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王追心 第一章
第一章
“贞遥,你变漂亮了。”
迎车队、设宴席,在一连串躲也躲不掉的宫内规矩之后,樊应槐总算有机会私下与这个多年不见的小妹好好聊一聊。
卸去华贵衣裳、换上一袭素雅色调,即使已为人妇,但由于樊贞遥被送出宫和亲的时候不过十二岁,因此现在依旧是个秀雅大姑娘。
不同的是,当年樊应槐印象中的幼女敕小鲍主,如今已是花样年华,出落得极为秀丽。
澄眸明目、俏鼻女敕唇,瘦长的脸形让她看来有些弱不禁风,少了几分丰腴却多些娇弱感。
云发高拢、在脑后盘起发髻,金簪串挂着珠花,随着樊贞遥的动作而逸出清脆声响。
数年未见,樊贞遥不再是幼年小鲍主,举止间已有了些许成熟女子的风韵,比起樊应槐身旁一直处于宫内、被呵护长大的凤御王后,眉宇间还多了分淡淡抚媚。
“王兄也变了许多,还娶了漂亮的王后。”再度回到故乡、回到熟悉的王宫里,樊贞遥的表情看来是轻松了几分。
一双乌溜溜的黑瞳在以好奇眸光打量自己的凤御王后与脸庞没多大变化的王兄之间来回打转后,她的唇边添上了轻柔笑意。
“孤变的是身分,担心你的心情倒是没变。”樊应槐摇摇头,牵起身旁凤御的纤手,淡笑一声,“你与凤御年纪相差不大,回宫后若有不习惯的地方,不妨找凤御相陪。”
“总归是我长大的地方,不会不习惯的,倒是王兄这么大方,让我找王后陪伴,不怕我抢了你们相处的时间?”樊贞遥对于这个向来不摆架子、又真心疼爱自己的王兄,印象十分深刻,知道他取代无道先王成了徽王,她可是打心底赞叹上天的抉择。
“瞧你有精神,孤就安心了。”面对女大十八变的公主妹子,樊应槐反倒有些难以适应,不知该拿她当孩子看、或是当大人看。
“大王偶尔会提起你,总念着你不知过得好不好?”凤御瞧着眼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公主,心头升起一股亲切感。
樊应槐的妹妹呢!她年幼入宫,脑海里早没了故乡家人的印象,樊应槐这个徽王,已是她生活的全部,而今这位樊贞遥,却知道更久远之前、有关樊应槐的过往。
就不知……樊应槐从前是什么模样?
“王兄好心,忙着徽国上下还担心我。”樊贞遥迸开轻笑,“如今我回宫了,倒替王兄少一桩烦恼。”
“孤早想接你回宫,又不知道对你影响如何,若你惯了西狄族的生活,再叫你回宫恐是多添烦忧。”樊应槐瞧着小妹泛开的笑容,心头感觉踏实许多。
从此以后,他不用再远望着天空遥想妹妹了。
“王兄想太多了,我很高兴能回宫的。”樊贞遥掩嘴迸笑,“日后我拉着王后说些你年少轻狂的糗事,可别怪我。”
当人质的日子,半点自由也无,却教她这个公主孤身承受,她哪会思念在西狄族的生活?樊应槐能够记着她这个妹妹,当真遣使接她,就够教她既吃惊、又感到欣慰了。
“听你这么说来……”樊应槐眼神一凛,“你在西狄族过得不好?”
