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流 第三章
握着一枚用鲜红丝绳细细密密编织成的玉扣,她想得入神。
“喜欢它?拿去吧!”姑姑大方得很。“碰到知音人懂得欣赏,我最开心。”
难得雪曼没有拒绝,一直握在手心,轻轻地,轻轻地抚模着。
她们度过了愉快的周末。
“那位姑姑必有段伤心事。”雪曼在回家的车上说:“她把所有的感情全编到绳结中了。”
宁儿并不懂,毕竟太年轻。她把所有的感情编进绳结中,古老岁月才有的事。
圣诞节将至,香港九龙的马路上已添上应节新装,节日气氛日浓。
宁儿提出返新加坡一趟。
“阿姨,我们一起去过一次炎热的圣诞。”
“不,我考虑。”
“这么多年没回新加坡,算是陪我。”
“我考虑。”雪曼似有顾虑。
“放学回来告诉我结果,希望你去。”
新加坡。雪曼望着宁儿的背景,那个时候她比宁儿还小,还不懂事,还天真,还感情用事。圣诞节。谁说不是圣诞节?一切仿佛上天洽谈室,逃也逃不掉。
不。她惊跳起来。这些年来她已很成功地逃离了往事,不再去想那年,那个圣诞节。宁儿虽然无意中提起来,她心中仍然如针刺般疼痛。她不想回新加坡,不想当年,不想圣诞节,她的一切从香港开始。
是是是,香港,陆学森,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全新美好的一切。她安定下来,若她不提,没有人知道当年。
一张年轻的男性脸孔浮上来。她似乎已忘掉他,真的。但近日的心绪不宁,不能否认由他而起。
是他吧。他们以前只是见过?太多的女人令他恐怕连谁是谁都记不清。他总是这样,又可恨又可爱,他那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热情一点也没变,她曾为此感动过,迷失过。但今天,不。一个人不能错两次。
他是他吗?他竟认不出她,只剩下似曾相识的印象。
雪曼用铅笔轻悄悄在纸上勾着画着涂着,一会儿,一个酷似何啸天的年轻脸孔跃然纸上。他是谁?
她为他而改变了一辈子的命运,而他——若是他的话,他竟是全然不知,这是怎样荒谬和悲哀的事。
新加坡,她去是不去?
疑虑却又向往。不是近乡情怯,而是怕掀起心底更深的记忆。
那些往事不宜今日再出土。
“你自己回新加坡,我不陪你。”最后的决定是这样。
“竟有人不愿回家乡的。”宁儿失望。
二十二号才放假,宁儿搭早班机走了。雪曼亲自送她上飞机,回家时感到不惯。她已习惯依顿宁儿。
陈汉来电,提出许多圣诞节目。他说:“佳节当前,你没理由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一律婉拒。如果宁儿相陪,她或有兴趣外出。
雪曼预备单独过圣诞。
二十四号下午,何哲捧着圣诞礼物来。
“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过圣诞。”他斯文含蓄又有礼。“我也是一个人。”
雪曼以为是宁儿安排,欣然接受。她一直把何哲当成宁儿的朋友。
逼昏时,何哲打扮整齐来到陆家。
雪曼的厨师预备了很好的西餐,就在家里过了这人人认为大节的日子。
破例的,雪曼喝了一点点酒。
“在山顶是难见的宁静,相信山脚下到处必然人山人海。”她说。
“宁静和热闹各有好坏。”何哲比平日多话。“我可陪你去望子夜弥撒。”
“我非教徒。”雪曼眼光柔和。她心中十分感激何哲的相陪。“不过,你若想去那儿,我陪你去。很难得。”
“我没有一定想去的地方,”他受宠若惊,“子夜过后,或者我们开车到处逛逛。”
“我从来没试过。”雪曼笑。面对年轻人,她尽量令自己心态活泼些。“他们说灯饰很美。”
“我们看灯饰。”何哲想也不想。
餐后,他们坐在灯光柔和的小客厅,雪曼让工人放出圣诞音乐。
“很感谢你,在这样的日子来陪我。”她由衷地。“你一定放弃了好多节目。”
“这是我的荣幸。”他又黑又深的眼光停在她的脸上。“你没有拒绝我。”
“若拒绝,宁儿一定怪我。”
“宁儿,曾提议您晨运吗?”
