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夷 第一章
豹登初上。
昭阳宫内灯火辉煌,宛若白昼。
温婉娴雅的皇后娘娘轻蹙蛾眉,忧心忡忡望着食不知味的代宗皇帝,劝道:
“皇上,臣妾恳求您多少吃一点吧。”
“唉!”代宗皇帝睇了眼满桌珍馐,重声一叹,搁下箸,拂袖往外走。
“皇上……”皇后娘娘尾随追了上去,绕过曲廊,跫过一座八角凉亭走进西花厅。代宗坐在紫檀圈椅上,神情看起来很疲惫地揉了揉眼泡儿,不发一语。一名宫娥忙将香茗端上嵌着螺钿的几案,收起玉茶盘,恭敬地侍立一旁。
“皇上……”皇后娘娘张了张口,把到嘴的话又吞回肚里……打从进宫以来,她极力恪守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至今犹不敢逾越一步。她敛眸思忖:今晚代宗皇帝摆驾回宫后,就一副心事重重地长吁短叹,她瞅在眼底心急如焚,不知道金銮殿上发生了何事?偏偏代宗皇帝是个闷葫芦,你若不问,他绝不提。
“皇上,何事让您这般忧心呀?”经过一番挣扎,皇后娘娘甘犯禁忌也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好帮皇上分忧解劳。代宗皇帝抬眼望着皇后,摆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来,沉吟了下,开了金口:
“皇后可还记得“宝迦国”的格萨王?”
“臣妾记得。”
“今天,边关急报,格萨王挥军直入,攻下我大唐境内的安西四镇。”
“吓!”皇后娘娘讶然失色。
“诡谲的是格萨王所派的使臣,今日早朝又上殿二度请求和亲。”
“皇上,您是怀疑格萨王占领安西四镇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旌旗猎猎的真正用意……意欲挟安西四镇胁迫皇上允婚?”皇后娘娘诚惶诚恐地臆测。
“格萨王的意图太明显,否则,他绝不会在占领之后按兵不动。”代宗捋髭答着。
“哼!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蛮夷王,竟敢如此嚣张跋扈!”皇后娘娘面露淡淡鄙夷。
“塞外民族作风一向剽悍,做事不按常理,几无脉络可寻。”代宗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沫,呷了口茶。
“皇上,何不派大军镇压,将他赶回塞外去?”皇后娘娘不禁动了气的提议。
“唉!朕正为此苦恼不已。”代宗眉头深锁。
“请恕臣妾愚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皇后娘娘忒谦问着。
“眼下我们朝廷的主力大军正在北方与回纥交战,捷报频传,胜利指日可待。此刻若贸然抽调兵马前往西域支援,恐怕交战多年、即将到手的胜利会化为乌有。这么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再说,宝迦国在骁勇善战的格萨王治理之下,民富国强,兵精将勇,是近几年来西域一带突起的新兴势力。格萨王与周围十多个小柄结盟,被拥戴为盟主,实力雄厚,不容小觑,朝廷若出兵,将面临继回纥之后的另一场艰苦战役。皇后,长年征战对我大唐皇朝恐兵困马乏,朕怎可轻启战端?”代宗一番话分析得鞭辟入里。
“皇上所言甚是。”皇后娘娘认同地频频点头。
“除此之外,朕也担心,万一西域与回纥沆瀣一气,联手发动战争,那么,在北、西两面夹击之下,大唐势将月复背受敌,届时恐将动摇柄本社稷不保。唉!”代宗皇帝重重喟叹了声,忧虑之色又爬回脸上。
“显然格萨王认为整个局势对他有利,故而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们几无选择余地,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有勇有谋,皇后娘娘不禁对格萨王这个小蛮夷王另眼相看。
“目前的局势确实如此。”代宗放下茶碗,黯然承认。