像这般名为和亲、实则相互制衡之下的牺牲者,多数没什么好日子过,这点樊应槐不是不懂,但想到樊贞遥之前不知受了多少年苦日子,才会对西狄族半点不怀念,就教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过去徽国衰败,樊贞遥若给人欺负了,是先王之过;但如今徽国已然强盛,西狄族若依旧未曾改变对待樊贞遥的态度,有欺压之嫌,就等于是轻蔑徽国势力了。
而且撇开这些国事不提,他这个当王兄的,自然也会替妹子感到不平。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说着,樊贞遥眼神又是一黯。
“贞遥,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如今徽国不同以往,倘若有什么惹了你不开心的事,就告诉孤,孤现在是能为你做主的身分了。”瞧她脸色略带忧郁,表情也不快乐,话语中又半带隐藏,教樊应槐实在很难相信她口中那句“也没什么好不好”。
“王兄,我真的没事,也没受到欺负,王兄就别再担心了,而且我在西狄族的生活真的没什么好提的。”一边安抚樊应槐一心想为妹子出头的心绪,樊贞遥努力装出轻松表情,只是眉宇间的神情却与她的反应相差极大。
“好吧!”瞧她如此坚持,樊应槐也不再追问,反正过去不管樊贞遥过得如何,都已成往事,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日后让她过得幸福。
伤痛的记忆,与其一再回忆,不如忘记,若是在徽国的快乐日子能让樊贞遥忘怀旧事,那也不枉他费尽心思将妹妹接回国了……
人生不会一如预料中那般顺遂,即使樊应槐有心挽回樊贞遥的幸福笑容,但意外总是来得突然。
秋风带来微凉的下午,樊应槐正带着樊贞遥与凤御在园里赏花聊天、吃些茶点,瞧两个女人谈得开心,话里不时穿插笑声,他感觉安心踏实许多。
算算接樊贞遥回来也有个把月,见她眉宇之间不再添忧,唇边亦是笑容常驻,他着实庆幸自己做了个好选择。
看来再过不久,西狄族的生活就会成为被樊贞遥遗忘的过去……
“大王,西狄族使节前来,希望接回永宁公主。”
樊应槐的脑海里才刚觉得一家人可共享天伦之乐,怎知下一刻侍从却前来禀报惊人消息。
不仅是樊应槐微愣,就连正与凤御谈得开心的樊贞遥,表情亦突然褪去笑容。
“贞遥,你安心吧!甭不会答应的。”樊应槐不是没注意到樊贞遥突如其来的沉默,他以眼神安抚担心的凤御,又转往樊贞遥安慰道:“使节交给孤来打发,你用不着操心。”
“大王会替你做主的,你别担心。”凤御拍拍樊贞遥,对于这个令樊应槐操心的妹妹,或许是因为成亲后偶尔也会听樊应槐提起,让她觉得自己好似也有个公主小妹,并不觉得陌生,所以自然希望她过得开心。
“嗯……”樊贞遥咬着有些僵硬的嘴唇,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她知道,有樊应槐的保护,她应当是安全无虞的,但怎么说她都离开过徽国、长足了见识,不再是当年小鲍主那般单纯的心思,所以她也明白,有许多事并不是樊应槐这个徽王说了就算。
她终究是扛着西狄族前王妃的身分,就算她不过是人质,而且现今徽国也强大到不需要西狄族这个盟友,前王更已逝世,她对西狄族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是……
谁又能保证,西狄族不会因为其他不可预测的考虑,硬找借口带她回去?
到时候,若樊应槐真想护着她不放人,会不会引起战事?
她不再是十二岁的小鲍主,这些残酷的现实,她多少懂得一些,所以,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个当事人完全置身事外。
“你别紧张,只消告诉孤,你究竟想不想回西狄族去?只要你有所决定,孤就能帮你。”要推辞这件事,他有太多的方法,但最终他还是必须尊重樊贞遥的决定。
“我……”樊贞遥绷紧秀眉,坚决地抬头望向樊应槐,硬着声调说道:“王兄,我不想再回去了!”
那个地方束缚她太久,现在她已重获自由,她再也不要回西狄族!