“不。我起不来。”
“对你有好处的,我们都愿意陪你。”
雪曼只是微笑摇头。这个男孩子在追宁儿吧,急于讨好她。
“我年纪不能和你们相比。”雪曼犹豫一下。“父亲不陪你过圣诞。”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何哲笑笑。他爱父亲,看得出来。“也许在飞机上,他太忙。”
“你们在新加坡住饼吗?”她问。
“不。我曾去旅行过。为什么?”
“随便问。”她有点不自在。“我以为你会随宁儿一起去。”
“我没有想过。而且我不确知父亲会不会回来。”
“你总是这么等吧?”
“小的时候记得很清楚,妈妈总是每天等爸爸回来。爸爸怕冷清,喜欢家中有人,后来妈妈离开,我——总是等他。”
雪曼很感动。这是个重情的男孩子。
“但他从来不通知自己归期。”
“反正我总在家。等他,我其实很快乐,他是父亲。”
“何哲——你很好。男孩子很少像你这么细心,这么体贴,这么周到,你真好。”
“谢谢你,真的。”他眼中有特别亮的光芒。
“你的母亲——也许我不该问,她为什么离开。”
“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推测是受不了爸爸的风流,也许那一年她刚生下阿杰,情绪不稳定,她就离开。”
“没找过她?”
“相信爸爸找过,而我近年也在找,”他微微皱眉,“一直没有消息。”
“对不起,提起你不开心的事。”
“不是开不开心,是遗憾。不过因为妈妈不在,我和爸爸见面虽少却极亲密,心灵也接近。我很了解他。”
“你们父子完全不像。”
“他是好人。善良,有爱心,正直,只是任性了些,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雪曼微笑。她很仔细在聆听。
“你把一切藏在心里。”
“也许我像妈妈,我还记得她模样,她常常想心事。”
“你也有很多心事?”
“我们这一代不把事藏在心里,想做就去做。”他说:“当然,该做的才做。”
“跟你聊天很有趣。”她看看腕表,时间已接近午夜。
“我们是否该外出了?”
拔哲仍开着他红色保时捷。
但是还未到山脚已开始塞车,一大排长龙等在那儿,寸步难行。
“看来我们的计划行不通。”她说。不以为憾。“我们不如回去吧。”
拔哲非常听话,找个机会转上山,一路通畅无阻。
“很抱歉令你失望。”
“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我陪你。”她说。
“如果你愿意,”他在考虑着措词,“在所有的假期里,我可以陪你。”
“啊不,”她不能的,他们是两个年代的人。
“不必陪我,我习惯了在家的生活。”
他想了一阵,鼓起最大勇气。
“那么——你陪我罢。”他说。
雪曼被何哲的直率坦白吓了一大跳,吓得心脏狂震到现在都没停止。现代的年轻人怎么如此盲目地就放出感情——不,或者他像他父亲,但,怎么是她?
惊吓之余也啼笑皆非。
她记得当时曾婉转地拒绝了他,并决定以后少见他。他看来颇为失望,但什么表示也没有,只默默地送她回家。
现代年轻人真难懂。雪曼自认为上一代。
今天早晨才下楼,珠姐指着大篮花说。
“何哲少爷亲自送来的。”
拔哲。
雪曼苦笑摇头。这科荒谬。
宁儿不在,整个屋子觉得又空又寂静,过惯了这种日子的雪曼上楼下楼,无聊得竟觉得难受。人的改变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这半年她和以往陆学森在世时不同了吧?她那颗心竟想找开窗户往外飞。
她自己也惊奇,那感觉好象冬眠的虫儿突然醒转,探头一望,啊!春天到了。
雪曼有跃跃欲试的心情,或者,只开车出门走走也好,只要不再留在家里。
这种想法在心胸中转了几转,她忍住。等宁儿回来,有陪伴比较好。
王诺宜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姑姑做了很好的芝士蛋糕,想请你过来。”诺宜斯斯文文。
“好好,我立刻来。”求之不得。
二十分钟司机已送雪曼到王家,雪曼喜欢那充满艺术气氛的小屋。
泵姑做蛋糕的手法真是一流,各种不同的西饼在她手中做出来就是与别不同。
“任何地方吃不到这么好的。”雪曼由衷地说。
“喜欢就常来。”姑姑微笑。她和雪曼的年龄不可能差太多,顶多五六岁,但她的成熟平和稳定,给人上一代的感觉。
“正在家里发闷。”雪曼永远坦白。“想出门又没有伴,也没地方可去。好在诺家来电话。”
“我永远在家,欢迎你随时来。”姑姑说。
“认识你们真是太好。”雪曼兴奋。
雪曼的坦白天真,喜怒形于色和稚气都很得姑姑和诺宜的喜欢,姑姑有点把她当晚辈看待,诺宜觉得自己多了个朋友。
她们只不过谈些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只不过笑笑乐乐,整个下午就愉快地过去。雪曼恋恋不舍地望着窗外暮色,小屋里的温馨紧紧地拖着她脚步。
“雪曼,如果没人等你,不如就在这儿晚餐。”姑姑善解人意。“试试我那宾妹做的正宗杭州菜。”
“杭州菜啊!西湖醋鱼。”雪曼的心早已留下。“我去打电话。”
斑高兴兴地和诺宜,姑姑结伴,她发现自己的食量比平时多一倍。
“你的宾妹怎能做杭州菜的?”
