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王 第二章
晒软并以中药熏制过、以防寒性的干燥莲花被搁入一只透明琉璃圆壶里,热水一浇,莲花顿时像盛放一样地舒展开来。
东方荷饮了杯茶,怒气稍褪地对诸人说道:“好了,你们开始说说府里这三日里发生的事情吧。”
“这是各位夫人屋里这些时日的用度、这是庄园外佃农本季的收成、这是绸缎铺子上个月送来的月结……”
夏侯昌这座位于水边的豪宅规格广大得惊人,寻常人绕着黑色宅院骑马都要骑上半个时辰才能绕完一圈。
人人都说北荻国的夏侯宅院里雕梁画栋,便是天上仙苑也不过如此。更别提府内河道中那些终年绽放的各色荷莲,就是北荻皇宫内院也无法匹敌啊。
然而,看在东方荷眼里,只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夏侯昌在卖弄财富罢了。
因为对他来说,炫耀奢华亦是他这场按仇大计里的一部分。
铃铃铃……阵阵的铃铛声由远而近的传入“听风阁”。
东方荷让金秋停止报告,因为知道有特使到来。
夏侯昌身为北荻大商人,名下产业惊人,从粮食、铁器、瓷器的国外贸易到土地买卖皆有涉猎。每年所获鉅利,便连皇室都不见得能匹敌。如今这铃声正是夏侯昌的商队为了传递讯息而建立的——特使与马匹皆配有铃铛,远处驿站之人听见铃铛声,便会立刻备好另一匹快马与另一名特使,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交接完毕。
由于此法传递讯息速度极快,后来北荻国及东罗罗国的特使亦全都比照办理。
东方荷起身站到门边,但见一名黑衣男子自远处飞奔而至。
守在“听风阁”外头的高壮护卫们看了令牌后放人,黑衣男子便直朝着内室大步而来。
“东方姑娘,有事禀报主子。”黑衣男子单膝落地说。
“入内室再说。”
东方荷屏退所有人,撩起水晶珠帘,走进沿着外头荷池而建的内室里,替对方倒了杯茶。“喝口莲茶顺顺气。”
“谢东方姑娘。”黑衣男子举杯就喝。
荷花窗上为了阻挡沙尘而挂上的薄纱,被风吹扬而起,东方荷端坐等待着对方顺过气来,心里却不由得直犯嘀咕。
打从半年前开始,所有特使都得先过她这一关,再视情节轻重决定能否上报到夏侯昌那里。此举不消多想,分明又是夏侯昌的阴谋。知道她对他的计划不赞同,就强迫她参与一切。只是,她实在没法子不参与其中,因为知道若是经由她的手,或者还能多救一、两条人命。
相处多年,她怎会不知道——夏侯昌对不在乎的人命,当真就是视若草芥。
“报告东方姑娘,主人送给东罗罗国宰相辛渐的名伎雪姬逃走了,她的婢女香菱则还留在辛渐身边。”黑衣特使说。
东方荷抿紧唇,约略知道雪姬逃走的原因。
雪姬痴恋夏侯昌,当初夏侯昌安排雪姬到辛渐身边,就是要她向辛渐大吹枕边风,怂恿辛渐攻打位于北荻国与东罗罗国边界的“萨西”部落。夏侯昌甚至已经挑明雪姬若能成就此事,他便会收她入房。
雪姬这一逃,应当是辛渐已决定要攻打“萨西”部落,她才会等不及夏侯昌去接人,便迫不及待地自个儿逃回来了。
东方荷揉了揉发痛的双鬓,真不知道雪姬既然痴恋夏侯昌,为何看不出他待女子其实寡情呢?他不会为任何女人改变的。
只要是夏侯昌穿出门或见过客的衣服,他一进屋内便会立刻卸去,绝不会再穿第二回。雪姬若是回来,也只是金屋银屋养着,多余的爱恋是决计不会存在的。
“负责看管雪姬的护卫呢?”东方荷问。
“那两人的饮食里被下毒,一名已经中毒身亡,另一名则是撑着一口气,禀报完毕后,便毒发身亡。”
“将两人厚葬,再赠予家人十锭金。后者再多取两锭金,慰借他尽忠职守。”东方荷轻声问道:“雪姬如今人呢?”
“目前押在客栈里等候主人发落。”
“安排人去告诉辛渐,就说雪姬因为思乡过度,做了傻事逃跑,不慎失足坠河身亡。”东方荷叹了口气。“安排雪姬躲到乡间平静地了此余生吧。”
“她凭什么?”
