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途 第二章
雨,在五秒钟内,将纯棉布料浇塑为一只大手,狠狠抓出她隐藏不住的罪恶性感,两点突起顶得BlueCompass字样扭曲变形。温映蓝头颅低垂,看着自己的身体。湿透了,真的是湿透了,湿得教人忘却羞耻,以为这雨是动情激素,合理把她的身体弄成一条鱼,像鲜红鱼嘴挺翘着啜饮雨水。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是啊,这下连我们都得换衣服了……”
男人说话的声音杂混在落雨里。
浙浙沥沥、哜哜嘈嘈,节奏纷乱,她的心怦怦狂跳。
他说:“他们来了。”
她反射地抬眸。他同她一个处境,在雨幕里,湿透了……她脸蛋发热,眼神怯逃地挪闪。
“哎呀!怎么谁也没躲过这场雨!”葛维铎大叫着,跑上甲板,眨眼辨识雨中人影。
松亚杰惊讶喊道:“映蓝!我以为你进船舱了——”
温映蓝颤了一下,旋身,速往船舱入口跑。
“搞什么?霞跃!雨这么大,你不把仪器移进船舱里修,在这儿淋,是嫌坏得不够彻底吗?”葛维铎骂着。
“葛哥,这些仪器本就是水中用的,淋不坏。”景霞跃昂高嗓调,视线隐隐紧追没入主舱门的柔丽纤影。
“映蓝和你在这儿聊天聊到没躲开雨……”雨中,松亚杰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怪他。
景霞跃拨拨湿乱的发,唇角噙着习惯性的讽刺笑容。“是啊,她的心很大……对什么都好奇,看我拆修仪器,看出兴趣来,忘了还要去找荷庭——”
“映蓝就是这样。”松亚杰哈哈笑着截断他,转向舱门去,一面还说:“葛长官,我们换好衣服,再重聚——”
“行。”葛维铎答道,往接驳梯走,顿了一下脚步,回头命令景霞跃。“你也回母船换个衣服。这仪器是出借给温老师的,等会儿叫几个人搬进船舱,你再过来修。”
景霞跃颔首。“好。”晚点儿,他会走进这艘考古船核心深处。
卧室门关紧了,接着锁牢,温映蓝背过身,抵着门板,垂首喘息着,身上的雨水往地毯滴溜,水珠连成水痕弯绕着一串玉簪花。她徐缓蹲下,抹开水痕,越抹越无法消失,依稀,还嗅着浓郁扑鼻的香气。她摇蔽一下头,抬眸望窗,这场雨实在太大,把一种危险感觉带进她脑海。怎么办?那些不需要这么多水的仙人掌科植物,会不会死?她有些忧愁,将脸庞埋进手心,雨水自她指缝渗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这场雨剧烈而温存地打响她小小的舱窗。
“映蓝——”门外起居间传来松亚杰的叫唤。“你在换衣服吗?”探询语气趋近了。
“嗯。”温映蓝微声轻应,美颜没抬,嗓音在双掌闷回。
“你听起来有鼻音……”一道门阻碍不了松亚杰的敏锐,他说:“老师他们吃饭没那么快,你安心泡个热水澡,我等你。葛长官那边,我会请他自行先过去——”
“亚杰……”温映蓝摇摇头,语气细弱。“我头有点痛,想睡一下,你和葛先生过去,不用等我。”
门外安静着,无回应,松亚杰可能没听见她虚无飘渺的嗓音,毕竟不是人人都与景霞跃一样——听力眼力出奇好——能像鱼鹰看见水底岩缝中的鱼,将她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根睫毛的曲度、每一片指甲的亮度、每一寸肌肤的色泽,她知道他看透她了,当然也听透她了……
“映蓝,我知道了。”松亚杰在门上敲两声,道:“你好好休息,别感冒。”
脚步声远去,舱门幽响交替而来。温映蓝抬起脸庞,反手抓着门把,慢慢站立,月兑掉衣物和鞋子,光果果,躺入床被里。雨水的气味全给带进被窝了,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这地方一点儿也不冷,天天像艳夏,偶来一场午后骤雨,水气也如同吸饱阳光,暖腻腻。当地人很少撑伞,他们享受烈日和暴雨,在港口闹区买卖各式各样热带水果,霸王梨做的冰淇淋,尝起来甜滋滋地,淋了莱姆汁的鲜木瓜,味道绝妙,她喜欢喝石榴汁,石榴是世上最古老的水果之一,据说神话里一个仙女吃了地府石榴,一年中有部分时间非得待在冥国,石榴知道这事,自责害了仙女,悲痛到心脏爆裂。
这石榴真是多情的水果……心很大吗——
她想起景霞跃说的话,双手压贴胸口,怦怦、怦怦的狂乱心跳仍没平定。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像石榴那样爆裂?可她不因悲痛,而因兴奋。
舌忝舌忝唇,浓烈、复杂的气味还在。他的吻,有石榴汁的气味。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在他吻她、扯掉她颈后的比基尼系带时,安之若素地沈溺其中。她怪这场动情激素的雨,怪他们穿着一样的T恤,一样的棉质料,一样被雨水洗刷得透明透彻。所以,她也看见了、看透了,看透他起伏的胸肌、月复肌,隔着一层薄膜——比他晌午在海滩赤果上身,更让人有堕落遐想。
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这样!她要去见荷庭!