“姑姑教的。姑姑是杭州人。”诺宜说:“我们的宾妹还能说几句杭州话呢!”
“姑姑,我把厨师送来,你帮我训练几天。”雪曼说:“我最喜欢杭州菜。以前我们常去尖沙咀的天香楼。”
“全香港最靓的杭州菜在此地,”诺宜连讲笑也斯文。“其它的只能排第二。”
“我让宾妹去你家几天。”姑姑淡淡地。“家事最简单,任何女人都会。”
“我就完全不懂。”雪曼说。
“那是你不做,不能说不懂。”姑姑淡淡地。“我的感觉:做家事的女人最幸福。”
“必然有很多当代女强人哧之以鼻。”诺宜笑。“那是工人做的。”
“她们不懂,”姑姑慢慢摇头。“没有经历过,她们不懂。”
“姑姑,你心中有事。”雪曼捉住泵姑的手,她表达的感情是直率的。
“谁心中都有事,”姑姑仍然微笑,“重要的是怎样面对。”
“我觉得你好平静,安宁,快乐。”雪曼望着姑姑。“你的世界一片详和。”
“时间会锻炼我们。”姑姑说。
“时间真那么有效?”雪曼皱眉。
泵姑凝望她半晌:“那得看你的决心。”
雪曼的眉头渐渐松开,甩甩头,好象想甩开什么似的。
“我比较笨,常会庸人自扰。”
“你心地善良,而且——多情。”姑姑说完就笑起来。“你有对多情的眼睛。”
“从未有人这么说过我,”雪曼又开心起来,“许多人说我笨,十八岁就嫁人。”
“这也许是你的大智。结了婚避开多少情劫,免得伤身伤心。”姑姑说。
“有人说一辈子没真正轰轰烈烈恋爱过的人是白活了。”
“你不以为是妒忌你的幸福?”诺宜插嘴。
三个女人都笑了。
这是没有结论的问题,见仁见智,青菜萝卜。有人选择了义无反顾,混身是伤,越战越勇,有人愿平静安详,波纹不生。白不白活,一念之间。
雪曼过了近年最愉快的一天。
连睡眠也特别沉,特别香。
早晨起来,珠姐报喜。
“宁儿小姐的飞机中午到,已通知司机。”雪曼在早餐后拿出新为卡地亚设计的珠宝图,慢慢欣赏并修改。日子和生活都充满了希望,以前所未有的。
她真的没想过陆学森去世后她活得比以前更好。以她依赖惯了的个性,她以为会从此一蹶不振,活在愁云惨雾中。先是宁儿,后来的姑姑和诺宜,她自觉都面目一新了。
“何哲少爷又送花来。”珠姐在一边说。
“他为宁儿小姐送的。”雪曼说。说得很聪明啊,她不能不赞自己。
“是。”珠姐笑了。这才正确。“我会告诉宁儿小姐。还有一位王女士送了个宾妹来。在厨房教厨师做菜。”
“很好。”雪曼好开心。姑姑说做就做,好爽快,好令人喜爱的个性。“教完了让司机送宾妹回家。”
“哪一位王女士?”珠姐是老工人,有点倚老卖老,什么都想知道。
“新朋友。”雪曼答。
新朋友,新生活,美好的展望在前。雪曼突然想,陆学森的早逝,是不是给她一个全新机会?一个做她不曾做过,又想去做的机会。
宁儿带了一身新加坡的阳光回来。
她那淡漠的脸上有动人的微笑,动人的气质,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令人感受舒服。
“新加坡有没有特别的事?”雪曼问。
“回去与同学,朋友共聚,他们说我一身香港味道。”宁儿毕竟才二十岁。
“雪茹呢?”雪曼挂着姐姐。
