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 四、人人生命都七拼八凑
当然,来人一抬头间,人人都可以看到,他正是照片上的米博士。
小冰连跌带冲,到了门口,老蔡咕哝着自顾自走了开去,米博士望着喘气喘得出不了声的小冰,神情迟疑地问:“卫先生?”
小冰忙道:“不是,不是,你要找的卫先生是他。”
小冰向我指来,这时我上下了楼,看得出米博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显然,若是他要找的卫斯理,竟是这一副狼狈相的话,那么,他会大失所望了。
我也来到了门口:“米博士,请进。”
他大是讶异:“卫先生,你竟认识我?”
我道:“不认识,但是我们正在讨论有关阁下的一些事情。”
米博士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为他人的话题,是一个神秘人物,他有点模不着头脑地笑着。
他向内走来,又正面遇上了温宝裕,两个青年,都是英俊挺拔,倒也分不出谁更胜一筹来,只是看起来,米博士成熟得多。
米博士先向温宝裕一笑,然后道:“你好,前几天,我见过一位体重远超标准的女士,是令堂吧?”
温宝裕大是讶异:“我长得和她很像?”
温宝裕是有点像母亲,可是米博士一见,就说得如此肯定,这也不免令人诧异。
米博士道:“有好几个遗传上的特征,可以肯定这种亲子关系,我是专攻遗传学的。”
温宝裕“哦”地一声,伸出手来:“温宝裕。”
米博士和他握手:“米寄生。”
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米博士的名字,这名字,听来很是怪异。
红绫也大踏步走了过来,米博士一眼看到红绫,就明显地怔了一怔,立时又同我望来,接着又去望她,神情大是疑惑。
我不禁有点紧张:“她和我的父女关系,也有遗传特征可寻吧!”
米博士道:“有……有,毫无疑问,你们是父女,可是,可是,可是……”
他连说了三下“可是”,又伸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又道:“我真是不明白了。”
红绫佻皮,学着他的腔调:“你是专攻遗传学的——怎么也不明白了?看来,你的学业成绩并不怎样!”
米博士被红绫取笑得俊脸通红,他道:“这……是什么特变,这种特变是——”
红绫悠然道:“可以说是“傍徨变异”的其中一种。”
只见米博士皱着眉,思索着,在他的知识记忆库中运作脑细胞,想消化红绫的这句话。
我对于遗传学自然是连皮毛都不甚了了,但是我却占了便宜,我知道红绫的经历。
我知道所谓“傍徨变异”是遗传学上的一个专门名词,由达尔文提出,意思是生物体内细微的连续性的变异,是自然选择,逐渐累积而成——也就是说,那是摆月兑了生物遗传性影响的一种变异。
红绫是我和白素的女儿,她自然秉承我们的遗传,在她身上,和任何其它生物一样,当然也可以有一定程度的“傍徨变异”,但是她曾经过她外婆的“特殊处理”,这其间,起了些什么变化,我也不得而知,总之,是起了很大的变化。
而米博士不愧是专家,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变化——那是极个别例子的突变,所以超乎他一切的所学,这才令他诧异难明。
饼了足有一分钟之久,米博士才道:“定律是环境变异,不能超越遗传因素。”
红绫道:“定律没有错,问题是你永远不能知道任何人的遗传因素究竟到达什么程度。”
米博士看来有点痴痴地,把红绫的话,重复了三遍之多,才又点头又摇头。点头,自然是表示他同意了红绫的说法,可是为什么又摇头呢?
只听得他道:“任何人的遗传因素,都可以弄明白。”
红绫摇头道:“不能。”
米博士一张口,看他的神态,是想说“能”,可是张大了口,还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的神情,就开始犹豫,先是呆了一呆。接着,自然而然,摇了摇头。红绫笑了起来:“不能。”
米博士像是受了催眠一样,也跟着道:“不能。”
这种情景,看得我和温宝裕,又是骇异,又是好笑,竟一句也插不上嘴去。
米博士又喃喃地道:“不能?能?不能?”
