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 第二十二章
月色初上时分,梅非凡一行四人进了城,找了间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独孤兰君一看到床榻,咚地一声便倒了下去。
喜鹊第一个冲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又碰他的脉又模他的脸,急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昏倒了?会不会死啊!要不要找大夫?”喜鹊紧张地转着圈。
“你再模下去,就要和他成亲了。”梅非凡笑着说。
梅非凡递过皮壶让喜鹊喂他喝水,伸手替他把了下脉——脉象虚弱到微不可探,但她知道他只要经过一夜的调息,生命迹象便又会迅速恢复。
她还记得他有回闭关修行十天不吃不喝,一出闭关山洞,便倒了下去。
所有大夫都说他只一息尚存,只有她坚持不让人给他灌汤药,只找了间清房间,让他睡了三天三夜。
他是神官,拥有与一般人不同的特殊体质。
“他不过是极度疲惫,休息几日即可。”梅非凡说。
“那也得喂他吃点东西啊,他瘦得不成人形。”喜鹊不觉地握着他的手,替他取暖。
“你这么着急,又对着他又碰又模的,是想以身相许吗?”梅非凡知道喜鹊向来怜弱,却还是忍不住揶揄地说道。
“公子!”喜鹊大叫一声,急忙缩回手。
独孤兰君皱了下眉,像是不满意手里的温暖被带走,竟眼也不抬地又把喜鹊的手拉回来贴在脸颊。
喜鹊呆住,梅非凡则是大笑出声到眼眶噙泪。
以往她便是这样替他暖手的,这男人没忘记这样的动作,但他们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了。
“公子来替他暖好了,你们都是男人!”喜鹊红着脸,忘了什么主仆之分,一把拉过梅非凡的手塞到独孤兰君的手里。
方才去打点餐食,现在才进门的东方荷,一看到这一幕,立刻招呼喜鹊说道:“咱们先回房盥洗吧。”
“东方,我一直忘了多谢你的大力相助。”梅非凡说。
“夏侯昌明日便会派马车来,等着你亲自去道谢。”东方荷笑容带着几分恍惚地说道。
自从到东罗罗国与梅非凡会合后,她已超过一个半月不曾见到他了。只是,光是想到要见他这事,心头就针般刺痛着。
“想”,是无庸置疑的。可一“见”了,就不免想起这段时日里,他冷凉的身子又亲近了谁。
“难为你了。”梅非凡紧握了下东方荷的手,不知道自己能如何报答她。
稍早,她俩单独在林间一席谈话之后,她已从东方荷那里知情了一切——
“不怪你,是我自愿的。”东方荷扯动了下嘴唇,低头挽起喜鹊的手,默然地走出房外。
“东方姊姊,你有什么伤心事吗?是不是那个叫夏侯昌的人又欺负你了?”东方荷才关上门,这一路总跟着她的喜鹊便巴住她手臂,一脸着急地问。
“他欺负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东方荷好笑地看着其实胆小的喜鹊。
“我拼着被吓死的危险,也要替你出气,找他理论去……”
梅非凡听着东方荷和喜鹊的声音逐渐远去,她低头看着躺在榻上的独孤兰君,心痛到她甚至必须压住胸口,免得痛呼出声。
痛,是为了他这一身的憔悴,是为了天下如今的苦痛、是为了再也回不去的一切、也为了轩辕啸。
她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走到今日的局面?她知道有些事不该自责,毕竟现任凤皇罗艳弑君篡位的野心,不该算在她头上。但——她就是不免会想,若她观察力再敏锐一些的话……
梅非凡就这么痴痴地望着独孤兰君,看着他的面色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愈来愈有血色。他到底是几天几夜没睡,才能把他自己折磨成这副连鬼都不如的样子?
“独孤兰君。”她唤着他的新名字。
兰是他最爱的花,孤独则是他给他自已的宿命啊。她还惦着他,所以取名他曾夸赞过她的“非凡”二字,但他却是决心不来找她了。
“不!”独孤兰君蓦地抓紧她的手,突然睁开眼。
“怎么了?作了恶梦吗?”梅非凡取饼热茶递到他手里。
他啜了一口热茶,便不再多饮,只是倚着床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为什么这样对你自己?”她拧眉问道。
“为了赎罪。”他面无表情地说。
“赎什么罪?”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我不该为了要和你相守而撒了谎,我该为这些年来死去的人命负责。”他眼也不眨,只是掀动着双唇说道。
梅非凡不能置信地摇着头,蓦打了个冷颤。
“你……说了什么谎?”她用力抱紧双臂,哑声说道。
“你十二岁那年,原本该和北荻国二王爷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订亲。但我嫉妒,不想你属于别的男人,所以编派了那对兄弟会让北荻国亡国的预言。”他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你不会……”梅非凡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昏眩到甚至必须用手扶住一旁墙壁。
“我会。”他说。
“但你从不曾说谎啊……一定是你的预言错误了,对吗?”她不敢相信那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预言,居然是假的。轩辕啸何其无辜,被灭家的北荻二王爷一门又何其无辜啊!