温映蓝掀被跳下床,冲进盥洗间、衣物间,匆匆理好服仪,离开卧房,踏出起居间舱门外。
搭上BlueCompass公务车,她就后悔了。
“抱歉,映蓝——”葛维铎坐在驾驶座,对着后车厢的美人儿说:“委屈你坐这面包车——”
“葛哥,何必这么说,”副驾驶座的悠哉男人,正是温映蓝想回避的景霞跃。他说:“雨这么大,你若让女士坐那辆无篷吉普车,更是失礼。”又是“女士”、又是“礼”!他还真敢讲!毙若甲板上的事没发生过,或早遭这场大雨统统冲进海里去。
“是啊,葛长官,霞跃说得没错……”后座乘客之一——松亚杰也附和。温映蓝移回瞪着前座椅背的视线,对上松亚杰。他笑了笑,说:“况且,那辆吉普车有熄火的老毛病……”
温映蓝没告诉他,那个毛病已被景霞跃修好了。他真心地又道:“映蓝和我很感谢BlueCompass提供搭乘。”
“这样啊……”葛维铎低喃,看了看后视镜。
“谢谢你,葛先生。”温映蓝微点一下头,眼眸往窗外流转,不经意瞥着后视镜里男人的脸——只有眼罩的部分,一小角而已——以为他看不到,她挪开眼,却见他脸庞往后偏侧,斜挑的唇角露在前座椅背挡不着的间隙中。
摆明故意教人看清他伟大的存在——这酸腐的胜利者心态!温映蓝别开脸,转头的动作太过,发绺甩在松亚杰脸上。松亚杰低呼一声,脸边浮现红痕,探出手要抓她不乖的发,还没抓着,前座伸来一只手,横搁在他与温映蓝之间。
“把头发绑起来。”男人大掌上有条发带。
温映蓝睫毛颤了颤,暧昧的光线,使她辨识不出男人大掌上的发带是什么颜色……不,再眨眨眼,她清楚那是一条岔尾红色发带,手巧一点可让它在发上绽放漂亮花朵——
温映蓝猛然拿起发带。可恶的家伙偷她车上东西!
“你真周到,霞跃——”松亚杰抹着被甩痛的脸颊,一掌朝前拍拍景霞跃。“谢了。”
景霞跃淡扯嘴角。“荷庭应该不喜欢女人披头散发像疯婆子——”
“你说谁疯婆子?”这一怒问破除她亟欲回避的心防,美眸狠狠嗔睨他,纤指快速地将长发编成一条硬辫子。
景霞跃微笑,看着她发辫末端的红花斜开在她左胸前。“你很迷人。”他说了句,回身端坐。
温映蓝愣了许久,回神,瞅见重现后视镜边角的眼罩,随即垂眸,把视线调往窗外。
雨很大,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开始塞车了。一进入市集,车速明显慢下来。街景像一幅幅印象派画作,裱在窗框中。仔细听瞧,才能看出人影晃动、听出雨声中的叫卖。卖花少年戴着遮雨帽,手提竹篮,在龟行车阵中哼歌兜售鲜花。
有人摇下车窗,召唤那少年。“今天什么花?”