红绫道:“人的遗传因素,和其它生物不同,是因为人有“傍徨变异”的因素,每一个人都有,所以每一个人都不同,每一个人所接受的遗传,若作上溯追寻,简直无可穷根究底,一代又一代,每一代都有一点因素影响着这个人,而这些因素,又全是不定因素,无由统计归纳——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许多“不同的”凑合在一起,变成更大的,无法数计的“不同”,这就是人类性格复杂无比的原因,不像是别的生物,只根据相同的,固定的遗传因素生活,人不同,人——””
红绫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之一停,不单是米博士,我和温宝裕也屏气静息地听着——红绫在说的,虽然是一个极专门的话题,但是她并不使用特别深奥的名词,所以我们全可以听得明白。
红绫续道:“人的遗传因素,是七拼八凑,受了许多上代的遗传而得的,无法百分之一百确知,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变异,但是极少,这好象……好象……”
红绫皱着眉,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譬喻。
我接了口:“以前有一种儿童的玩具,叫作“七巧板”——这种玩具现在已经绝迹了。七巧板是七块形状不同的木板,可以拼成一条鱼,一只狗,一间屋子等等,组合的方式很多。组合成每一个人的遗传因素,不上七个,而是七百个,七千个,甚至更多。所以也有无穷无尽的组合——复杂到了难以计算的地步。”
红绫道:“是,就是这样,在我身上的变异,虽然比一般人多得多,但是远远未曾超过我本身所得的遗传。”
温宝裕忽然道:“照这样说,每一个人,岂不是根本没有自己,只是许多上一代遗传的七拼八凑?”
米博士点了点头:“理论上如此,但若是遗传因素是“隐性”,个人所得的变异“显性”,那么个人就比较突出,但完全想摆月兑遗传因素,那对地球人来说,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地球人的生命,根本上是通过上一代孕育出来,不是凭空产生的。”
话题忽然变成了专门去讨论遗传学了,但却又是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所以我们并不感到意外,而讨论又很是热烈,有许多值得深思之处,所以一时之间,反倒把米博士的来意忘记了。
米博士兴奋地搓着手:“真太好了,这一番讨论,解决了我的一个大难题。”
温宝裕好奇:“你的难题是——”
米博士道:“本来,我假设通过对遗传因素的探索,可以把一个人的行为探索出来。”
温宝裕叫了起来:“当然不能,每个人虽然由许多遗传因素形成,但多少还有一点,属于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变异产生。”
米博士道:“要剔除一个人本身所产生的变异容易,但这个人十七八代老祖宗,人人都有个人变异,早已作为遗传因素,溶进了这个人生命之中,却绝对无法找出来一一清除,所以,就算不清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们的生命,既然来自上一代,有上一代的遗传,也没有什么不好。”
温宝裕欲言又止。我道:“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温宝裕道:“说出来,有点“大逆不道”——我们的生命来自上一代。新生命本身,绝无选择的可能,所以生命形成,当有了认识,想认清自己的面目时,发现见到的全是十七八代祖宗的影子,想摆月兑而不能,这……对于不想摆月兑的人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对于想摆月兑的人来说,就痛苦之至了。”
温宝裕常有极其古怪的想法,这时,他的这种说法,就怪异莫名,叫人不知如何反应。
温宝裕又道:“传说中的哪咤,剔肉还给母亲,把骨还给了父亲,以为自己做得够彻底了,但是他这样做,还是摆月兑不了上一代的遗传因素。”
温宝裕的话,虽然怪异,但是各人都无法不同意他的说法是对的。
米博士喃喃地道:“所以,作为地球人,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红绫却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人的生命都是从上一代来的,为什么要摆月兑上一代的影响呢?”
温宝裕大声道:“不是“影响”,影响可以摆月兑,也可以选择不接受,但是遗传因素却根植在人的每一个细胞之中,驱不散赶不走。”
红绫仍然道:“为什么要想到把上代的遗传因素驱散赶走呢?”