一声冷冷低喝伴随着门上水晶帘清脆的敲击声而来。
“主人。”黑衣特使立刻单膝落地。
东方荷看向戴着面具的夏侯昌,声音朗朗地说道:“你既将这些事交给我发落,便该听从我的意见。”
夏侯昌眯了下眼,薄唇一抿看向黑衣特使。
“雪姬身边的婢女香菱可留下了?”夏侯昌问。
“留下了,而且如今正受宠。”黑衣特使说道。
“你当初没看错眼,那个婢女确实比雪姬机灵。”夏侯昌伸手抚了下东方荷的发丝,转头再对特使说:“派人送一箱珠宝给她,要她好好服侍辛渐,并佯装听过‘萨西’部落是如何被北荻攻击,如何对北荻奉上大笔金银珠宝一事,快快催促辛渐出兵。事成之后我有重赏,也不与她计较,她帮雪姬毒死我两名护卫一事。”
东方荷一惊,蓦地抬头看向夏侯昌。
“你如何知道香菱……”她哑声问道。
“那双眼太机灵,看透了雪姬的痴,看准了自己在雪姬走后,有机会得辛渐宠爱。”夏侯昌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对黑衣特使说道:“你退下吧。”
黑衣特使退下后,夏侯昌的指尖抚过她拧起的眉心。
东方荷拉下他的手,别开了脸。夏侯昌最糟,明明看透了一切,却又一意孤行地挑起战争,只为了用血债替他的亲人复仇。但这场按仇的战事一起,牺牲的人数又何止一个被灭门的北荻二王爷府。
“蹙什么眉?双方若是交战,我们所制作的武器便能大发利市,先前所囤积的粮食亦能再赚一笔财富。”夏侯昌扳过她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你已经富可敌国了。”她定定看着他的眼,正色地说。
“你莫非嫌我银子多?”他勾唇似笑非笑地睨望着她。
“那也得用干净的法子赚。”她扬高了声音,置于身侧的小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你嫌我的手不干净?”夏侯昌眸中寒光一闪,冷凉的大掌蓦地握住她的咽喉。
“我只嫌你的嗔恨心太重。”她仰起下巴,索性让他握得更彻底。
“你还想要我如何?”夏侯昌俯低脸孔,冰冷的银制面具贴在她的肌肤上,冷然的气息不快地拂过她的双唇。“我已经为你放过雪姬一命了。”
“我知道你认为雪姬是你买来的财产,但人不是生意,人有感情,所以雪姬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你身边。”她揪着他的衣襟说道。
“你若对我有情,便该偏私于我,而不是为她说话。”他眯眼瞪她,嗄声说。
东方荷的心头一拧,一股酸楚直往鼻尖冲去。她想对着他大叫出声——她真后悔当年遇见了他,换来了今日无穷无尽的虐恋,脚生根似地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左拥右抱、换女人像换衣服,却从未对她踰越一步。
“你在想什么?”他的拇指贴住她狂跳的脉搏,紧盯着她胀红的脸庞。
“想痛骂你一顿!”东方荷蓦地一拳捶向他的肩膀,完全没有手软。“我干么偏私于你!偏私你的人还不够多吗?总该有说实话的人。”
夏侯昌长眉一扬,薄唇却是一勾,笑了。
“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如此。”他笑着说,又挨了她一拳后,便圈住她的手腕困她在怀里,带她往旁边的软垫堆里坐下。“还有什么实话想对我说?”
她瞪着他,却没费事挣扎。她有自知之明,和这个男人抗争,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等到他抱过瘾了,自然会放人。
“华姬才来十天,你就把人送走,是不是太离谱?”
“她该走了。”他偏凉的手掌偎在她温热颊边,淡淡说道。
“她才来了十日。”心头烦躁让她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怎么,嫌我给她的赏赐太多?”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推着她在丝缎软榻上躺下。
东方荷感觉得到心跳因为这样的举动而加快,而她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半分迹象,于是她刻意扬高音量,替她的脸红找了借口。
“是,我是嫉妒。别人十日换来一车金银珠宝,我这八年付出该有几座金山银山啊?不如你也给我几车金银珠宝,我出去自立门户……”
“休想。”
东方荷的脸被搂向他的胸前,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密,紧到她喘不过气,不得不出手用力地推着他。
“脚长在我身上,我想走便走。”她喘着气说。
“这栋宅子的地契写的是你的名字。城外那几座铺子的地契及收益,也都替你在银号里收着。不信的话,就找钟管事过来问。”
东方荷怔住,整个人呆若木鸡,嘴巴甚至没法子合拢。这人平素确实把财库的钥匙全都放在她这里,可这些事她却是从来不知情。
“你……干么给我那些东西?”她望着他晶亮黑眸,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心脏亦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夏侯昌望着她迥异平时的娇憨模样,面具下的眸色转为深浓,薄唇微微勾起一道笑意,缓缓地俯头靠近她微张的红唇,嗄声说道:“你说呢?”
感觉他的呼吸吐在她的唇间,她倒抽一口气,惊惶失措地想推他到一臂之外,可他的大掌扣住了她的下颚,不许她拉开距离。
“为了……报恩,因为我救过你。”她颤声说道。
“再猜。”他眼里闪过怒气,指尖加了几分力道。
“我——怎么知道!总之,你离我远一点!”她用尽力气大吼出声,因为这样她没法子想事情。
夏侯昌冷眼瞪着她满脸的怒急烦躁,他神色一凛,蓦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推。
“怎么了?”东方荷不解地看着他冷怒脸庞。
夏侯昌重哼一声,板着脸转头大步离开内室,脚步飞快地像有生死急事待办一般。
东方荷奔到窗台边,对着他的背影大叫道:“我不稀罕那些东西!”
“但我要给。”他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一座白玉荷门之外,她大叫一声,把脸埋入双掌之间。
谁来告诉她——
夏侯昌究竟是把她当成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