“月下香,您喜欢的,先生。”卖花少年熟腔熟调,发出对比阴霾雨天的清亮嗓音。
“全给我。”接着是花香充盈,好似把整个春天搬进车内。
“你想带这一篮花进餐宴?”葛维铎目光怀疑地看着景霞跃。
“总不能空手让温老师请。”景霞跃付钱给卖花少年。少年开心道谢,提早收工。
“温老师临时通知你一起过去,大概是要谢谢你前几天熬夜修好光谱仪,我想,他不会在意你空手——哈啾——”葛维铎打了个喷嚏,中断嗓音,揉揉鼻子,忘了要说什么,只见雨刷扫过,前方车影拉远。
卖花少年带来的好运——交通顺畅了!懊吧,可以稍微忍受一下车里过浓的花香。
梆维铎换档踩油门,加速往前驶,绕过街头那一排雨天生意暴涨的算命摊,开上两侧有仙人掌科植物和圣母像的大道,犹若得到背荆棘十字架发愿该得的神助保佑,雨小了,阳光在云层中等待时机。
只要再几分钟,再几分钟就会到达荷庭所在的海岸餐厅。葛维铎的开车技术与他的潜水技术同等好,几乎可说是本能,走这么通畅的大道,一定很快!温映蓝眯着眼,额头贴靠玻璃窗。花香弄得她想睡,她从来不晕车的,他一定是故意的——装好人让卖花少年不用冒雨冒险兜售,实情是要她像吸吗啡,舒服地醉软在自己喜欢的花香里。
“霞跃,你那篮花那么香,恐怕不适合带进老师的筵席——”路边出现空旷的沙滩景致,松亚杰扬声说:“总不能让大伙儿吃得一口花香情调。”
“亚杰说得有道理。哈啾——”葛维铎搭腔,再送一个大喷嚏。
景霞跃无所谓地笑了笑。“葛哥,你不会是感冒了吧?回去叫海英——”
“臭小子!”葛维铎抽了竹篮里的花束,敲打一下他的头。“老是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你脑袋装什么啊?臭小子!”
景霞跃取必被拿走的花束。“这不是没有用的东西,葛哥。”他把花束朝后车厢递。“温小姐——”
温映蓝睁眸。“到了吗?”恍惚中对着窗外,她似乎睡著作了梦。
漫长海岸线串起一幢幢亮丽屋宇,海鸟停在凸出屋檐的木梁上,可以入菜的仙人掌占据屋角小报圃。吹海螺的小男孩欢呼雨过天青,卖小吃的货车重新拉篷做生意,泳装客从那些紫橘、萤光、绀蓝、鲜黄……宝石一般的屋子走出,穿越车道,步下海岸阶梯,重返沙滩玩乐。
他们的车开到了尽头——这一段海岸线的尽头——那幢建在英雄航海广场的“1492”餐厅,屋形像艘船,是本地最著名的海岸餐厅。
“到了。”一个声音在回答她。“荷庭就在1492。”
温映蓝陡然凝神,循声瞅望。一束绿茎穗状白花徐缓低降,落至她大腿,男人浑沈嗓音幽微地说:“送给你。”
她真正清醒是在关门声之后,美眸看向前座,已无人影,后视镜空荡荡,花香余味浅淡、浅淡地。
“映蓝,”松亚杰站在车门外。“下车了。”
温映蓝拿起花束,一朵小白花坠了下来,掉回她腿上,她欠身,纤指轻拨这朵月兑离花序的小白花。
“映蓝——”松亚杰等着她。
温映蓝抬眸,美颜徘红,表情有些呆愣。
“怎么了?”松亚杰上车。“你刚刚睡着了,是不是还头痛不舒服?脚伤呢?没问题吧?需不需要我抱你?”
