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第十三部 第三个怪梦
一进入睡眠状态之中,我们就有了另一个“梦”。
在这里,必须略作说明。那样子的记录仪,到现在为止,一共有三具,“梦”也有三个,第一号记录仪,落在柏莱和辛尼的手中,使他们有了第一号梦。
第一号梦,只有辛尼和柏菜亲历。我知道第一号梦的内容,由于辛尼的转述。
我之所以要将“梦”编号,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
巴因卖给白素的那具记录仪,使我们得到了另一个梦,这个梦,我将之编为第三号,称之为“第三号梦”。因为我们在王宫之中,又得到了另一个“梦”之后,发现那个梦,应该排在第二,因为那个梦中发生的事,应该在第三号之前。
以下,就是第二号梦中的情形。
第二号梦中,开始,也是一个会议,但是会议的参加者只是六个人,那六个人,我在一进入梦境之后,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准。他们A、B、C、D、领导人以及C的父亲。
我之所以将这个梦编为第二号,是因为显然那是A、B、C、D才回来之后发生的事,他们六个人先讨论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才在另一次较多人参加的会议中出现——那次较多人参加的会议,就是第三号梦。
我这样的叙述,可能有点凌乱,但是事实如此。如果有心弄清楚那些次序,也是很容易的事。一进入“梦境”同样是柔和的光线,六个看来有点朦胧的影,围着一张圆桌坐着,开始时,是一片沉默,然后才是领导人的声音:“你们四个人的结论一致?”
C的声音听来很低沉:“是的!”
领导人叹了一声:“情形真的那么坏?”
C苦笑道:“只有比我们的报告更坏!由于我们对罪恶的认识不是那么深刻,我们的报告,其实还未曾触及到他们内心深处的丑恶。他们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坏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
A的声音愤然,指着C:“他的遭遇最不幸,他千挑万拣,拣了十二个人,认为是最有资格相信他们的了,可是其中的一个,居然出卖了他!”
领导人和C的父亲,同时发出了一下感叹声:“你认为他们罪恶的根源是什么呢?”
A、B、C、D都沉默了片刻,B最先开口,语音平和:“是他们对自身的生命认识不够。短促的生命,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却是头等重要的事。”
A大声道:“不是,罪恶的根源,是由于他们根本就是罪恶的化身!他们的一生之中,不知要做多少丑恶的事,大规模的杀戮,只重视自己的生命,而漠视他人的生命,这才是致命伤!”
D叹了一声:“我认为最大的毛病,是在他们之间,完全无法沟通,没有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的心中在想什么。可以沟通的语言,虚伪和不真实,虚假代替了一切,欺诈盛行。他们又追求莫名其妙的权力,专横和独断,超乎任何生物的对待同类的残忍。公平正义,在那里完全找不到影子!”
领导人叹了一声:“这一切,正是你们四个,要到那边传达的,要不是他们如此丑恶,也不用你们四个到那里去了!”
A道:“是的,我们去了,也尽我们的力量,作了传达,可是收效实在太微,而且我相信,情形会愈来愈糟,罪恶会愈来愈甚,直到——”
C的父亲沉声道:“直到我们要将之根本毁灭为止?”
C哺哺地道:“会有这一天的。我们承认失败了!”
A大声道:“我已经研究过,要将那个星球完全毁灭,只要使那颗十六等发光星的运行轨道,略作调整,对那个星体所在的星云,影响已是极小,对我们这里完全没有影响!”
A的话之后,是一个相当时间的沉默,B才叹了一声:“不见得在那里的所有人全是这样的,尽避内心的丑恶,单为自己打算,牺牲他人的千百分利益,目的可能只能为自己带来半分利益,但总还是有少数人是好的,虽然是极少数,叫他们也一起遭毁灭,未免太不公平了!”
A道:“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B道:“我们可以在距离这个星球适当距离之处,作一个大型的接引装置。当他们的功能丧失之后,他们的思想电波束,可以供我们作检查,是合乎回来资格的,就可以接引导回来。我们可以作这个最后的审查。”
领导人犹豫厂一下:“他们的头发功用完全丧失了,还有什么思想电波束?”
B道:“极微弱,但还存在。在那边,也有个别的突发情形,思想电波束凝聚不散。我们的装置如果是够精密,可以接送合乎条件的人回来!”
领导人道:“很好,我会设法促成这个工作——”他讲到这里,略顿了顿:“你们不准备再去了?”