红绫和温宝裕,自从相识以来,两人对于事物的意见,我未曾见过他们有不同的意见。可是如今,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发生了极大的分歧。
温宝裕一眨眼:“为了“自我”,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我,而不是七拼八凑拼出来的东西。”
红绫一步也不让:“你所谓“七拼八凑”,有看不起的意思在?那你错了,形成生命的各种遗传因素,都以极其精密的组合律在进行组合,其复杂和精密的程度,至令还未能了解千分之一。”
温宝裕一挥手:“就是因为太精密了,所以成了一个没有人可以突破得的笼子,把人困死在其中——许多人会习以为常,但有思想突破这一牢笼,或想突破这一牢笼的人,就会痛苦莫名。”
温宝裕说得极其认真,一点也不像他平时说话时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红绫一扬眉:“小宝,其实你有这种想法,也是遗传因素的作用——你的上代之中,必然有人曾有过类似的,同样的想法,或是你的上代中,有人曾做过对抗遗传因素的努力,或是反叛性特别强,所以才令你有了这样的想法。”
温宝裕冷笑:“好笑之至,请问,我的那一位“上代”,他的想法又是从何而来的?”
红绫道:“也来自他的上代——一代又一代,在遗传因素的控制之下,但是也渗进了各种变异,这种变异,又形成对下一代的遗传因素,所以,每一个人,还都是不一样的,人人都受遗传因素控制,但人人也可以在自已的生命中加上变量,成为独特的自我。”
温宝裕仍是不服:“在笼子中的自我?”
红绫道:“这笼子就是生命,而且,就是思想,除非什么都不要,像陈长青如今在追求的那样。”
我刚想到,遗传因素的控制,当然不单及于人的身体。也及于人的思想,红绫就说出了那一番话。
温宝裕陡地吸了一口气:“陈长青!”
米博士不知陈长青何许人也,我们全知道,陈长青如今在追求的是生命的大解月兑,生命的终极——什么都不再存在,自然也摆月兑了遗传因素的羁绊。
温宝裕在叫了一声之后,道:“或许,真只有像他那样,才能有真正的大解月兑。”
我心中一动:“这正是陈长青说过的:就算死了,也不算是解月兑。”
米博士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和你们说话,真有意思,应该早认识你们。”
温宝裕瞪着米博上:“贵客自远方来,所为何事?”
米博士还没有回答,我便道:“且慢,小宝,你何以那么想要摆月兑遗传因素,你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温宝裕摊了摊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一想到自己本身,竟是这样一个不可改变,无从选择的组合,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米博士讶道:“你的这种想法真怪,一般来说,生物对于遗传因素.都欣然接受,不会有任何抗拒的情绪。”
我也正由于感到小宝的这种情绪很怪,所以才急于要听他说明白的。
温宝裕苦笑:“谁知道,或许这是不知道哪一个上代所给的遗传因素,忽然发作了。”
红绫道:“不,我看这是你自身所产生的变异,也是属于“傍徨变异”的一种。”
温宝裕没好气:“是,再变下去,我会变成一个三头六臂,满地乱爬的怪物。”
红绫却并不表示什么,只是侧着头看温宝裕,彷佛他真的会变成那样子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温宝裕有这样的情绪,我确然认为很怪,但当时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设想。事实上,我确也曾作过进一步的设想,我的设想是,由于才发生了陈长青的事,或许他受了影响。
(陈长青的事,记述在《解月兑》这个故事之中,是才发生的事。)
我只是略想了一下,就转过了思绪,望向米博士。
这时候,在一旁的小冰,有半晌没出声了,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我留意到他,有一度显得很不耐烦,但我们说得热烈,他也难以插进嘴来。
这时,他实在忍不住了,陡然大声叫:“你把朱槿带到哪里去了?”
我一听到他那么问,心中陡然一动,失声道:“什么朱槿,你说什么?”
小冰顺手拿起笔来,就在我的桌上,写下了“朱槿”两个字,每个字足有拳头大小,然后,盯着米博士,等待他的回答。
从第一次我听到自小冰的口中,说出“朱槿”这两个字时,我就知道,那是一个名字,是那个和米博士一起离去的女主人,也就是如今大亨急于要找出来的那个女人的名字。而我之所以要追问,是由于这个名字,给了我相当程度的震动。
在小冰写出了这两个字之后,我的震动,更加肯定了。
这不算是一个怪僻的名字,尤其是单名盛行的今天,但那也是一种花的名字。
朱槿,又名扶桑,俗称大红花,是很美丽又很普通易生长的一种花卉,不论是单瓣还是复瓣的,都极美丽,花期极短,朝放夕谢,但是在花期植株,花开不断,是很受欢迎的花卉。
朱槿,这个名字,和海棠、黄蝉、秋水、水荭、柳絮……一样,是花名,而有一个字是姓——这种方式命名的女性,据说一共有十二人,都有极特殊的身分,是受过匪夷所思严格训练的特殊人才。
难道令大亨念念不忘的美女,也正是这十二个人之一,是黄蝉、海棠她们的同类?