温映蓝摇摇头,将小白花拾进花束里,把手交给松亚杰,只让他牵着,步出车外。
弄得她心底乱糟糟的大雨停了,雨水从缅栀树叶片细细徐徐地滴垂,感觉这雨似乎还在下,不是真的停,是扎眼的阳光让她知道雨停了。走出路树遮荫,伸手挡了一下——午后两点的日照,空气里湿气未退,虹色偏光流闪于指缝,有些东西抓不住,消失得快。温映蓝下意识握紧松亚杰牵住她的大掌,松亚杰挑眉,看了她一眼,淡笑,配合她的慢步伐,缓缓通过旧时代航海家雕像前。
下过雨,擦鞋的生意特别好,广场周边排列整齐的红色擦鞋车上,都坐了客人,师傅们像站在裁判椅下的网球选手,正卖力地使每一双雨天泥泞的鞋恢复锃亮。
美眸这儿那儿流睇,她相当心不在焉,一会儿将脸凑近花束,停顿脚步好半响。
“要擦鞋吗?”松亚杰提问。
她瞳眸一闪,找到了——那个戴眼罩、提竹篮的男人,高坐在其中一架擦鞋车上,享受专业的服务后,他俐落跳下擦鞋车高台,付钱兼送一束花给擦鞋师傅。
“嘿!”他也瞧见她了,鞋尖晶闪地走过来。“进餐馆前,要擦个鞋吗?”他问松亚杰。
“也好。”话才说,脚下就踩中小水婬。松亚杰啧一声,苦笑。“就这么巧!”他朝景霞跃刚离开那台车走去。
“你呢?”景霞跃笑看温映蓝。
温映蓝冷眄他。“我不需要。”把手上花束往他竹篮里扔放,她扭头,迳自前往“1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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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队的午餐聚会在二楼观海大厅,温煴包下午餐与午茶餐的时段。
温映蓝来的时候,大伙儿已吃过一轮,在现场演唱的轻松气氛中闲聊或跳舞。她站在大厅入口的雕花木柱旁,没马上进去,主要是受伤的左脚无预警地泛疼,也许是她定得太快,一心直想见荷庭,忘了善待自己的脚。
“这伤真有点麻烦……”懒洋洋的语气传来。
温映蓝慢慢旋身,想叫他别再跟着她。他没受伤,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大可走快超越她。她对上他的脸,红唇抿动,声音已经要发出。他的动作比她声音快,俐落抱起她,往楼梯平台待位小厅落坐。
“你干什么?”一陷进柔软的沙发,温映蓝慌了手脚。
景霞跃放下竹篮,蹲在她落坐的单人沙发前,撩高她的长裙摆,一掌托捧她的左脚,月兑掉雅致的平底女鞋。“海英用防水绷带包扎你的伤,看来应该是没被雨水浸渗……”他说着,抬起俊颜。“很痛吗?”
温映蓝对上那深黑幽亮的眼,说不出话,摇摇头,低垂脸庞,看着自己的脚在他掌上小得不可思议。事实上,她的脚不小,穿三十八号鞋,在他掌中却像婴儿女敕足,露出绷带外的趾尖也奇红无比,真是怪事!
“要是发炎就不好了,你待会儿可别逞强与荷庭跳舞——”他这一说,她霍然缩脚。
“谢谢你的关心。”语调清冷回了一句。要不是他一直跟在她后面,她也不用虐待自己。
这个娇倔的人鱼公主,不领人好意。景霞跃盯着留空的掌心,勾扯唇,依然取鞋为她套上。“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扶桑花?”他看着她裙摆的图样,说:“海英的家乡到处是这种花——”
“映蓝?”高大人影闪灿在上方洗手间出口。“是你吗?”皇荷庭两分钟前走出观海大厅,见一名男人抱着一名女人下楼梯,原是无关己身事,进了洗手间再出来,听见熟悉的女性嗓音,他略微驻足,睥睨平台待位小厅。“映蓝?”又探问了一次,他往下走。
温映蓝站起身,没有立刻走开。她看着他,像在等他同行。景霞跃挺直魁岸的躯干,单眼审看那个正走下楼的男人。
笔荷庭停在待位小厅之上,步伐未达平台,没有接近他们,微远地朝景霞跃颔首——敷衍、不屑似的成分居多——等温映蓝自己上前,便挽着她的手返回观海大厅。
斌族啊!那个男人还真高傲咧!景霞跃扯唇淡笑,提起竹篮,也走上楼。
“霞跃,你还在这儿游荡啊?”松亚杰大跨步登楼,赶上景霞跃。
景霞跃指指正没入观海大厅入口的一对璧人美影。“美丽的情人跑了,你有什么打算?”