A、B、C、D四个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道:“不打算再去了!”
D叹了一声,又道:“说起来很惭愧,我们失败了。我们已经够宽容的了,“我甚至答应他们,不论他们过去的行为和思想如何丑恶,只要他们放弃过去的一切,就可以得到宽容。可是他们心灵中丑恶是如此根深蒂固地盘踞着,真正能听我话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领导人摆了摆手:“我们有了结论,他们的最大罪恶根源,是内心深处只为自己短暂的生命打算,在他们的生命过程之中,虚伪、欺诈、贪婪、妒嫉、凶狠、残酷、自私、横蛮……”
领导人讲到那些词的时候,语音十分生硬,显然他对那些事,并不是十分熟悉。当他还想向下讲去的时候,C的父亲苦笑道:“不必再向下说了,这些行为,单是听着也不会舒服,真不明白他们何以互相向自己的同类,一生施展这种行为!”
领导人停了一停,没有再说下去,道,“我们派去的四个人,已经尽了能力来宣扬与此相对的种种善良行为,他们宣扬的道理,相信会一代一代传下去。现在,我们只能听其自然,由他们自己去选择。我们进行那个接引装置,已经算尽了最大的努力,何去何从,由得他们自己去决定好了!”
C的父亲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到这里,A、B、C、D先站了起来。领导人和C的父亲也跟着站起,领导人说道:“他们都等着听你们四人的报告,该去了!”
A苦涩地道。“也没有什么好报告的,我们失败了,如此而已。”
六个人一面讲着,一面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就在那时,醒了过来,背对背而坐,一声不出。那个“梦”,不但使我们讲不出话来,而且,使我们冷汗直冒!
C就:“他们究竟有多和坏,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我们究竟有多么坏?领导人用生硬的语音已经数出了不少坏行为来,但是那些坏行为,只不过是地球人所有的坏行为中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我和白素,当然也明白了何以国王不愿意叙述这个梦境的原因。我们,地球人,是如此邪恶!比地球上任何的生物邪恶!而我、白素、国王,全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先转过身去,看到白素也在缓缓转过身来。我们互望了一眼,我先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声音也有点发颤:“他们放弃了!”
白素的声音发涩:“没有,他们在适当的距离,设了接引装置!”
我苦笑道:“就算有这样的接引装置,你说,地球上有多少人可以够资格回去?”
白素喃喃地道:“总有的,总会有的……或许,十四万四千人?”
我身子向后略靠,就和白素背靠背坐着,一直坐到天亮。大臣又来招待我们进早餐,早餐后,我们又进了国王的书房。
柄王一见我和白素,第一句话就是道:“两位,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可以通过最后的审查?”
我和白素报以苦笑,无法出声。国王又叹道:“其实人人都可以通过最后的审查。他们四位的道理,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只要照做就可以了!可是谁都不肯做!”
我苦笔道:“别说是普通人,就算以传播他们四个人道理自居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做得到?”
柄王搓着手:“虚假,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另一个人的心中真正在想什么——”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人邪恶的心念,不为他人所知,也就没有了真实这回事,一切全在虚假的烟幕下进行,我真怀疑,虽然他们在适当的距离,装了一个接引地球人‘思想电波束’回去的装置,但究竟是不是有人曾经有资格可以被接引回去!”
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白素已经道:“有确实证据被接引回去的,至少有一个人。”
我和国王都大表讶异,不知道白素何以说得如此肯定。白素道:“这个人,就是大发明家爱迪生。你们应该知道他临死时的情形!”
我和国王都不禁“呵”地一声,一起点着头。大发明家爱迪生临死的情形,有着明确的记载:当他弥留之际,医生和他的亲友都围在他的床前,眼看他的呼吸愈来愈微弱,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可是就在医生要宣布他死亡之际,他却突然坐了起来,说了一句话:“真想不到,那边竟是如此美丽!”
他一讲完这句话,就正式死亡了!一直以来,没有人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之前的一霎间,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致他要挣扎着坐起来,将他所见到的那美丽的景象,告知他人。
这件事,一直是一个谜,虽然在许多正式的文件中都有记录,但一直没有人可以解透这一个谜。
柄王显然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他才会在一听到白素的话之后,和我一起发出“呵”地一声惊呼来。这个令世人一直大惑不解的谜,大发明家爱迪生的最后遗言,如今在我们看来,实在再简单也没有!那是因为他已经“回”到了那边,看到了那边的景色,所以不由自主,发出了赞叹声来!