“那……皇上,您是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皇后娘娘试探着。
“朕怎舍得将河邬远嫁到异国他乡,偏又苦无对朿,才会这般苦恼啊。”代宗汗颜自愧地低下头。
“……”皇后娘娘讷口无言,暗自惦惙:这个目中无人的格萨王竟敢用这么倨傲不恭的姿态请求和亲,未免欺人太甚。然而,这回若不能遂其所愿,格萨王极有可能在恼羞成怒之下对大唐宣战,届时,生灵涂炭,苍生堪怜矣!笔后娘娘想着想着,禁不住眼眶泛红,赶紧悄悄别过脸,举袖按了按濡湿的晶亮眼角。
“皇后,朕好生为难啊。”代宗举棋不定,状极痛苦地将脸埋进手掌里。
“看来,唯有牺牲河邬来平息这场风波了。”两权相害取其轻,皇后娘娘幽幽说着。
“朕明白。可,朕不舍呀!这个顽强的格萨王,为何非要夺走朕最心爱的河邬呢?”代宗无奈的语气逸出一股悲凉。
“唉!莫非这是河邬的命,不然有那么多优秀的人选暴她挑,她却都不中意。否则,一旦她成亲了,谅格萨王再怎么蛮横也不敢夺人之妻吧?”皇后娘娘不胜感慨。
“天啊!我真是个没用的无能皇帝,连自己心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代宗越想越发痛心地挥舞着拳头对天呐喊。
“皇上!您切莫自责。凡在上位者,本就应顾全大局,不可私心作祟。皇上,您以苍生为念以江山为重,不得不割舍对河邬的锺爱,这种胸怀臣妾自叹弗如,相信河邬也一定能谅解皇上不得不做出这种取舍的苦衷。”
“和亲这件事,对河邬而言来得太突然,一时恐怕无法接受,请皇后代朕好好劝导她。”在百般无奈万般不舍的心情下,忍痛决定这门亲事的代宗殷殷嘱托。
“臣妾一定善加劝导,请皇上宽心。”
“……”尘埃落定后,压在代宗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
翌日早朝,代宗皇帝宣宝迦国使臣上殿,下诏将红萼公主嫁给格萨王,满朝文武为之譁然!宝迦国的使臣则是一脸喜出望外,叩跪高呼:
“唐皇英明!”
使臣一退出金銮殿,马上派人以飞骑将这个天大喜讯传达给格萨王;格萨王接获消息,龙心大悦,即刻下令大军撤退,撤回宝迦国境内,将安西四镇奉还大唐,以示友好。
*
办萼公主雪肤花貌,娉婷有致;她精音律通翰墨擅女红,堪称才貌双全。她所居住的穠华宫经常高朋满座,什么公主啊郡主啊以及王公重臣之女都喜欢在这里小聚,一起弹筝跳舞、赋文论诗、捻针刺绣、品茗谈心……其乐融融。每逢春暖花开季节,她们就相约至皇家草场上奔跑竞技打马球舒活筋骨。这种黛绿年华锦绣岁月的日子,让红萼公主不识愁滋味,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远离这一切。
今夜,满天星斗烘托着一轮皎洁圆月,沁凉的晚风透过窗棂,习习吹着。晚膳刚过,皇后娘娘偕方昭容在两行掌灯宫女的引领下,驾临穠华宫。
“皇后娘娘!娘!难得您们结伴前来,两位快请上坐。”红萼公主高兴得亮了灿眼,亲手奉上香茗。面对红萼公主的热忱,皇后娘娘实在难以启齿,连忙向方昭容打了个眼风,方昭容会意地点点头,开口说道:
“河邬,皇后与娘今晚特地前来告知……”
“告知何事?”红萼公主微侧着姣好的脸庞,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美目,巧笑倩兮望着娘亲。方昭容张口茫然,但,箭已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昭容字斟句酌说道:
“皇上已经下诏同意宝迦国格萨王的和亲之议。”
“哦?这回不知父皇要派哪位公主或郡主去和亲?”红萼公主语气透着几许无奈。虽说和亲在宫里已屡见不鲜,她对此却深感不以为然,认为拿嫁娶作为交换利益的筹码,这样的结合根本无一丝丝情感可言。不过,她相信,在父皇事事都会尊重她意愿的情况下,和亲这档子事,压根儿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这回要派……”方昭容欲言又止。
“要派谁呀?”
