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明珠 第十八章
“你打算怎么做?”
四人回到落脚的客栈,明珠好半天仍无法平复情绪,听见卧云这么问,她有些想笑,“你们是替那个可怜的元配不平,所以带我来,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应该是带着元配去拆你的台才对。”
明珠没有说话,只是失魂落魄地发着楞,一手又抚上怀里的香囊。
不能留了啊!她怎还能留着那条红线?难道还妄想真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进他家门?
明珠突然心惊地想,阳似乎一直就是要她等。等什么?
男人三妻四妾原是常态,她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就算他要她委身做妾,她可能也不会反对。但为什么非要她等?明珠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
卧云似乎也想到这点,她给一旁的小道姑使了个眼色,没多久,客栈的说书人在大厅中央架起桌子,放着醒木,待人潮渐渐围了起来,说书人在桌后坐下,抽出腰际折扇,拾起醒木,啪地一声,整个客栈瞬间鸦雀无声。
原本明珠没多留神,只是径自坐在角落发楞,接着说书人捻了几下山羊胡,开始说起了最近他新编的段子。且说近两年天朝打了胜仗,上上下下那一片欢欣鼓舞和虚荣啊,那些明着讲忠孝节义,实着是拍马屁的爱国故事,简直如雨后春笋,尤其是爱讲天朝如何打得那炎武人屁滚尿流,夹着尾巴滚回他们的圣山,总是会博得满堂彩,跟那场战争相关的故事也挺受欢迎,像是——
“……咱且回说那贪得无厌的羌城太守,此番面对炎武鞑子各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收买,怎不心猿意马呢?战争都打了这么多年,他心里思量,再打下去他都要两袖清风了,实在也混不到什么好处。眼前正好,炎武那什么呼日勒将军,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你且开门来,他日江山到手,任你要多少荣华富贵也是易如反掌。那羌城太守听了,当下怎能不立即狮子大开口哇?
“再说围城九月,羌城本是镇守整个开元路的官仓,原本不该这么容易被攻陷,谁知道战争开打前,官仓里的粮早让明相梧那贼子尽数拿去孝敬了炎武军队,根本不顾城内咱们无辜的天朝百姓死活,可怜我天朝军队,被炎武鞑子阻断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内老弱妇孺,被明相梧那贪图荣华富贵、卖国求荣的畜牲活活饿死啊……”
客栈里爆出一串串咒骂声,两年来,明珠始终深居简出,哪晓得天下人将她父亲看得如此不堪?当下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尽失,她冲上前甩了说书人一巴掌,“我阿爹是好人!”
“你怎么打人啊!”说书人跳了起来,而卧云给小道姑和莲真使了眼色,两人双双架住明珠。
理智尽失的明珠,充耳的,只有那些对她族人的谩骂讥讽。
“卖国贼!贪官!”一个男人朝她吐口水。
“猪狗不如,死得正好!”一个女人指着她鼻子大骂,“你怎么不去死?”“连诛九族都太便宜他了,想想被饿死的那些百姓啊!什么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才做得到?”
明珠早已分不清,那些声音,是来自她的幻觉,或是其他?她怒不可遏,拼命地想挣月兑身后的箝制。
官粮?!仗打了七年,哪来的官粮?羌城位于北方,前线所需的官粮几乎都从羌城优先释出。但原来这就是皇帝用来杜天下悠悠之口的大好理由!因为明氏贪了所有官粮,百姓不是皇帝迟迟不发兵给饿死的,是泯灭天良的明氏一族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的!是非黑白谁说了算?是已死的枯骨吗?是再也喊不了冤的幽魂吗?
不!是史官!是皇帝的走狗!而她已死的族人,含冤莫白,活该被咒骂千秋万世,永远不得翻身!
“我阿爹是好人!”她凄厉地大喊,像要冲上前将对方碎尸万段,要撕烂他们的嘴,“我阿爹是好人——”
父亲常跟她们说,那些忠孝节义的故事,教导她们友爱,孝顺,忠君,爱国……
明氏竟贪了官粮,眼看着同胞饿死,不配为人啊!
“呵呵……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了起来。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他们错在没有立刻去死,没有一开始就去死好保住皇帝的江山!
不是吗?她再次狂笑,紧涩的喉咙仍然像要发泄似地大笑,眼角流淌的,不知是眼泪,或雨水。
不知何时大雨纷纷,行人匆匆闪避,而她像游魂一般,在雨中的街道上游荡,看到行人,便冲上去喊着“我阿爹是好人!你知道吗?他常教我们对国家尽忠诚,对百姓尽仁义,要为后世典范,呵呵呵……”那些人见她一脸狂乱,虽然模样生得极好,却也只能摇摇头,快步走开。
贪生怕死?泯灭天良?
你知道吗?你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的国家,这样子骂你啊……
然后,她便像又听见了什么一般,再次凄厉地尖叫,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最后仿佛终于回过神来那般,早已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客栈。
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没跟着族人一起死去?因为,她自以为偷得一席立足之地,自以为,可以忘却血海深仇,苟活着。
她的族人,含冤九泉之下,两年来被世人唾骂,而她呢?她被一个连真实身分都不屑让她知道的男人,用金笼子和翡翠锁,像玩物一般地豢养,两年来锦衣玉食从不间断,更从不曾清醒地看一看自己恬不知耻的下贱模样!
你知道吗?你用心教导的女儿,成为了下贱的,破坏别人家庭的……
明珠几乎喘不过气来,再也承受不住地,双手捂住脸,跪在大街上痛哭失声,两年来所有的瑰丽的回忆,突然全显露出真面目,成了尖锐的刺,恶毒的嘲笑,像暴雨一样地打在她身上。
她怎么还有脸活着?怎么还能苟活着?