爱迪生回去了,这可以肯定!
柄王呆了半晌,才又道:“那么快?人一死,就立时可以回去?”
我吸了一口气,道:“多半是这样,不然爱迪生不会那么快就看到!多半人在将死未死之际,‘思想电波束’就已经离开了。是暂时的,最多一百年,但是‘思想电波束,,却是永远的。而爱迪生之所以能成为大发明家,想出许多人类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看来也是遗传因子突变的结果。”
柄王叹了一声:“思想电波束,为什么我们不能自行控制?那些记录仪中,一再提到头发的功用——”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搓着手,神情看来相当紧张。又道:“和头发的功用之一,是不是有关呢?”
我道:“我想过了,我想,应该说是思想电波束,是经由头发而出入的,头发原来是思想电波束的通路,所以才生得如此接近脑部,而且构造又如此之多,地球上其它的生物,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柄王紧皱着眉,显然他心中和我一样,还是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我又道:“我还有一个想法,所谓永生,我想是生命中的一个转移,情形和柏莱由白种人变为印地安人相似,用我们的话来说,叫作‘借尸还魂’,或者是‘投胎’。思想不变,但是转换。而且,我相信这种转换,也是通过头发的功用来进行的!”
柄王又想了一会,才道:“暂时只好如此假定,因为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刚想开口,白素已经道:“可以的,可以有人证明这一点的!”
柄王先是“啊”地一声,对白素的话感到很惊异,接着,他随即明白了白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已将我所知的一切全告诉了他,他也知道在那七层石室之中,有一个装置,可以令一个人“回去”!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停止了不出声,心中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股无形的重压,压在我们的心头。这种重压,由于我们现在正处于人类所有知识范围之外的一种经历而生。
我对于“回去”这个名词,多少有一点异议,因为就算一切事实,正如我们所知一样,我们到达这里,也不可能算是“回去”,我们是第一代被遣来的人的后代,从第一代起,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代。尽避时至今日,我们对于地球的环境,还是不能十分适应。但我们究竟是应该属于地球的,还是属于那边的呢?
这个问题,我无法解答,也令我的心情,十分精神迷惘。为了打破我们三人间这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感到十分不安的沉默气氛,我摊了摊手:“陛下,如果你的政务不是太忙的话,倒可以到那边去走走!”
我的话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可是国王显然也正在想着这一点,他竟因为我的话,而陡地跳了一下,接着,用一种奇特之极的眼光望着我。过了好一会,他才吞了一口口水:“我……能到那边去?”
我道:“为什么不能,记录仪中的记录,说得很明白,可以有一个人到那边去!”
柄王急速地呼吸着,来回踱着步:“我……如果去的话,怎么去?”
我摇着道;“我不知道,但如果我们到那七层石室中去的话,总可以我出答案来的!”
白素接口道:“而且巴因的那柄钥匙在我这里,可以直下最底层的石室!”
柄王又呆呆地想了半晌:“去了,要是回不来了呢?怎么办!”
我和白素都陡地一呆。老实说,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去那边,应该是地球上所有人的最后归宿。象柏莱,就一直只想“去”,而没有想到“回”。可是如今国王却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和白素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国王又叹了声,才哺哺地道:“我想我无法抛开一切,到那边去!”
柄王的语音虽然低,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他的话,却在我的心头,造成了重重的一击!
既抛不开,当然不能到达彼岸,国王是不会,而且也无法到那边去的了!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国王自己也显然想到了这一一点,他的神情有点苦涩:“我现在不能走,两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白素,白素也望向我。
在那一刹间,我们两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好一会,还是白素先开口:“陛下,不论怎样,我们都得到那七层神秘石室中去看看!”
柄王紧皱着眉,足有好几分钟之久,他紧蹙着的双眉,才舒展了开来,很明显,他心中的一个结,已经解开了!他搓着手:“我准你们两人,进那些建造在地下的石室去!”
我怔了一怔:“你——”
柄王摇头道:“我不去了!而且,你们去了之后,不论有什么结果,也绝对不用再来讲给我听,我已经准备将所有的事完全忘却!”
我有点感到意外,指着那具记录仪:“你无法忘却的!当你看到这东酉时,难道你有法子使自己不想起这一切古怪的事情来?”
柄王笑道:“那太容易了,只要三分钟,就可以将这东西全毁去!”