松亚杰笑道:“对方是贵族,我也没办法,是朋友的话,就陪我喝酒解闷,我现在是输家,你知道吧……”
EverybodyKnows正开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欢迎他?
景霞跃用竹篮撞了撞松亚杰,嘲讽一笑。“这歌曲很适合喝酒。”
演唱者的嗓音轻快又懒柔,像无赖,隐带犬儒调调儿,融合在痞味十足的乐器伴奏里。
“EverybodyKnowsthegoodguyslost……”松亚杰跟着哼唱一句,摊摊手,拿了一束景霞跃竹篮里的花,自我安慰。
两个男人带花一起进门,穿梭在几何织锦挂毯、仙人掌装潢摆饰的帆形大厅,不论是坐在粗犷原木大桌边用餐的考古工作伙伴,或拿着饮料杯在半圆舞池对着表演台摇摆身躯的BC同事,看见这两个捧花同行的大男人,无不取笑一番。
“就叫你别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先好几步进来、差不多半饱半醉了的葛维铎手拎一瓶啤酒走过来。“赶快把这些花处理掉——”
“葛哥,你就是这样,才会到现在还单身。”景霞跃给他一束花,在他要开骂前,旋足到处送花,送给考古队里的男男女女。
每个收到花束的人——虽在他和松亚杰一起进门时取笑了他,还是回给他真心的温暖笑容。那一满篮花,该要空了吧?温映蓝在意起这个问题。他人缘未免太好!居然没人拒绝他的花,除了她——她不稀氨那束人人都能拿到的花!
温映蓝凝神,把注意力集中于身旁的皇荷庭,不再看那慢一步进来却掀起骚动的男人。
景霞跃走过每一个桌次,花送得齐全,只差没送至表演台——那一直重复唱着EverybodyKnows的男歌者手上。他提着竹篮,走绕着找空位。松亚杰早帮他占了个不错的位子——就在一整片大弧落地窗边,矩形桌,十人座,席上有他的长官葛维铎、海洋考古界名人皇冬耐、温煴,以及他们各自的子女皇荷庭、温映蓝,各自的得意门生阴蒙罗、松亚杰,一位有些面善的男子在他落坐时离席。
“那么你是小梆的得意门生?”左边邻座的义大利腔先生,抽着象牙烟斗问他。
“这位是EnzoPavese先生,皇老师出版社里的资深总编辑。”松亚杰为他作介绍。
景霞跃颔首。“你好。敝姓——”
“喔!”Enzo想起什么似的。“你就是BC海报上的独眼帅哥嘛!”
那海报的效力这么大,连这位爸爸辈老熟男都知道!景霞跃搔头笑了笑。“大爵士吝啬想省模特儿费用,推自己人下海,我只得厚着脸皮硬上。”说得一口谦虚客气。
“霞跃是很杰出的精密机械师。”对座温煴向皇冬耐说明刚入座的年轻人身分。
“现在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优秀。”皇冬耐含笑回应。
景霞跃朝两位海洋考古界名人点头致意,说过奖了不敢当。
客套完毕,长官、长辈们四人离席,移往入口吧台谈公事。侍应生过来请他和松亚杰点餐。桌上其实有不少餐食,他加点酪梨酱、玉米饼和烧烤大蕉鸡肉串,松亚杰也只点了洋香蔾茶。
“你不是要喝酒?”景霞跃看着对面互动亲昵的温映蓝与皇荷庭,撇唇酸他一句。“美丽的情人现在像个温柔贤妻。”
她正在帮那贵族布菜,把葡萄叶卷牛肉饭从桌中大餐盘分置他的个人餐盘。男人优雅喝着红酒,与旁边戴粗框眼镜的年轻考古专家低声聊着,偶尔才回头对女人说一、两句话,女人照旧回以笑容,为他斟酒、布菜,丝毫不觉得受冷落。
“怎么大人不在,场面反而冷?年轻人不是应该趁老派家伙不注意,疯狂热情地乱搞一番吗?”离开一会儿的面善男子回座了。
景霞跃眯细右眼,瞅着他坐入温映蓝身旁空位。
“美丽的映蓝,别管这小子吃不吃饭了,我们跳支舞吧!”讲话声音跟他身上七彩的花衬衫一样,亮得像一出夸张歌剧。
“这歌曲不适合跳舞……”温映蓝微蹙眉心,看着抓着她双手、过度热情的男人。他是荷庭的长辈,荷庭很重传统规矩,她有点难以拒绝他。
“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年轻人脑袋不能太死板,我就要以这歌曲和你跳爱的华尔兹——”
“你去吧,映蓝。”皇荷庭开口。主要是不想爱胡闹的家伙在旁边吵,他和父亲团队这一趟旅程,多了疯子跟班已经够烦。“等会儿再陪我。”他对温映蓝说,吻吻她颊鬓。
温映蓝像个小女孩,纯真一笑,点点头,起身与男人走往舞池。
真是好风度!景霞跃视线慢慢瞟向舞池,又调回松亚杰脸上。“喝不喝啊?”