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的神态有异,小冰先是一怔,接着,他也明白了,他“啊”地一声,指着桌上的名字:“她……她是……她是……”
他由于惊骇过甚,一时之间,竟然说不下去。
米博士却道:“是,她人美,名字也美,对不对?”
我吸了一口气:“你可知她是什么来历?”
米博士答非所问:“我知道她的来历,但那和通常所说的“来历”,大不相同。”
小冰怒道:“你别故作玄虚,说些人听不懂的话——你为什么去找她?她现在在哪里?”
小冰声势汹汹,米博士虽然不生气,可是也皱着眉:“阁下是——”
我替小冰作了介绍,米博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却显然不很友好:“郭先生奉命找人,要我提供线索,态度方面,好象不怎么对劲。”
他说得不愠不火,小冰闷哼了一声:“算我不会说话,朱槿在哪里?”
米博士一摊手:“我不知道。”
小冰压着怒意:“你要是落到了大亨手中,再说这四个字,只怕你的脑袋,就不能像你的名字,不能再寄生在你的脖子上!”
米博士曾自报姓名叫“米寄生”,小冰是拿他的名字在调侃他。米博士也不生气:“你说的“大亨”,就是朱槿的丈夫?”
我看米博士很有点不通世务,心想很多科学家都有这样的情形,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纠正了他的话:“他们不是丈夫和妻子的关系,美丽的女人,是大亨的宠物——这种情形,在所多见。”
米博士听了我的话之后,“哈哈”一笑:“是么?”
他这时的神情,却又大有高深莫测之妙,令我也有点模不着头脑。
而接下来,更有我意料不到的进展,他问小冰:“有什么方法,可以使我“落到大亨手中”?”
小冰陡然一怔,看他的神情,是把米博士当成疯子了,所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其中必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关键在,所以我忙道:“等一等!”
我不问米博士何以竟然在带走了大亨的女人之后,还希望自己“落在大亨的手中”。我先问:“请问,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米博士的回答很痛快:“我的一个朋友说,如果我有难以解决的困难,可以来找卫先生。”
我“哼”了一声:“令友是谁?”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米博士实在没有理由不说出他那朋友是谁,可是他偏偏道:“我答应过我朋友,他要我千万不能提他的名字。”
竟然会有这样的回答,连我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小冰连声冷笑,温宝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红绫问我:“爸,可以这样子么?”
我也只好笑:“各人有各人的行事方式,我们也不能一定勉强人家。”
我的话,摆明了是在讥讽米博士,可是他居然十分同意:“卫先生真是明白人。”
我啼笑皆非:“不,我是胡涂人——请问,你有什么难题?”
米博士道:“我想见朱槿的丈夫——就是你们所称的大亨,可是见不到他。”
这句话一出口,我们几个人,都先呆了一呆。接着,小冰首先轰笑起来,指着米博士,笑得几乎岔了气。我也为之愕然。
小冰可能是“受刺激过甚”,一急之下,说起他的母语上海话来,他对我道:“该档码子阿是神经有毛病,讲话颠三倒四,瞎七搭八。”
我也有同感——因为在做了带走了朱槿这样的大事之后,米博士他应该是躲着大亨.唯恐大亨找到他才是,如何他会去求见大亨,反倒见不着。
米博士的神情,也大是讶异——他是看到了我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反应如此奇特,所以才讶异的,他多半没听懂小冰的上海话,所以问:“事情有不对头的地方,是不是?”
温宝裕道:“太不对头了——你应该躲避大亨的追杀,怎么反倒要去见他?”
米博士道:“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我就是有事要去见……大亨,可是见不着,这个人……比国家元首还要难以见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