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帝妻(上):离情正苦 第十八章
宇文泰离开府里之后,快马驰向贺拔岳的府邸。
贺拔岳正在与部属赵贵等人议事,一听到宇文泰已来,急忙走到厅门前相迎。
“见过……”
“免礼免礼。”贺拔岳遣走旁人,扶住宇文泰的手,快步走到矮几前坐下。“一路奔波了,外边情况如何?”
宇文泰手指矮几上的羊皮地图,说着这几日他所进行之事。
“一切依照先前计划进行,我已遣特使与关西几族族长谈过。除了灵州的曹泥已归附高欢,仍然坚持要战之外,其余的纥豆陵伊利、费也头部落也有了归化之心。我明日便以放牧战马为名,领军出发至平凉,占领陇山。务必使关西所有族群全都归化大人帐下。”
“好,不枉我视你若子,把担子都交到你身上。”贺拔岳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地说道。
“此是我分内之事。”宇文泰淡然说道,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
如今才知军国大事原来不难,难的是人心求不得之苦。
几万军马,他可以掌握自如,但他却抓不住一颗女人心。
“收平那几州之后,你有何想法?”贺拔岳问道。
“关西几组势力若平,便该与西边氐族、羌族打好关系,且一并安抚北边沙漠部族。待得民心归向之后,再率军返回幽州长安,以此功勋劝得皇上迁都长安,坐镇天下。”宇文泰说道。
“我如今统领关中二十州,靠的都是你的谋略。你这气魄、见识,将来是要成就大事的。”满意自己用人唯才的贺拔岳,手抚长髯说道。
“大人过誉。”宇文泰说道。
“那你可知我为何突然召你回来?”
“可是要讨论平定关中之后的夏州刺史人选?”夏州统万城原为汉时匈奴国都,地势险要。若高欢日后从北部向他们进兵,夏州便是第一道关卡。
“没错。”贺拔岳抿着唇,起身在屋内不停走动着。“你也知道我这里的大小事都由你决断,我当然想留你在身边的。无奈夏州乃是要地,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放心之人托付。”
贺拔岳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宇文泰,粗声问道:“若关西平定,你可愿意接下这夏州刺史一职?”
“属下接命。”
宇文泰单膝落地为礼,知道贺拔岳将素有虎踞龙盘之势的夏州托付到他手里,等于是把能掌控局势的高位布局给了他。
“起来吧。就等着明日大军一统关西,成就大业了。”贺拔岳拿起酒盏与宇文泰互干了一杯。
“对了,可要我去联络我的好兄弟侯莫陈悦,和我们一同袭击灵州曹泥?”
“大人,灵州的曹泥孤处北方,即便不归顺,亦不会造成动乱。倒是秦州刺史侯莫陈悦与高欢往来频繁,似已归顺高欢,请大人务必小心。”宇文泰拱手说道。
“侯莫陈悦是我的好兄弟,之前还送了奴仆庆贺我为行台,无须多疑。”贺拔岳大掌一挥,摆明对于此事不愿再多提。
宇文泰眉头一皱,知道贺拔岳当侯莫陈悦为战友兄弟,便不会对其多心。可对方却不一定与贺拔岳同样想法啊。
“大人,一山不能容二虎,关中如今就你与侯莫陈悦……”
“不提那些了。”贺拔岳板着脸,转了个话题。“对了,你为何迟迟不接受皇上的婚事?皇上昨日又来密件,询问你成为驸马的意愿。”
元修这个皇帝在政绩上无表现,在巩固权力上倒是费心。只是元修既封了堂姊为明月公主,双宿双栖,大坏伦常,还想着婚姻能巩固什么?宇文泰在心里冷笑道。
“如今要事是收拢关西各方,稳定夏州军心。之后,我再考虑婚姻大事。”宇文泰说道。
“那我便回复皇上说,明年正是娶亲大好时机,如何?”