说是西狄族的使节,可不论樊应槐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没有半点使节的模样和态度;甚至,就连外表与气势,都让樊应槐相当质疑这个使节的身分。
一般外来使节,多数态度谦恭有礼,即使嚣张了些,也月兑不了为人臣子的气息,但是这位西狄族使节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论长相,他有张标准的西狄族面孔,轮廓分明不说,深邃五官镶在其上,衬上他略显狂傲的气势,看来与徽国人一贯的温和相差极大。
黑透的瞳仁散发出一股凌厉气魄,直视樊应槐而丝毫不显畏惧,挺鼻薄唇、剑眉横刻,在他的脸庞上划出力道,与他的一身结实可说是相互映衬。
与一般使节最不同的是,他的打扮显得太过朴实,素色皂青衣袍在腕口束起,腰身系以皮绳,滚着毛边的厚重靴子牢牢绑在腿上,有些磨损的边缘看得出他的长途跋涉,多了些风霜痕迹、却少了点使节的谨慎感。
至于西狄族原有的服饰特色,什么彩玉镶刻、彩珠相串,在这个使节身上完全不见踪影。
虽说使节不必刻意昭显华贵,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像个奔波已久的旅人吧?
像他这副模样,若非樊应槐事先明白他便是西狄族使节,恐怕会直接把他当成西狄族的带兵将领,而且还是骁勇善战那一型。
再者,使节通常都会先示好地呈上见面礼,作为友好之证,但这个人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甚至连个侍从都没有。
如此诡异而不合常理的情况,让樊应槐对这位使节多少有些防备,但是……该办的正事还是得办。
“孤知道你是来接前王妃的,但如今西狄族前王已过世,我想应该不必再强留永宁公主。”有了樊贞遥那句话,让樊应槐更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放人。
“西狄族没有强留永宁公主。”人都放了,还说什么强留?使节抬眼直视着樊应槐,回答得极为简单,“我只是来接王妃。”
这有些前后矛盾的两句话,让樊应槐更觉得有鬼,可总不好直接给使节下马威,送客请人滚出去,所以他捺着性子重申道:“永宁公主嫁的人是前王,现在前王已逝,孤认为永宁公主没有留在西狄族的必要。”
他这么说,应该够明白了吧?总之徽国是不会放人的。
“先前孤早派过使节前往西狄族商谈此事,西狄族亦同意让徽国接回永宁公主,所以孤才接回她,如今西狄族却突然前来要人,有违诚信,再坚持只会让人看笑话,显得西狄族少了风度,所以关于此事,还望西狄族三思。”为了不让使者有话可反驳,樊应槐又补上这么一段告诫。
“我不管这事算不算笑话。”使节的态度与樊应槐如出一辙,十分坚持。
锐眸一掀,他接着续道:“我就是西狄族新王,前王去世时,没留下遗诏指示该传位于谁,惹来纷争,没空应付贵国使节,朝臣担心引来战火,才会自作主张将王妃还给徽国。”
他说得理直气壮,倒像是徽国在乘人之危、暗中使诈。
“什么?”没料到使节竟是西狄王,樊应槐有些错愕。这该说是西狄族相当重视永宁公主,才会由新王来接前王妃回去,或是另有隐情?
因为照理来说,一族之王应该不会随便离开国家,甚至在未带随身护卫的情况下,独自长途跋涉到他国吧?
“总之让王妃回徽国,并非西狄王的决定,现在我已取得王位,族内大小事我说了算数,因此我要接王妃回西狄族。”没理会樊应槐表露出来的讶异,西狄王仅是迳自诉说着来意。
只不过,他屡次重申的意愿,却让樊应槐感到相当不愉快。
他未曾与西狄族人正面打过交道,所以并不清楚西狄族人的习惯,不过如今一见……他只想问,西狄族人都是这样不可理喻、不听人言的态度吗?