“我确实是不曾说谎,唯一一个谎言就是那个。那时,北荻三王爷和我说着你的亲事,我突然间便恼了,恨透了那些能有你陪伴在身边的人。”独孤兰君扯动了下唇角,明明该是冷笑的神态,却因为他的脸庞太过清癯而只显得狰狞。
梅非凡看着他漠然神色,心在瞬间被人捏碎,她蜷着身子,揪着胸口,痛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在说了那个谎之后,我在脑里看到许多兵灾景象,我明白世道因为我的谎而转动改变了。但,我贪恋着神官之位,贪恋着能和你相守的日子,所以什么也没去改变。”独孤兰君继续淡淡地说道,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她满脸痛苦地看向他。
独孤兰君闭上眼,整个人石雕似地一动不动,除了他的唇之外。
“让你因为惊吓而离我更远?我曾经是你心目中神一般的人啊。”他停顿了一下,唇边闪过一抹很短的笑意。“况且,我若不是因为心被蒙蔽,早该注意到罗艳的野心了。在她将她手腕上的假梅花胎记给我看时,说要让我与你双宿双栖,说她希望取你而代之时,我就不该忽略她背后那股强大的怨念。但我那时只为了与你相守,什么也顾不得……”
“罗艳找你谈过,而你竟什么都没告诉我。”梅非凡声音颤抖,不能相信他竟会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是,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作祟。四十岁退任之前都应当守贞的神官原本就不该与凤女相恋。”独孤兰君眼色清冷地看着她,却再也想不起当年为何会在面对北荻三王爷的提亲时妒火中烧,执意不让她订亲的心情了。
“难怪你那时听到第九任凤皇骤然驾崩时,你会急着把我送出宫。因为你猜到了是罗艳下的毒手吗?”她木然地说道。
“是的。”独孤兰君说了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
梅非凡咽了口水,因为之后的事情,她都已经知情。
她和他在同一夜被罗艳诬陷秽乱神宫,他把她赶进秘道里,强迫她喝了一杯茶。之后,她不省人事,再醒来时,人已经在东罗罗边境,怀里只有一个装满了银票和首饰的包袱。
之后,她听说“神官”为了引开追兵,当众一跃而下护城河一事。她知他水性极佳,不信他已死,于是在国内翻天覆地找着他。
她只是不知道——这一切的错误,竟都只是源于情执两字。
梅非凡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所有两人之间的一切闪过脑中,让她呼吸变得破碎。而他此时的模样,让她心碎。
“你走吧。”独孤兰君眼也不抬地说道:“我原本打算在海牢里了此残生的,谁知道竟又遇上了你,就当是天意要我亲口向你说明真相。”
“不!天意就是,你现在应该与我一同起身对抗罗艳,百姓正因为她的贪念而受苦啊!”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要他扬眸看着她。
独孤兰君看着她,冷眼对她泛着泪光的眼,漠然地说:“我心已魔,魔心不可信。天下成或毁,我无法做主。”他拉下她的手,别开了眼。
梅非凡倒抽一口气,望着他瘦削的青白脸庞,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他的能力已至走火入魔、无法控制程度,他不知道他的魔性会让他做出何等决定。
“我找着了你,若再能说服轩辕啸站在我们这边,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喃喃自语地说道。
“轩辕啸?鬼盗?”独孤兰君缓缓回头,对上她的眼。
“是的。他拥有百艘的盗艇,军力如今更甚于东罗罗国。”
“那就让他替你打出一个原本应该有的光明世代。”独孤兰君蓦闭上眼,因为有一连串关于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画面开始闪过他的脑中。
“但我需要你。我行遍天下,知道百姓始终相信我们。是罗艳一开始的血腥镇压让他们不敢再挺身反抗的。神官与凤女,是东罗罗国人民最信任的组合啊……”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因为知道那将会是轩辕啸恨之入骨的组合。
她太心急,把一切想得太单纯……
“我和你不同,神官不是必须的。我之所以从巫咸国月兑颖而出被选入东罗罗为神官,是因为召唤能力出众,但你却拥有我所没有的——”独狐兰君将手贴在她的胸口,定定看入她的眼。“一颗为民着想的心。”
“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事皆休。”她紧抓住他的手,嗄声说道。
他收回放在她胸前的手,冷然说道:“去找轩辕啸吧。你在乎他,而一个被你在乎的男人,不可能不在乎你。”
梅非凡望着他——他亦回望着,只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丁点情绪,冰山般的绝寒模样让她心头一寒。
“你今后作何打算?”她问。
“既然遇到你,我就当我的苦行已结束。我要回到‘巫咸国’。”
“可是‘巫咸国’……”
“在很远的地方?被邪术所控制?”独孤兰君一笑,转身再度在床上躺平,侧身背对着她。“那又如何?我身在千里之外,心魔不也控制了我?一念不觉生三细,我不过是纵容了一个恶念,后患却是无穷无尽。报应是整个天下哪……”
他这话说得冷,全无一丝起伏,可梅非凡红了眼眶,蓦地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他,仿佛他们仍是从前的他们。
他僵着身子,迟迟没回应。
“去找轩辕啸吧,此去正是最好时机。”他说。
“我让喜鹊跟着你。”她说。
“不需要。”
“不为你,是为我。我需要知道你平安健康的在另一方,我才能专心的去求轩辕啸救救天下。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的手掌因为用力而紧握成拳,好不容易才把话平静地说完。
“好。我给你一个荷包,你与轩辕啸再度相逢、两心相依时,就打开那个荷包,里头有东罗罗的未来预言,就当是我跟你买了那个丫鬟的回报,我们从此各不相欠了。”他说。
“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她说。
独孤兰君没回头。
梅非凡站了许久,最终还是默默地转身。
而他甚至在听见她转身离开时,也不曾回头。只在门被轻轻地关上时,他的胸口蓦地紧揪了一下——那痛提醒了他曾经和她相偎的时光。
那时——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珍重。”良久之后,屋内响起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