宇文泰想起她为另一个男人憔悴落泪的姿态,明知他若娶妻也不过是称了她的心,却忍不住想折磨她,让她知道她也不过是他妻妾中的一名。
他如今留赫连檀心在身边,只是为了要征服她。待得她也如同寻常侍妾一样对他死心塌地时,他便可从容以对了。宇文泰这样告诉自己,拳头紧了又松。
“怎么?还在挂心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她的家世背景为何?”贺拔岳见平时决定总是明快的宇文泰,竟沉默不语许久,不免好奇地追问道。
“她不过孤女一名,并无身世背景。”
“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娶亲之后,你便是专宠她一人也无妨。皇上有求于你,公主便该更识大体。”贺拔岳呵呵一笑,大掌一挥。“好了,那你与公主的婚事,我就代你先答应下来了。”
“烦劳大人了。”宇文泰起身一揖,心头一紧,脸上神色却未有半分改变。
“好。”贺拔岳赞许地点头。“快快回去休息,准备明日出兵之事吧。”
宇文泰转身告退,英挺脸上不见半分喜色。
他一跃上马,破风前进,纵马狂奔的姿态,让始终护卫在一旁的几名死士都心慌了起来,就怕跟得慢,有渎保护之责。
好不容易,宇文泰缓下了骑速,让身后死士跟上。
“一、买通侯莫陈悦的身边人,我要随时知道讯息。二、让赫连檀心等人跟上军队。三者,回洛阳查明赫连檀心底细,看看那日要将她献给高欢,并与她一同到『沉香楼』的男子是何人?”宇文泰冷脸说道。
“是。”一名死士衔命,转身快马离开。
宇文泰默然看着前方,头一回在大事将临之前,缺少了慷慨激昂的热血,只觉得心若寒漠。头一回,在大局布网已成,即将成功收割之际,没有半点的雀跃。
头一回,他寒了心,因为赫连檀心……
宇文泰离去的隔日,赫连檀心便轻装地上了路。
说是轻装简从.,还是拉了一车行李,带了十多名护卫,至于仆役只带了随身婢女春儿,并求了董安一块儿跟来。
一路上走了个把月,赫连檀心没再见过宇文泰。倒是六爷的讯息又接过一回,说是要她想法子探出宇文泰下一步计谋。
因此,她让车队前进得极慢,宁可思念,也不要与宇文泰相见,碍了他安危。
入秋的关外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遍野,赫连檀心喜欢这种长空落日的空旷。只是,这里的日头少了遮蔽,毕竟毒辣,让她晒伤过一、两回。
旅程之间,偶尔听得百姓们讨论贺拔岳武川军经过之事,说的却都是宇文泰的治军严格,对于百姓丝毫无犯,对于胡汉之间争论,也没任何偏袒的作为。
她记得宇文泰说过,他战,是为了止战。百姓是该有这样的一个君主。
她不想扯了宇文泰后腿,也总想着能为他多做些什么,得些民心。
于是,她每停留一处村落,便会询问当地是否有治病大夫及教书先生。很多地方因为贫困,实在找不到人才,她便会多停几日,兑换宇文泰留在她房里的首饰,去聘请大夫及教书先生,好让这些地方的人多一份安心。
待得百姓询问她是何人之时,她总是笑而不语。是春儿忍不住便要呱啦啦地说她是宇文泰最宠爱的夫人……
这日,风烟俱净的好天气,远远可瞧见远山之外的一片黄烟漫漫。
赫连檀心远远听见军队击鼓之声。护卫们说前头不远处便是战场,说了前日宇文泰单骑夜袭此地部落长老的毡毛营篷,一兵一卒不伤,便擒了将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前往平凉,共奉贺拔岳为统领。
赫连檀心为他的战胜欢喜,在一处小庙里烧了一炷香,保佑他平安。之后,她被带到平凉的一处宅院里。
新宅第里已有一票仆役将一切打理妥当。一名吴执事笑着上前说等待了她许久,大约说过府内的各处位置后,便领着她走到最大房。
“夫人与将军的房间在此,主房于后,两侧是为边间。”
吴执事命人将赫连檀心的东西放到主房,赫连檀心阻止了,只让人把东西都摆到边间。然后,她差开了婢女们,自个儿则走到他的房间里,去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完备。
其实,宇文泰跟着军队东南西北的走,哪有什么不完备。不过,是她希望他至少能回来睡得安稳、吃得饱足些。
至少要睡得比她好吧!这几日夜时,她总觉得有人盯着她,让她夜梦也不安稳。
赫连檀心在房里绕了一圈,便在炭盆边坐了下来,炭盆上方还悬了只陶壶,应该是他命人做的。
他愈待她好,她愈是想躲。
一边是亲情、恩情,一边却是她的心,该对得起哪一边?
她气恨六爷这样的手段,但如今能解困方法便只有一个,那便是让宇文泰放了她。若他不弃也不放,她就只好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只是,一想到宇文泰视她为叛逆之人的眼神,她的头便不免一痛。
“姑娘。”窗边突而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唤。
“谁?”赫连檀心惊跳起身,立刻推开窗户。
窗外,无人。
“六爷请您对宇文泰的事务必上心,事事回报,如此方能不枉大人待你的用心。”窗边怪笑声飘远了一些。“这是六爷送给你的大礼。”
一个包袱从窗边扔了进来,赫连檀心一惊,闪身避开——
包袱落在她的身前。
她颤抖的手打开包袱——
里头是一只断掌,断掌上头有一个铜钱胎记。
这是女乃娘的手!
赫连檀心抓着包袱奔出房间,只见得一抹黑影自十步外的花径间一闪,很快没了踪影。
她无力地蹲下,手里包袱落到地上。
女乃娘的断掌掉了出来,她弯身干呕起来,呕到连胆汁都溢满了口,苦得她落了泪,整个人都趴卧在泥土上。
六爷气她特意拖延回到宇文泰身边的时间,竟砍了女乃娘的手,以示警告。
“夫人!夫人!”
赫连檀心深吸一口气,尽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先去备好热水,我一会儿就回房。”
她冰冷的手拾起包袱,找了一块大石,在一丛花木下挖了个洞,埋进女乃娘的断掌。
她行尸走肉般回到房里,却没了进门的力气,只能偏偏斜斜地站在门边,双臂拥住自己,目光茫然地远眺着埋了断掌的那丛花木——
忽而,一个人影闯进她的眼里。
她扬眸,竟瞧见了宇文泰大步朝着这里走来。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迎了上去,却又心虚地转身逃回屋内。
不,她现在不敢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