他最得意的朝臣、也就是他现在的宰相兼过去的同窗伴读殷续,曾不断提醒过他,说他这个三王子既已是徽王身分,原本没耐性的脾气就该多改改,但是很显然地,这位西狄新王耐性比他还糟。
而且,西狄王除了急性子外,还挺狂妄的。
“关于此事,孤认为,就算在西狄族,大小事是你说了算,但这里是徽国。”樊应槐试图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再一次地好心提醒西狄王:“和亲是两国大事,接不接前王妃都不是你这位西狄王一个人说了就算数的事。”
就算要放肆,跑到徽国来撒野就是有问题。
“所以我才在这里。”西狄王耸肩,语调依旧一派自我,“徽国是徽王说了算数,我要接王妃回去,只需问过徽王。”
“西狄王,和亲为的是和平,你们想迎回前王妃,无非是为了这件事。”樊应槐真想叫宰相殷续自己来接待这位西狄王,这样或许殷续就会明白,他这个徽王已经够有耐性了。
“但是,容孤提醒一件事,缔结盟约不一定得靠和亲,也不一定要互留人质,重要的是诚意。”许是受到西狄王影响,樊应槐的语调亦变得坚决许多。
当年西狄族派来使节,向徽国明示,要以和亲为由叫徽国送人质过去,否则便有可能兴战;当时他就已对此事感到不满,没想到现在这位西狄王还真是不负蛮横声名,态度无礼不提,什么事都独断独行。
“我不是来谈和亲的。”西狄王摇头制止樊应槐的回应,“双方和平多年,我明白现在的徽国并不希望打仗,我也没兴趣拿子民的性命胡作非为,所以日后更不可能开战;也就是说,将来不管有没有人质,我们都不会有战事,因此我不是来要人质的,我只是想迎回西狄族王妃。”
对于樊应槐的再三回绝,西狄王亦产生了不满,声调渗入些许不耐。
“西狄王,孤应该说得够清楚了,永宁公主如今是『前』王妃,既然前王已死,公主没必要空守在西狄族。”这男人都不听旁人说话吗?
“我也说得够清楚了,徽王,我是来接西狄『王妃』,不是『前王妃』。”不过,对于西狄王来说,樊应槐给予他的感觉亦同,一样没什么在听他说话,所以他只得再三强调,甚至努力捺下性子从头解释起。
“我西狄族与徽国的国制不同,在继承王位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就连我父王生前拥有的,也是我所有。”西狄王板着面孔,剑眉越扬越高。
“这很合理,孤听不出来有哪里不同?”樊应槐依旧不解。
放眼所及,这徽国的国土、百姓、都城,还有接踵而来需要应付的贪官污吏、内忧外患,确实都在他接任徽王后变成了他的责任,所以他不懂西狄王为何要强调这件事?
还有,这件事与他想接回永宁公主有何关连?
“有一点绝对不同。”西狄王略带烦躁地以手指爬梳过长发,眸光带着严肃,“所谓的一切,是指除了我母后以外的全部人事物,也就是说,包括我父王的后宫妃子,都成为我的妃妾。”
“什么?!”头一次听闻西狄族这异样的传统,让樊应槐有些难以适应。
这事,在徽国可是绝不容许的啊!
他明白身为一族之长,西狄王也许拥有数名妃子,而且绝大部分都是被冷落在后宫、空有妃子之名的人质。
这些女子,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有与西狄王见过半次面,所以名义上虽是妃子,但事实上却跟陌生人一样毫不相干。
可是……即使如此,由儿子接收爹亲的妃子,着实让人感觉浑身不对劲!
“我不管徽国人怎么想,但在西狄族,宫内规矩便是如此,所以永宁公主现在是我的妃子,我来是为了接『我的王妃』回西狄族!”西狄王一字一句地用力发音,像是为了让樊应槐一次就能听懂,好教他不必再解释第二遍。
只是,光“我的王妃”这么简单几个字,却让樊应槐听得是既错愕、又吃惊。
毕竟,西狄族的这项风俗,以及樊贞遥将要面对的问题,实在是令他完全料想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