我还想说什么,白素拉了拉我的衣袖,阻止我再说下去:“陛下的决定是对的,他和我们不同,他有很多责任,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我提高了声音:“责任?他的责任,和他的一切,用那边的眼光来看,全是如此虚幻和短促,是根本不值得留恋的!”
白素立即道:“但我们究竟是这里的人,不是那边的人!”
我无助地挥着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再说下去好。国王已经道“我既然已经决定了,就绝不会改变。我给你们进入军事禁区的特权,而且吩咐御前大臣和禁区守卫了,给你们一切需要的帮助!”他的话一讲完,就已经按下了对讲机的掣,吩咐御前大臣进来。
我和白素自然没有再说什么,国王想忘却这一切,我们没有理由强迫他记在心里,而我和白素,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到那七层石室中去探索一番的!
当大臣进来,国王作完了吩咐之后,我们向国王告别,离开了王宫。
有了国王的吩咐,大臣对我们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友善,替我们准备了车于,由他陪着,当日下午,就已经来到了“军事禁区”。
禁区的守卫工作,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加强了许多。我想那是由于柏莱上次闯进来的结果。大臣对两个军官吩咐了几句,军官带着我们向前走,来到了一处看来和附近别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的所在,指着地下:“最后的封口,就在这里。”
大臣向我指了一指,“一切照他的吩咐!”
大臣说完了这句话,就自顾自地走了开去。我绝不知道,在进入那七层石室之后,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但不论会发生什么事,总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当大臣走了开去之后,我向那两个军官望了一眼,军官的神态十分恭敬:一副听我命令的样子。我道:“一共有多少守军?”
其中有一个军官道,“七百零六人!”
我挥着手,用极其肯定的语气道:“全部撤退到三十公里之外,一个也不留!”
尽避我的命令下得极其肯定,可是由于命令的本身实在太奇特了,那两个军官在刹那之间,睁大了眼,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提高了声音,“全部撤退!留下掘地的工具给我们就行了!”
直到我第二次重复,那两个军官才如梦乍醒,各自立正,向我行了一个礼,快步奔了开去。不一会,我就听到了一连串的口令声,自近而远,传了开去,接着,便是许多辆卡车发动的声音,士兵列队,跑步向卡车。两个士兵拿了十几件工具来,放在地上。
那批军队的行动十分迅速,不到半小时,所有的人,全走得干干净净。当人全部离开之后,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我和白素可以听到相互之间的呼吸声。
我拿起了一柄鹤嘴锄来,在手心中吐了一口口水,搓了搓手,抓起锄来,向地上锄了下去,一始挖掘。白素在一旁,将我挖开来的泥、石,全都搬开去。
不到一小时,我已挖挖开了铺在水泥上的砂石泥土,现出了水泥板来。白素发动了发电机,我取起一柄风镐,一开动,在寂静的夜晚,那种连续的“达达”声、只怕可以传出十里之外。在风镐的赞动下,水泥翻了起来,现出钢筋,白素就用锯锯断钢筋。
在我们两人通力合作之下,很快就开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洞。洞下面,黑沉沉地,埋藏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奥秘!
等到我们可以肯定,我们两人都可以下去之际,我们就停了手,白素提着一具强力的电筒,向下照去,我在洞口向下看,毫无疑问,那是我曾经到过的第一层石室。石室的四壁,全是整齐的石块,石室中空无一物。
我先跳下去,然后接白素下来。我找到了通向下层的梯级,和白素一起向下走去。
第二层、第三层的情形,都和第一层一样;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而且虽然一屋和一屋之间,在梯级的尽头处都有门,但却全是开着。
一直来到了通向第四层石室之间,门才关着。我推了推,没有推开。我用电筒上下照着,不一会,就在门边上,发现了一个圆形的小孔,和白素得自巴因的那柄钥匙,一样大小。
自从进了石室之后,我和白素都没有说过话。那是由于下面实在太静了!我们不但可以听到互相问的呼吸声,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这种极度的寂静有一股异样的压力,使人完全不想开口讲话。
我找到了那个小孔,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也立时会意,取出了那柄钥匙,平贴着,放进那个小孔之中。钥匙才一放进去,就听到“拍”的一声响。
那一下响声,基实是十分低微的,但是由于我们所处的环境实在太静了,所以那一下轻微的声响,也令我们两人,吓得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随着那一下声响,门向内慢慢打了开来,白素取回了钥匙,向内走去,我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