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梦 第十一章
景上竟坐在东方角窗前,听着少年那修练过的脚步趋近。“走路要像豹,静而无声;站立要像鹤,昂而无动……”他喃念着,等少年像一只鹤立在他椅背后,转折语气道:“还有什么?”
“你要说什么,直接说。”罗煌从无畏惧长辈威势。
景上竟敲着摆放一杯冒烟热咖啡的茶几。“我该说什么?”
罗煌没吭声,眼睛瞅睨那杯冒烟咖啡和一旁的器具。
现在是破晓后四十分钟左右。景上竟每天于旭日出云前煮好一杯费时咖啡,坐定位子,在咖啡香中等朝阳。
沉默一过,罗煌说:“你还要使用这间房间,我会把钥匙还你。”
“不用。我有备份。”景上竟掏出别了蓝色罗盘的钥匙放在咖啡杯旁。
罗煌不太高兴,但他能忍。
“这个时间该是你静心打坐、练拳跑步的时间——”
“我知道。”他回答。
“所以小丫头让你忘了该做的功课?”
“与她无关。”罗煌看着闪在窗上的锐利光芒。“你别针对她。”
“谁?”景上竟停止长指敲点桌面的动作,语气轻慢地说:“别针对谁?”
“未央。”彷佛从心、从脑淌过舌根,自然滑出,罗煌说了第二次。“未央——”这声音有点大,莫名想让任何什么——一
颗微尘、一个星球、或是一个人一整个世界宇宙——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
“未央?”景上竟端起咖啡,浅啜一口。“我确实吓一跳……”他摇着咖啡杯,白兰地香味飘在空气中。
“伊洛士驾驶的那辆景家小姐专用座车,在岬口公路海崖下被寻获,我以为小丫头连死于意外这点也继承了老头的——”
砰。一声闷重短音,阻断景上竟往下说。罗煌敏感地转头瞥望。景未央歪靠在双折门,脸色一寸一寸翻白。
她像是要昏倒的样子。罗煌快步走过去。景未央猝然奔跑,冲出房间门外。罗煌也旋足,欲追。一个力量扳住他的肩,令他转头。
“伊洛士死了是吗?”压抑不住似地冒出口。
景上竟沈眄少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靠感官行事,容易被妖魔勾走魂——”
“我说了,不要针对未央。”罗煌拨掉景上竟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快步走往门前,用力一握门把,有股冲动激生,让他想拆坏锁。“下次你要进来,请先敲门。”丢下话,他踏出门外。
这宅子教人陌生。
不过一天而已,热闹了,人多了,却没景未央所熟悉的。
那些衣着上或显或隐都有蓝色罗盘的男人,挡她的路,又挡她的路。她浑身冷汗,眼也出汗。
“怎么了?小妹妹,你在哭?”又一个男人挡住她,在玄关前,仅差几步,她就要跑出门外,月兑离开始被兄长的Blue Compass渗染的宅子。
不对。蓝色罗盘是好的,伊洛士没有蓝色罗盘,才在雨中找不清前路,坠落海崖。伊洛士当初应该跟随兄长!伊洛士是被沉重血腥的红锚拖下去的……
“对不起……”她害了伊洛士,还对伊洛士说她要像兄长一样、要重振Red Anchor。“对不起——”
“我没事。”一个声音在响应她,就像伊洛士。
景未央抬眸,不见伊洛士。只是一个与伊洛士同等高大的男人——抓着她、挡着她的男人。
葛维铎皱眉微笑,表情困惑带怜惜。“我应该没撞痛你才对……”他刚进门,见女孩冲来,反射地抓住了她,没让她撞着男人钢铁般的硬胸膛。“难道我抓痛你了?”