“妈妈忙,不大有机会见她,”宁儿淡淡地,“从小我也惯了。”
“雪茹跟我不同,她是事业女性。”
“你是永远幸福的雪曼阿姨。”宁儿说:“新加坡的人都这么说。”
雪曼微笑。但,她竟觉泛上唇边的一丝苦涩味。她是幸福的。
“宁儿小姐。何哲少爷送的花。”珠姐找到机会立刻说。
“哦。”宁儿看一眼那巨束的百合,笑了。
“要不要休息?”雪曼问。
“才几小时飞机。”宁儿摇头。“真奇怪,香港真是魅力无穷,我才离开几天就思念。”
“我们去中环逛街?”雪曼眼睛发亮。
宁儿意外地看她,才几天,她变了。变得令人欣喜的开朗。
“好。你想去哪儿都陪你去。”宁儿说。
雪曼心花怒放。
她忍不住想,宁儿若是自己女儿该多好。
女儿。中环。置地广场。
雪曼和宁儿已经把所有精品店逛了一圈,没买到什么合心意的东西。她们坐下来喝一杯茶。
“累不累?”宁儿关心地。
“女人逛街不会累,闷在家才累。”
“雪曼阿姨的哲学。”
“我喜欢诺宜和她的姑姑,她们和一般人有很明显的不同。”雪曼说。
“我众里雪他,找到她们。”宁儿笑。
“她们虽住在香港,是香港的一分子,但有置身事外的感觉。”雪曼说。
“是。这是她们最动人处,她们能令我觉得详和,而且极满足于目前。”
“昨日我在她们家,非常快乐。”
“是。那种快乐与平日不同,好象在风景优美的山岭与大自然为伍,无拘无束。”
“尤其姑姑,她仿佛洞悉一切,非常通透,她令人舒服。”
“我们大概遇到深山修道的高人,”宁儿竟顽皮起来,“要不然是不世武功高手。”
“她们没有别的亲人吗?”
“当然应该有,像我们也有一样,”宁儿想一想,“其实我们跟她们很像。”
“是。我和你,姑姑和诺宜。”雪曼眼睛发光。“这么巧,大概就是所谓的缘。”
“想不想去看她们。”
“不要日日打扰她们。”雪曼摇头,“姑姑平日一定也有她要做的事,否则何以维生。”
“阿姨,那么你何以维生?”宁儿笑着摇头。
突然间她笑容凝住,眼睛也定住了。宁儿从她视线望去,看到高大英俊,漂亮出色的何啸天——是何啸天吗?外貌一样,神情气质却完全不同。
他从二楼自动电梯下来,单手插在裤袋,潇洒中带着严肃。眼中光芒异常自信,那一丝不自觉的傲然十分动人。
他也看见她们,犹豫一下,慢慢走过来。
“雪曼,宁儿。”他伸出手。
雪曼不自然地跟他握一下。
“你回来了。”宁儿有强烈陌生的感觉。
“刚办完事。”他指指楼上,神情正经得令人不信。“公司在楼上。”
“回家?”宁儿有强烈接近他的冲动。“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约了人,有机会再见。”他微笑动人,视线掠过宁儿,在雪曼脸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大踏步走开。
“他真是何啸天?”宁儿忍不住问。
深夜,宁儿仍在做功课,回一趟新加坡把一些功课都堆积起来,假期就结束,非得赶一赶不可。
有点肚饿,想起楼下雪柜里的粟子蛋糕,再也忍不住地往楼下跑。
雪曼卧室亮着灯。
“阿姨,”宁儿敲门又探头进去,雪曼在修改早晨那幅设计图,“还不睡?”