松亚杰拿着花束,剥下一朵一朵小白花。“Everybodywantsaboxofchocolates——Andalongstemrose——”跟唱两句,说:“这歌手该不会一整个下午只准备唱这首歌吧?”
景霞跃懒懒一笑,趁侍应生送菜来,加点了两瓶啤酒、双份tequila。
“这花拌酪梨酱,应该可以吃吧……”松亚杰把小白花放进餐盘里,挖取酪梨酱搅一搅,吃下那龙舌兰科植物。他在车上说“吃得一口花香情调”,还真是说到做到咧!
“可口吗?”景霞跃喝了口凉水。
“你要试试吗?”松亚杰咀嚼着嘴里的香味。
“我会试。”景霞跃半侧身,靠着桌沿。侍应生适时送来酒,他喝下一杯,站起身,走向舞池那两个在EverybodyKnows歌曲中,跳华尔兹的男女。
温映蓝舞步娴熟,看不出受伤。景霞跃靠近,拍拍她的舞伴。男人转过身来,见着景霞跃,眉眼一挑,笑得诡异,但也真心把她让给他。
“你们跳。”男人说。
景霞跃接过她的手,一掌绕至她腰后,姿势做得熟练标准。
“夏生——”温映蓝回首,盯瞅那个邀她跳舞又把她丢下的率性家伙。
“我不行吗?”景霞跃搂着她跳起狐步来。“脚痛吗?”
温映蓝惊讶地看着他。他很会跳舞,像个老师在带领她。
“这种社交礼仪,不是贵族的专利。”他嗤笑,像可恶的醉客。
“你喝了酒?”温映蓝瞪他。
“陪亚杰浇愁。”他说:“你的心很大。我在HemyMiller的著作里读过一段话,“如果一个女人可以激发一个男人的爱,那她一定也可以激发其他男人的爱。爱与被爱不是罪过,让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你唯一值得去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罪过。”,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这是什么意思?”温映蓝一脸不敢置信地打断他。
景霞跃不说话了,眼神转深,略微强制地带着她舞了几圈,然后放开她,看她跑着回那贵族身边。
他归位时,松亚杰和阴蒙罗背窗坐在同一张长木椅,神态认真地聊历史考古事,贵族和温映蓝双双拿着红酒杯,站在落地窗外的露台,雨后薄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缠绵。
“你要抢那小子的女人吗?”一个戏谑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想看这戏,你就抢吧——”
“很抱歉,本人没义务满足你。”景霞跃往左看。出身良好的问题人物果然已落坐他身旁,喝着他追加的酒、吃着他点的酪梨酱玉米饼、啃掉好几串他碰都还没碰的大蕉鸡肉串。“你来这里做什么?”
