊着哥哥,他知道他们早就用想象强|暴了她一千一万遍!因为那就是他想的!
想到这里,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用高大的身子逼近她,拉起她的裙摆。
……
直到她累极了,他替她穿戴好衣裳。然后把她抱到一处安静的花园里,让她靠在凉亭的椅子上休息。
他要离去时,没察觉她疲惫地伸出手,想拉住他,却只是让他的披风下摆滑过指尖。她来不及喊他,因为已有人声往这儿来,她怕他被抓住,只能咬着唇,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里好一会儿,衣冠楚楚,锦服熏上了惯用的冷调香料的樊颢来到她身边,“明珠姑娘?你看来累了,我让人给你备了上房,你先歇着吧,晚点我再让人送晚膳到你房里。”
他过分的温柔体贴,她无心深思,因为塞满她胸臆的是——过去,无论如何,阳总会在欢爱后抱住她,她缠绵,哪怕只是安静地栖伏在彼此颈间,也无比欢欣甜蜜。
她没想过会再见到他,如今才知道她对他,还是满满的贪心和依恋。太无奈,太多余啊……
他真的来到了雁城吗?他在哪儿落脚?可曾到千夜坊来?问过夜合欢和几个惯常招呼客人的老鸨,都说不知有戴面具的客人。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一夜真是春梦一场。这结局让她心里有一阵凄怆,每天将那条洗净了的方巾揣在怀里,怔忡失神。
后来数年的纸醉金迷,他偶尔像一阵幻影,夜半来,天明去,短暂的有如朝露,她抓不得,就是想抓也抓不住。可她总会期盼,盼啊盼,哪怕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任何地方他都可能出现,原来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等待,傻傻的,不曾回神看清楚自己失心失魂却痴痴恋恋的样子……
第一次替仇余凤办事,杀了个在军队里执掌要务的武将,她到底把杀人这一回事想得太简单,想法太幼稚了,查案的官员来问话,她差点要露出马脚,幸亏夜合欢机伶,后来对外宣称她受了惊吓,病了三天,火山孝子们送来的补品差不多够给全雁城老百性中元普渡用了。
她开始明白,原来真正如朝雾雨露,不知能否见到夕阳的,其实是她自己。以前总认为,倘若有一天,她为叛党卧底的事暴露了,她随时都可以死,一点也不会害怕。可是现在她却怕了。那些盼望,盼他不知何时到来,短暂的每一夜,都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盼啊……怎么离开了金风园,仍是盼。三个月、两个月才盼到一夜春梦,缠紧了他怕天亮,分开时连舍不得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坏,就让他坏吧,总有人讥笑女人傻,千夜坊里,多的是那样让男人糟蹋了还执迷不悟的傻女人,她总在一旁独自倚着拦杆,幽幽地笑,不说话。
知道吗?她从不给客人唱那首白头吟。可关起门来,自己唱,千夜坊里那些女人听了,一个个都哭得心碎。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啊……
为什么,这么难?
终于,夜明珠十八岁了——其实已经二十。早在两年前,就有人在询问当家花魁何时卖初夜,仇余凤直接放话威胁夜合欢,死也要把那些猪哥挡下来。
“没关系,等我们完成大业,到时每一个欺负过你的,我都替你杀了他!”仇余凤总是说。
她淡淡地笑着,有个人也总在她耳边这么威胁呢。
你要是让哪个男人碰你,我就杀了他!
夜合欢都不想提醒仇余凤,她可不是开救济院的。但,起码该怎么大捞一笔,她倒是有谱。
那个夏夜,简直可说是万人空巷,为了夜明珠拍卖初夜的暖身表演,有人还大老远从东海和帝都赶来看呢。
围绕着水边的三面贵宾席,想当然耳都是有意开价买她初夜的。夜明珠坐在一朵巨大的白芙蓉上,数名水性优秀的丫头轮流扮作鲤鱼仙子,慢慢地推着芙蓉,让她从这边晃到那边。
她将雪腻的粉臂搁在花瓣上,支着颊,似笑非笑地唱着曲,有时滑到某人座前,和他对敬一杯,有时伸手捞起湖水,朝座上看得两眼发直的贵客泼,有时则捻起漂在湖面上的月季朝客人丢,那些接到花的,甚至是被泼了水的,都笑得一脸春心荡漾,好像觉得夜明珠姑娘对自己肯定是有意思的,飘飘然呐。
还有人偷了她轻佻地跷起搁在花瓣上那只玉足所穿的绣花鞋,惹得她娇羞地酡红了脸,眄他一眼……啊!就算没标到初夜,他也心甘情愿了!那人捧着绣花鞋,一副死也瞑目的模样,身边的大爷们一个个又羡又妒啊。
最后,夜明珠从那朵白色假芙蓉上站起——她身上只穿了件金色诃子和同色鱼尾裙——一跃进了水里,当下每个男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夜明珠姑娘!”女神啊!谁来救起他们的女神啊!要是冻着了呛着了他们会心疼啊!
夜明珠今晚脸上没有任何妆,就连珠钗也没有,换作别的女人,可能撑不起场面,但显然今晚的客人们都不在意,或是根本没发现这点。她的美本来就不需任何点缀。
然后,就在众人朝着水面引领焦急盼望下,夜明珠在水底,在其他扮作鲤鱼仙子的姊妹们帮助下,月兑了原本就只是随意套上的鱼尾裙,像一尾真正的鲤鱼公主那般游到三面舞台中央,面湖的、正中央的位置,那是原来排练时就安排好的位置,有把手和梯子让她往上踩,于是她款款浮出水面……
不上胭脂和水粉,不佩珠钗宝钻,才禁得起湖水还以清灵原貌。
银泉柔滑,淌遍那明霞骨,沁雪肌。发如丝,肤如脂,尽是珠辉玉丽,既是纯真娇柔,犹如冉冉香莲带露开,也是香艳妖娆,恰似神女携将暮雨归!
今晚买了正中央位置的,自然是樊颢。明珠没料到是他,虽然楞住,但也许这样更好,毕竟要她对一个用眼神剥光她的男人表演这些,她也觉得为难。
她倾身向前,银色湖水就这么让两旁的人瞪直了眼地滑入香沟之间,幸而特别衬厚的诃子挡去了所有贪婪的视线,而她伸出手,抚过樊颢的脸庞。
他眼里的笑意褪去,那暗暗跳动怒火的眼,为何让她心弦一动?她照着编排好的动作,慢慢贴向他,而樊颢不想她整个身子都露出来给人看,便配合地将身子往前倾。
但她只是将双手撑在桌上,轻轻地在他额上吻了吻,然后便像一尾调皮又害羞的鱼儿般躲回水里。
啊……男人们都发出了惋惜又不舍的惊叹声。
最后,夜明珠登上早就等在后方的画舫。那艘画舫今夜就泊在正中央,刚好把原来三合的水池围了起来,由于平日就常作为歌舞表演用,登船的台阶特别宽,夜明珠一爬上台阶,两边的侍儿就立刻拉起长长的丝布,将她曼妙的曲线遮挡起来,远处那些男人只能从隐隐约约透过丝布的光和影想象着,恨不得用眼神烧透了丝布一般,瞪直了眼看着。
夜明珠回过头,冲着他们,羞怯地、妩媚地一笑。
“夜明珠——”
今晚之后,那些男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