这才一惊,放开掐按女孩双肩的指掌。女孩女敕得不可思议,不是他这种与大海搏斗的男人可以随便碰,他可真是见识足了。
“未央——”叫声传来。男孩似乎在做什么特殊训练,围着浴巾,奔大步而来。
葛维铎目光一亮,豁然明白。“小煌弟弟,你欺负人家对吧?”女孩容颜教他眼熟,原来是小老弟昨晚带回来的小甜心。
“小煌弟弟,你不知道怎么跟女孩相处吗?”这武学世家出身的小子该不会以摔角、柔道、合气道结合擒拿术……来同女孩相处吧?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葛维铎摇头说:“小煌弟弟,看来我得指导你一课——”
“葛哥,我没时间。”罗煌捉住景未央的手,往回走。
“唉呀!”葛维铎弹指叫了起来。“小煌弟弟,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大步一绕,碍人前行。
罗煌眉头微凝。“我没时间,葛哥。”平声平调无起伏。
“很精采、很惊奇……”葛维铎才不管他没时间,兴高采烈地说:“我昨天和我爸妈吃团圆饭,赫然发现我当哥哥了!你知道吗,我那个妹妹又女敕又可爱,跟我的年龄差距让我带她到公园散步逢人说她是我女儿,都没人怀疑。很神奇吧!我爸妈在我出外这些年,还真努力不懈……”哈哈笑起来。
“不奉陪,葛哥。”罗煌反应冷淡,紧牵景未央,从葛维铎左边穿过。
葛维铎回身,双手大张,高喊:“你不恭喜我当哥哥吗——”
少年回没应,拉走少女,急着私奔似的。
葛维铎撇唇,昂声喊道:“小煌弟弟,我爸妈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生我的,你跟你的小甜心好好相处,也许可以跟我爸妈一样,从小爸爸小妈妈当到老爸爸老妈妈——”
什么鬼!谁管他一个人在玄关发疯。
少年少女早已消失无影。
“这是大惊奇、大惊奇……人生大惊奇!”回音使他不孤独。
背后轻泣声停了,他脚步放慢了,最后止住了。在阳光薄镀窗棂的屋后长廊,罗煌回首对景未央说:“伊洛士不会有事。”
景未央脸色苍白,但是眼神出奇镇定,好像她并无哭泣,不抖不颤的嗓音从口中传出。“我得去确定。”若非泪痕未干,这份情绪显得冷静过了头。
罗煌眸色深暗,凝瞅景未央的眼睛,手掌用力抓她柔荑。景未央没喊痛。罗煌旋身,再次大步大步疾行,几乎跑了起来。
景未央跟着,机械似地跟着,跑下长廊,跑过青石道,跑到酒精追债,跑得眼泪飞出眼眶。
“你的眼睛是海,流着盐味的水。”
呢喃地呼气吐气,慢吟如诗的男低音。
是谁?
是谁比她还会演戏?老师说没有一个同学能像她,把台词表达得深入情境、摇荡人心。
“你就这样,我陪你。”
男低音渐渐消失,视线慢慢清晰,描绘一幅回忆图案。
后院的老松,梁上的日本弓和箭,敞开的和室门留映一个打坐身影。
眼睑逼出最后摇动的水光,景未央缓过气,移动脖颈,看见是罗煌静坐在铺垫上。
“这是什么仪式?”她侧卧的姿势,彷佛不小心摔进她不该来的空间。事实上,她没摔进哪里,这与当年首次见到兄长不一样。
罗煌拉着她冲快地跑,不管她是否跟上,直到她瘫软倒下,躺在廊道上。他模着她的头,像催眠,然后跃过门轨,等她恢复知觉的此刻。
“你宿醉未解。”罗煌合眸说话的语调,正是那呢喃慢吟的咏诗低音。“想哭就哭,过后,我陪你去确定。”
他不是说伊洛士不会有事吗……
“罗煌,我是否可以信任你?”不该这么问。他不过长她几岁,还是个孩子,凭什么让她信任?景未央闭起双眸,感觉颊畔的木质竟是湿凉带海水味的。
“你不是说……不会有事……为什么还说想哭就哭……”她轻弱喃言,听见他再一次说——
“我陪你。”
她便像他打坐一样,静了下来。
她想信任他,毕竟他做和父亲相同的事——清晨打坐——并且在同一个地方实行这件事。
三十分钟过去,她静回往常的景未央。有教养、优雅、自持地坐起身,慢慢站立,她临走前,停在门边凝望入定似的罗煌,闻见不可思议的奇特香味,像一股能量从庭园下方拂上来。她转头,眺看这处家中最不出色的庭园,没有妊紫嫣红繁花争艳,偃柏、五叶松、短草皮色调一致,父亲说这叫“佗寂”,朴素之美使人心定神静,褪月兑无明。
她明白了,她今天才明白。再看一眼打坐的少年,他浑身发亮,她想起他说的“我陪你”。这一秒,她相信,伊洛士是真的不会有事。
“谢谢你,罗煌……”
徐缓扬眸,目光撷取门边悠然轻溜、闪逝的一角裙摆,罗煌起身,站定五秒,迈步往外。
“弓道旨在内心宁静,召唤精神力量……”他慢行于木质亮锃的回廊,嘴里念着一些口诀。“戒急、戒躁、戒蛮而无礼。”
弯身捡起一只女鞋,走两步,变成双。
这是他拉着她狂奔落下的,她的鞋。
他不是第一次帮她捡鞋了,那双白皙女敕足踩上荆棘路,他会为她找回飞天宝鞋。
光着脚,景未央坐在紫罗兰色的窗台软榻,这会儿,没人来侍奉她用餐。一台笔记型计算机掀在桃花心木椭圆桌中央,已经连上苹果花屿急难排解与搜救中心地址。
昨晚岬口公路事故报告,四死九重伤,轻伤二十余人,五辆车掉到海崖下,十多辆车撞成一团。死亡名单包含伊洛士——这个说是把她当家人的人。
男人的话都不可信。是谁说过这么有道理的名言?