“皇上要派河邬去和亲?!”方昭容艰涩地逼出梗在喉间的话。
“什么?!父皇要派儿臣去和亲?”红萼公主不敢置信地吓懵了也惊呆了。
“……”皇后与方昭容同时默默点头。
“不!儿臣不信!一定是皇后娘娘和娘串通好故意吓唬儿臣的,对不对?”红萼公主嘴里嚷嚷着不信,两只眼睛却是一点也不敢放松地紧盯着皇后和娘亲的脸,企图从两人脸上找出一溜促狭成分,怎知两人竟是一脸肃穆且面带忧戚,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诓她。红萼公主的心霎时从云端坠入深渊,她眼角藏湿,唇瓣轻抖,似乎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河邬,你想哭就放声哭出来,别倔着气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方昭容心疼地说。
“娘!呜……”顿时,红萼公主泪水走珠儿般夺眶而出,她飞奔至绣榻,把脸伏在枕上痛哭失声。皇后和方昭容连忙追至榻前,想安慰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方昭容索性一把将红萼揽进怀里,母女俩泪眼对泪眼,哭成一团;一旁的皇后也跟着频频拭泪,无限怜爱地拍抚红萼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劝道:
“河邬,你莫哭坏了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是儿臣?”她抬起哭红哭肿的泪眼,咽声儿问着。
“因为,宝迦国的格萨王执意要你。”
“格萨王执意要儿臣,儿臣就得乖乖顺从地嫁给他?哼!凭我们大唐皇朝的赫赫国威,岂可纵容这小蛮夷如此猖狂!”她气愤难平地拿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狼籍的泪水,严词诘问。
“我大唐皇朝自安史之乱后,国力耗损甚钜,宛若大病初癒的病人,亟需调养生息。更何况,北方回纥未靖,怎能又在西边树立强敌?皇上碍于现实迫于无奈,逼不得已才会做出这等痛苦的决定。河邬,你一定要谅解,莫要怪你父皇啊。”皇后娓娓道来。
“儿臣不管!儿臣宁死也不嫁!榜萨王他指名非要儿臣不可是吗?那,好哇!就叫他来迎娶儿臣的神主牌位回去祭拜好了!”她鼓着腮帮子说气话。
“河邬这么说,不是存心让你父皇伤心么?”皇后愁上心头,叹息道:“唉!身为皇室子女,有些时候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尤其是婚姻。”
“……”红萼偎在娘亲怀里眨眨眼又揉揉眸,一声不吭。
“千千万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全仰仗我们保护,和亲固然是委屈了河邬,却可以化解一场无谓的战争。”皇后深瞅红萼一眼。
“皇后言下之意是,若儿臣不去和亲,将引发两国兵戎相见?这……事态真有这般严重?”善良的她连走路不小心踩死蚂蚁都会难过半天。
“事态若不严重,皇上怎会甘愿将自己捧在手心的宝贝公主远嫁?”于是,皇后把格萨王占领安西四镇,以此作为胁迫和亲的手段全盘托出,并且将朝廷兵力部署难以北、西两边兼顾的窘境据实以告。
“……”红萼虽然娇生惯养,倒也颇识大体。她明白身为大唐公主,不能光享受荣华富贵,却不善尽自己身为王室女的责任。思及此,她停止抽泣,跌入回忆……儿时,为了逃离战乱,从长安城避走,一路上横屍遍野的惨况倏地浮上心头;官道上难民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病死的饿死的,随便就地挖个坑草草掩埋了事,携老扶幼的难民常常顾了老的掉了小的,孩童走失时有所闻,这种骨肉生离死别的景象历历在目。战火的残酷无情若非亲身经历,纵有生花妙笔亦难描述其一、二,红萼在心中在脑海不断地细细思量……如果牺牲她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可以换取两国百姓的安居乐业,她理应义不容辞。一个转念,她的心绪便由激动难抑渐趋平静,她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说道:
“好,儿臣答应去和亲。”
“河邬……”皇后悲喜交集,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方昭容则是一脸骄傲与欣慰地凝视着美丽的女儿。
“……”红萼神情哀凄地掩下两排浓密长睫,取下手腕上的金钏。这只金钏以金、银双色交错,中央盘踞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鹰眼嵌着两颗红宝石,生气蓬勃的姿态栩栩如生。她将金钏捧在手心,交给皇后,说道:
“请皇后娘娘代儿臣将金钏还给独孤将军。请您转告他,就说儿臣……儿臣不能再等他了。”红萼按住胸口,强忍住这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痛楚,倔傲地不再轻易落泪。呃……红萼口中的独孤飞鹰何许人也?他乃代宗皇帝的外甥,英俊丰朗的仪表,文韬武略兼备,仕途不可限量。他离开长安城已经三年,此时正指挥麾下大军在北方与回纥交战,战功彪炳。独孤飞鹰自小即出类拔萃,恃才傲物,唯独对红萼百依百顺呵护有加,宛若红萼的守护神。
“这……”皇后和方昭容看着金钏,面面相觑。怪不得,任谁来求亲都遭红萼拒绝,原来这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早就彼此看对了眼;如今,一段良缘硬生生被格萨王拆散,怎不教人唏嘘?