卧云撑着伞,来到她身后,替她挡了好一会儿雨,明珠才终于回过神来。
“明珠姑娘,你要相信,不是所有世人都是愚昧的,还有一些人始终相信你父亲的清白。”
明珠起身,转向她,哭得红肿的眼,好像所有生为人的温热都流尽了那般看着她,“你究竟是谁?”
卧云手持方巾替她擦去眼泪,笑道“正义之道,吾辈坦然而行,天下间总得有人清醒着,做对的事。我说过,该不该相信你,要等你作出了决定,如果姑娘你终究明白自己该踏上复仇之路,会有人帮你,但是你得和那个把你藏在鹊城的人切断一切联系,你做得到吗?”
卧云替她拭脸的方巾上,有一股奇特而浓艳的香气,闻越久,越感觉自己飘飘然身在云端。
“等你想清楚了,到鹊城的红花茶楼,会有人帮助你,走上你想走的复仇之路……”
接着,明珠便失去了一切知觉。
红花茶楼。
是非,去留,其实根本不需要多想。
卧云将她送回金风园,红菱说,翠云观的女道长送她回来,因为她在祭拜时晕倒了。
明珠信了这说词,她没想到的是,连云嬷嬷竟也信了卧云的说词。
你得和那个把你藏在鹊城的人切断一切联系,你做得到吗?
明珠苦笑。是啊,好难啊,这金风园里的一切,全是关于他和她的回忆。
她醒来后,在园里幽魂一般的徘徊,一花一草,一砖一木,素手温柔地抚过,鬼魅一般地对生而为人的一切美好作最后的巡礼。
算了吧,这一切,本都不属于她。明夏艳早就死了,明珠也不该存在,阳的爱情,本来就应该是他妻子的。繁华温存,情爱美梦,她都不配再拥有,余生该选择的,就是为族人报仇雪恨,那才是属于她的道路!
她取下了明月和白雪脖子上的银铃,幽幽地对它们道别。
今后,你们想去哪,就去哪吧。
但是希望阳看在她的份上,仍然让它们待在金风园里自在晃悠。
除了父母的牌位之外,她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虽然那也是到金风园后才立的,却是她仅剩的心灵寄托,无法舍下。
红花园里,她见到了卧云,才知道她本名叫仇余凤,而她的身后,是炎武征战七年后,各路对抗司徒烁的人马中势力最大的叛党。天朝皇帝对炎武白月族的赶尽杀绝,站在天朝人民的立场,没有反对的理由;但是皇帝夺回政权后,对国内所有违抗他、他意见歧异的人一律冷血肃清,对权力霸道的掌控,却激起了朝野之中一波又一波怨怒的暗流,再加上那些流浪到天朝来,对天朝皇帝心怀怨恨的少数炎武人,这群人很容易就因为共同的仇恨而凝聚成一股反抗势力。
“其实,我们并不缺同志,这世间对司徒烁那恶鬼不满的人太多了,你知道你能成为武器的,是什么吗?”
“是这张脸吗?”她有些怆然,有些讽刺地回道,虽然是疑问句,神情和口吻却早已是笃定的,好像认命了那般。
仇余凤沉吟半晌,觉得她好像一夕间,有些不一样了。虽然在今天以前,她也只和她相处过两日,可她眼里确实有些东西……消失了,或变得冷酷了。
女人天生就会作梦,再薄命再辛苦的历练都无法让女人割舍这项天赋,就像仇余凤第一次看见明珠时的模样,让她不由得赞叹阳为了保护她还真是煞费苦心;一个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女竟然还能有那样温柔的一双眼,既愚蠢又让人憎恶!但它同时也有可能一夕间消失无踪,把心里一切美好都掏空了,认命地只为一个冷血的目标活下去——就像她一样。“你可以做别的。”事实上,仇余凤有点嫉妒阳,所以才耍了这些手段。
他心机用尽地不想被外人知道明珠的存在,但那副魂牵梦萦、思思念念的模样还是让人察觉不对劲。她又不是阳那个整天只知道醉生梦死的养父,当下不动声色地去查,果然查出一些端倪,再把云嬷嬷抓来问话也就知道真相了。
云嬷嬷好大的胆子,竟敢忘了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但仇余凤决定只要她帮着瞒住阳,让阳以为明珠是自己离开的,她会考虑饶她一条老命。
比起男人,她向来更喜欢女人,尤其是美女。她又怎么舍得让美女去成为男人的玩物?
“我听说,这世上最能让男人泄漏秘密,也最能接近那些贵族的,就是妓院。”明珠想起当日在麒麟城时,向导说的那些话。
“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可以把全天下男人迷得团团转的武器。”仇余凤此刻竟然不是很愿意承认要她到青楼去卧底,哪怕这原本就是她一开始接近明珠的目的。
“你们会送我去帝都?”
“帝都的吟雪阁,确实是许多贵族子弟留连忘返之处,但那里才是龙潭虎穴。”司徒烁的情报头子正是吟雪阁的老板,只不过如今知道这秘密的人恐怕只有司徒烁……当然还有她。这更方便司徒烁监视帝都所有贵族。
“我们会送你到雁城的千夜坊,坊主是我们的人。但是,能不能让她选上你,并且训练你,却是她作的决定,我干涉不了。”仇余凤顿了顿,“如果你不想做这工作,在她面前就别太聪明。”她好心提点道。
但是,对这个危险的组织来说,又有什么是用得上她的地方?明珠也很清楚这点,却没点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