景未央美颜木然,关闭计算机。她还是得领回伊洛士的遗体,即使他说话不可信。她想亲自埋葬他。她会把他埋在跟船锚沉落一样深度的地方,那个地方有无限盐味的眼泪,但绝非她的泪。
她的泪,用来演戏流。
景未央离开窗台软榻,进卧房梳洗,换了一件红色洋装,要找鞋。
“你在里面吗?”一个嗓音在探问。
她走出衣物间。房室隔门边,嵌墙的讯号机跳闪着红灯——有人正在她房间外,等她应许。
“未央——”
怪异的呼声。
景未央朝床的方位望去,随即旋回衣物间里,出来时,她提着行李箱,直接走往起居室,又收拾了些书籍,步向那扇被换掉锁的门。
门一开。
罗煌看见她拉着行李箱。“玛格丽特真的在房里是吗?”捧着桃红色的鞋,走进门里,穿过另一道门,他很快地到达帐幔罩合的四柱床边,掀开遮掩。
噗撕撕——噗撕撕——
幼熊玛格丽特睡得熟如冬眠。
噗嘶撕——噗撕嘶——噗撕撕——
粗沈的鼻鼾吹砸罗煌一早所做的功课。不再隐怒,罗煌气躁地甩下帐幔,急急回身往外走。
以为景上竟只是说说,不可能做绝。稍早,他回房更衣梳洗,半心半意听训。景上竟对他饮酒夜归,还与景未央同房同床,非常有意见。他顺势问道,景未央的房间在这大宅哪部分?昨晚的情形,他该将她往哪儿送?伊洛士落崖,这屋子里没人处理她的事。
景上竟说,他在哪里遇见她,把她留在哪里,自然有人处理这个Red Anchor负责人,他不该多事。这儿也没有哪部分,全是Blue Compass总部,所有房室有蓝色罗盘造型门把,导引归航伙伴休憩,玛格丽特也有了专属房间,就在三楼东隅,是一间可以看日出的房间,玛格丽特很喜欢那张粉红纱罩飘飘帐幔公主床……
“未央?”离开充满玛格丽特鼾声的卧房,不见景未央在起居室,罗煌迅速走往门外。
行李箱抹过廊底弯角,地毯上单薄的长影曲折地缩退。罗煌追过去,赶上影子的主人。
景未央头也不回,走下三级宽台阶,从廊厅壁炉前走过。她浑身发冷,哪怕阳光填塞整室,实境是烟囱飘冒冰山寒烟,窗棂阴影跟着家具阴影,像把黑刀,切断后路。
“你要去哪儿?”
景未央不回头,直往楼梯间。一个飞影闪落,罗煌立在她下方五阶处。
“你要去哪儿?”阻挡的态势很明显。
尽避楼梯宽敞,她大可绕过他,不用与他多言,但她知道她绕不过他的一身功夫。
“请你让开,Blue Compass的实习生。”她像他们在游泳池畔时那样,冷静地生着气,彷佛毫无情感,他却看见她内心哭泣的少女。
“祭广泽来过电,”罗煌眼神坚定,语气也是。“我答应演出为你工作的护卫。”说着,他往上几阶,接近她,蹲跪下来,大掌握住她的脚踩。
景未央震了一下,下意识随着那暖热的力量,微微抬脚,手掌握紧了行李箱拉杆。
他月兑掉她脚上的鞋,帮她穿上搭配她红洋装的桃红鞋。
这时,她才开口。“死亡名单上有伊洛士的名字——”
罗煌沈顿。
景未央嗓音平静地继续着。“我得去领回他的遗体,伊洛士没有其它家人了。”
他说:“我陪你。”
1、编注:本章标楷体三句引自F.G.Lorca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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