*
雪霁春回。
三月天,翠女敕的新芽儿争相从泥土里冒出来,抢上枝头峥嵘。格萨王派来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入长安城。
骆驼队驮着一袋又一袋的金子,马车上是一箱又一箱的珠宝,柔软滑腻的绫罗绸缎堆积如山……这些都是格萨王送来的聘礼,围观的百姓个个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在一连串隆重迎娶仪式之后,红萼公主由贴身侍婢小喜儿搀扶登上马车。红萼端坐其中,内心五味杂陈……
喧天锣鼓中,迎亲队伍缓缓经过长安大街,沿途万人空巷,百姓夹道相送,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斜插着一根长长的杨柳枝,此乃长安人在分别之际,惯以折柳相赠,以示依依不舍长相牵系之情。红萼撩起绢制的布帘儿,从轿窗看出去……但见满城的杨柳枝恣意地在微风细雨中摇曳,将整座长安城笼罩在浓浓的离情别绪中。车轮辘辘不停转动,长长的队伍鱼贯地走出北门,长安城在红萼的婆娑泪眼中由近而远……止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滑落娇美的脸庞,她扑倒在锦垫上,泣不成声。
*
敕勒川,阴山下,
天如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秋风乍起,翠绿的树叶已染成片片金黄……迎面吹刮的北风,隐约透着一股冷冽刺骨的寒意。
斑大英挺的格萨王雄伟得像头雄狮,一头浓密蜷曲的黑发随意地用一条带子帅气的绾束着,露出宽阔的额头;浓眉下,闪烁着一对清澈如水、黑如点漆的星眸。在他的右肩上,站着一只钩喙铁爪金睛突胸的白海青。此海青属隼类,性情凶狠敏锐,擅飞擅袭击,最适宜追捕鸟、兔,是狩猎者的良伴。
榜萨王一行人的马鞍和腰间上皆挂满箭囊,骑着马风驰电掣狂奔在旷野中。他帅气地压低身子,整个人几乎与马融成一条直线。他的坐骑“奔霄骢”高七尺八寸,长八尺三寸,是一种背高体大的银合色骏马,野性刚烈,不易驾驭;一开始,连格萨王这等骑马高手都被牠从马背上狠狠摔落数次,才得以随心所欲驾驭牠。
卑说宝迦国是亚希耳族的后裔,天性乐观擅骑射,族人几乎在会走路的同时就开始骑马,因此,有人笑称亚希耳族的人天生有六条腿,两条长在躯干上,另外四条长在马身上;由此可见,人马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他们的祖先原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一次围捕黑豹的行动中,一路追赶至现在的宝迦国领土;族人们惊异地发现,在茂密的丛林里竟然隐藏着如此辽阔、肥沃的绿洲;于是,全族的人欢天喜地迁居到这里,也逐渐弃游牧,改以耕种为业,生活日趋稳定、安逸。渐渐地,从一个聚集的部落日益壮大,终于有了国家的雏形与规模,于是,开始着手规划各项建设,从此打猎成为族民农闲时的消遣,黑豹则成为亚希耳族的幸运图腾,官方下令严禁猎杀。
不久,金乌西坠,格萨王一行人勒马停歇,有人解下腰间的水皮囊“咕噜咕噜”猛灌,有的三五成群相互较量猎物的多寡。经过一整天的狩猎,此行收获丰硕,所猎得的鹿、羌、狐、兔……一只只横挂在马背上;稍事歇息后,一行人翻身上马,沐着夕阳余晖,满载而归。
遍途中,警觉性最强的猎犬走在前头。突然,人跟马倏然止步,一个个手搭凉棚极目望去……远方天际出现一群野雁,正展翅凌空而过。格萨王见猎心喜,迅即搭箭弯弓,望空射去……咻地一声,飞出的羽箭划破低垂的暮色,中箭的野雁在空中翻了两翻,垂直坠落。
苍茫的天地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白海青一飞冲天,呼啸地带头飞向猎物,而血腥的死亡气息刺激了猎犬敏锐的嗅觉,就见牠们兴奋地狂吠追逐过去,所有人都为格萨王精准的箭法鼓了几下掌喝采。格萨王颔首粲然一笑,紧勒缰绳让马儿放慢步伐,一个人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