“食物不错。”此人讲话弯弯绕的恶习,多年未改。
“我也觉得食物不错。”景霞跃看向窗外露台。
日光勉力地将仙人掌带刺的影子朝东面石墙推抹,海鸟差不多已经叼回渔获,EverybodyKnows还在唱着。那一对男女酒杯碰酒杯,她不敢喝太多,浅酌而已,就怕在男人面前喝醉失了端庄。他几乎知道了——她酒量不好。
“我以为你挂掉了,刚刚看到你出现,还真见鬼地让我吓了一跳。”夸大的说话方式——向来只有他吓人,没人有能耐吓他。
“我不会比你早下地狱。”景霞跃抹好盐,挑了一片柠檬咬,舌忝过虎口,饮下酒液。
“听我祖父说你逃家、下落不明,我在想你应该是跟有夫之妇私奔,然后被追逃妻的丈夫砍死在异乡街头——”
“夏生少爷这么快就预想到自己的下场,真不简单。”景霞跃伸手取饼他正要拿的啤酒。
笔夏生哈哈笑。他与景霞跃结识在非常年少的时期,他祖父和他外公是挚友,两位老人家带着他们俩航海三个月,到这个港口那个港口认识许多漂亮女孩,教会男孩时的他们许多关于男人浪漫之事。
“我记得你外公就抢过我秋硕大堂哥的女人——”
“那个女人后来嫁给你祖父,变成你祖母。”景霞跃沈眸,无意与他回忆古老长辈事。
“皇冬耐也是我堂哥,不过你只需要抢他儿子的女人——”
“然后看她嫁给你?”景霞跃嗓音轻蔑。
笔夏生愣了半秒,贼色跃上俊颜,朗声大笑。
这家伙唯恐天下不乱、爱耍人的个性,像是百年罐头,瓶身生锈里头成分一丝不缩减。景霞跃提起早先放在桌下的竹篮,离座,不理他。今日重逢算孽缘未尽,只希望他吃完酒食,赶快滚蛋,别来捣乱凑热闹。
就像在室内,仅听得见低微不张扬的海浪声,在这露台听见的EverybodyKnows,也是幽幽隐隐,暗潜情趣。
Everybodyknowsthatyoulovemebaby
EverybodyknowsthatyoureallydO
EEverybodyknowsthatyou-vebeenfaithful
Ahgiveortakeanightortwo
他又说她的心很大……是不是就是那个意思?
“荷庭,”温映蓝轻轻将持酒杯的手放在露台围墙上,远眺下午三点三刻的橘蓝海景,对身旁的男人说:“你在意亚杰吗?”
笔荷庭表情冷静,甚至淡漠,浅啜一口酒,道:“你父亲很满意他。”
温映蓝愣了一愣,美眸扬抬,觉得他的脸略趋模糊。她是不是喝醉了?她眨眨眼,想说些什么。他拿着空酒杯,转身离去。她跟着回身。阳光反射太严重,她看不见荷庭的身影,只听到室内的歌曲高声传来,接着,一个男人像是从那调子里走出来,提着竹篮站定她眼前。
“你可能比较喜欢扶桑花,不过,我还是为你留了一束——”他拿起篮里最后一束洁白芬芳的花儿。
“景霞跃,”她连名带姓唤他,仿佛决定了什么事,伸手抓开他的眼罩,看着他一蓝一黑的眼睛。“我喜欢的不是扶桑花。”
静默一阵。EverybodyKnow隔着反光闪烁的落地窗闷响闷传,海浪声却是汹涌,像午后甲板那场骤雨。
“是吗……”他呢喃,微笑,把手里的花束递给她。“荷庭应该不介意——”
“我从小与荷庭一起长大,”她打断他。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两只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她嗓音没停,不慢不快地道:“现在正和他谈恋爱……”
景霞跃似乎点了头,俊颜表情沈定着。温映蓝往下说:“我父亲希望我以后嫁给亚杰……”
他又颔首,不说话,但表示得很清楚,两只眼睛,一只是黑夜,一只是蓝海,无边无际中,有她一张动人动心美颜。她似乎喝醉了。她酒量不好,一杯低浓度红酒即可使她醉。红晕自她双颊漫上美眸周围,她睫毛微湿,手抓住男人送花的大掌,细细模他修长的指节、模他光滑的指甲,指尖描摩他紊乱的手纹。
他沉沉凝眄她,说:“等你脚伤好,我们一起去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