“……”格萨王抬起手来遮住眉心,若有所思地放眼了望遥远的东方……唉!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王,您又在思念她了?”开口说话的是骑兵司统领黑斯廷。
“孤……”心事被揭穿,格萨王哂然而笑。都怪自己忘情的失了神,才未察觉黑斯廷悄悄月兑队掉转马头找他。
提起黑斯廷,曾多次跟随格萨王赴战场,出生入死,两人也因此培养出深厚的情谊。格萨王性情豪迈不羁,从不拘泥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于公,两人是君臣;于私,情同手足。
有一天,黑斯廷无意中发觉格萨王不管身在何处,常会独自一人神情专注地望着东方。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自然引起黑斯廷的关注与好奇。曾经问过格萨王几遍,格萨王听了,只是耸了耸眉棱骨,没吐露半字。后来有一次,格萨王在庆功宴上多喝了两杯,在微醺中,心防撤了篱,才松口透露他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原来格萨王最锺爱的女子就居住在东方的国度里,所以每当格萨王思念她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望向东方出神。格萨王话虽说得淡然,可细嚼其中的款款深情,令同为男子汉的黑斯廷也不禁动容,忍不住在心中忖着:是何等的绝色佳人,能让王如此牵肠挂肚?黑斯廷不敢继续追问下去。直到半年前格萨王派使臣向大唐求亲,黑斯廷这才明白,教格萨王魂牵梦系的佳人乃大唐的红萼公主。
榜萨王求亲遭拒后,十分沮丧、落寞,整天紧绷着一张俊脸,稍一不顺心就暴跳如雷,跟往常豁达开朗的模样判若两人;黑斯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爱莫能助。
接下来,有关红萼公主的消息不断地从大唐传回来,从种种迹象显示,大唐皇帝为了不愿让红萼公主和亲,竟急着要将红萼公主择婿出嫁。这……万一、万一朝思暮想的红萼公主当真嫁作他人妇,该如何是好?这个恼人的问题无时无刻盘踞在格萨王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眉头锁上深深的担心。
榜萨王琢磨整件事的后续发展对自己极为不利,于是决定走险棋来扭转劣势。他算准了大唐正与回纥缠战不休,无法分心兼顾西域一带,因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自挥兵攻打安西四镇;占领后,孤注一掷,二度派使臣求亲,逼使大唐皇帝在情势所迫之下,不得不答应这门亲事。
“王,依路程估计,三天后红萼公主一行人即将抵达王城。”
“孤知道。”格萨王深邃的黑瞳跳跃着喜悦的眸光。
“王,微臣有些迫不及待想一睹公主的容颜。”
“哈……”格萨王朗声大笑,黑斯廷恭谨地保持落后一个马身的距离,策马跟随在格萨王身后。
“对了!叛贼安思巴最近的动向如何?”格萨王掉头垂问。
“启禀王,据探子回报,不久前安思巴又拉帮结派,似乎蠢蠢欲动。不过,王,请您放心,一切都在我们的密切掌控中。”
“很好!”格萨王很满意地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满天奼紫嫣红的晚霞,安思巴的影像浮上心头……逆贼安思巴是他的堂兄,当年祖父暗中观察长子阿尼衮性情暴虐乖张贪杯,绝非君王之材,日后若将王权交付阿尼衮,无异将宝迦国及百姓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为此,在临终前,毅然决然不遵循传统把王位传给长子,而是传给贤良的次子亚德,亦即格萨王的父王。这个英明睿智的决定,让群臣和百姓们额手称庆,却导致亚德王与阿尼衮亲王兄弟俩正式决裂。
阿尼衮亲王带着一批亲信将领在所属的领地—冲赛城,以自己才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为号召,揭竿而起,与亚德王对抗,并发下豪语:不夺回王位誓不甘休。内乱持续动荡多年,最后,在一场惨烈的激战中,阿尼衮亲王中箭落马不治身亡。旧恨添新仇,刁狠阴毒枭獍之性的安思巴疯魔了似的歃血对天诅咒:血债血还!
然而,树倒猢狲散。阿尼衮亲王手下多位骁勇悍将在阿尼衮战死后接受朝廷的安抚招降,带着兵马离开冲赛城,叛军高涨的气焰顿时覆灭。安思巴眼看着实力被削弱到溃不成军,再也不敢正面与朝廷冲突,改以偷袭的方式,在王城西北一带掳人掠货,骚扰百姓安宁,使得百姓怨声载道,纷纷把矛头指向朝廷,怪罪朝廷剿匪不力。
“孤扪心自问,并不想对安思巴赶尽杀绝,所以处处留他一条生路,希望安思巴能痛改前非,别再跟朝廷对立。不过,从安思巴的恶行不改看来,孤的一番美意恐将流于妇人之仁。”格萨王拾掇飘远的思绪,感慨万千。他顾念同宗血脉之情,却始终得不到安思巴善意的回应,怎能不教格萨王徒呼负负?
“依微臣之见,安思巴不除,如芒刺在背,百姓也会因此而对王有所怨言。”
“嗯。孤对安思巴已仁至义尽,他若再执迷不悟,孤将亲自率兵剿平他。”格萨王意志坚定地表示。
“王英明。”黑斯廷由衷称赞。
“……”格萨王淡笑,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悠闲地骑着马涉过山涧,但见峰峦缥缥缈缈,山光水色逐渐隐没在暮色苍茫中,格萨王忽然问道:
“黑斯廷,孤与红萼公主的成婚大典即将举行,不知王城周遭的安全部署进行得如何?”他担心安思巴趁举国欢腾之际伺机蠢动。
“微臣已遵照王的旨意,调动部分兵马驻守王城,以确保成婚大典安全无虞。”黑斯廷答得胸有成竹。
“很好。”格萨王欣慰颔首,继而叮咛道:
“届时,应邀前来参加成婚大典的各国使臣人数众多,要严防意图鱼目混珠之辈渗入。至于岗哨及巡逻盘查人员,必要时多加派人手,严密戒备,以防不法之徒藉机滋事。”
“微臣遵旨。”黑斯廷抱拳施礼。
“今晚,你和禁卫军统领一起到宫里来,陪孤用膳。到时候我们将王城的部署状况再确认一次,孤绝不容许成婚大典有任何闪失。”
“是。”
“黑斯廷,接下来,陪孤赛一段马,如何?”公事谈完了,格萨王轻松地开口邀黑斯廷赛马。
“王,要微臣和您“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奔霄骢比赛?”黑斯廷表情滑稽地瞪爆眼珠子。
“呃……这样吧,孤让你跑出山谷后再起跑,可好?”格萨王遥指着山谷尽头。
“好!”话音甫落,黑斯廷已扬鞭催马,飞驰而去。
“……”格萨王依言等黑斯廷的身影消失在山谷尽头,才一夹马肚,急起直追。奔霄骢快如闪电,急如流星,与风飙逐竞速,格萨王爱极了这种追风的快意。他愉悦地想着:三天,再过三天,他心心念念的红萼即将翩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