“不知道是否因逛街人很兴奋,睡不着。”雪曼抬起头。
“不满意这幅设计?”宁儿问。从早晨修改到现在仍不放下,这是少有的情形。
“想改,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而且越看越觉得不顺眼。”雪曼随手把设计图扔开。“你呢?”
“下楼吃粟子蛋糕。”
“我陪你。”雪曼少有的好兴致。
堡人都睡了,她们俩在厨房自己动手,在雪柜里搬出不少食物。对雪曼来说,一切新奇,陆学森在时,她这女主人从不进厨房的。
“我发觉离开几天你看来不同。”宁儿说。
“我也感觉到改变,”雪曼笑,“好象一切可以从头开始,重新来过,非常开心。”
“什么事令你如此?”
“不知道,当然最重要是你,还有你的朋友,所有人,加上气氛,就是这样。”
“珠姐说何哲陪你呼圣诞餐。”
“不是你安排的吗?”
“是他的心思。”宁儿笑。“他是个很温暖的人,很能替人设想。”
“如果你在就好了。”雪曼摇摇头。“你在身边,所有有事都好些,感觉也好些。你最好永远陪着我。”
“阿姨,”宁儿考虑一下。“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这么过一辈子?”
“难道不该?”
“姨丈和你的感情虽然好,你却该为自己打算。现在是九十年代。”
“我没有想过,也不愿想。”雪曼眼中有难懂的神色,“目前的一切我很满意。”
“这是你的真心话?”宁儿打趣。
“是。当然是。”雪曼居然红了脸。
“阿姨,我觉得你应该打开大门走出去,接触社会,体验一下生活,然后再为自己下个决定。”
“我不是也接触朋友,也跟你外出吗?”
“那不同,你该真正接触社会,”宁儿由衷地,“这些年你生活在象牙塔里。”
“也没什么不好。”
“姨丈在时我不敢多话,如今我若不说是太浪费了你,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值得我们伸出头去探索,真的。”
“但是,我不习惯。”
“妈妈说你是受保护动物,天生应该在家中享福,我认为不对。”
“我怕走出大门就撞板。”
“外面并不那么可怕,何况以你的条件你可以对任何人或事有选择权,安全很多。”
“说一大堆话,你想我怎样?”雪曼问。
“就是放开怀抱,接受新的人和事,”宁儿坦率,“何哲说得对,先从晨运开始。”
“请勿忘记我是阿姨,不是你们同年龄的朋友。”
“别人三十八岁还可以选杰出青年,你好象是退休的隐士。就算姨丈在,他也不见得喜欢你这样。”
“其实学森也总鼓励我外出,他一直要我参加慈善公益的事,可是我怕。”
“怕?怕什么?”
“哎——”雪曼知道说溜了嘴。“或者该说是懒,我最怕人多,人一多我就烦。我更怕去当什么总理主席,还要开会,可怕。”
“妈妈说得对,其实你内心还十分孩子气,你结婚太早。”
“不不不,这与结婚早晚无关,姑姑说或者我早婚避开了许多情劫,是幸福。”
“这是什么话?避开情劫?”宁儿愕然。
“不不,”雪曼越说越乱,“姑姑说我有对多情的眼睛——哎!泵姑开玩笑的。”
“你多情吗?阿姨?”宁儿凝望着她。
“不——我专一。极专一。”她不自然。
“姨丈是第一个男朋友?”宁儿说。
“唯一的一个。”雪曼强调。“我才十八岁,能认识多少男孩子呢?”
宁儿把杯盘放进水槽,东西吃完理该上楼休息,她却有意犹未尽之感。看雪曼,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的思想比年龄古老三十年。”宁儿说。
“宁愿如此。现代人的观念很可怕,无论对婚姻,对感情,我不能接受。”
“但现代人许多观念更合乎人性,也比较合理,像离婚就是。”宁儿说:“现代人不合则分,总比以前没感情却死忍好。”
“我不是指离婚,是指许多其它事,”雪曼说,“为什么我们会谈到这些?”
“我想更多了解你。”
“我承认自己古老,我相信爱情,甚至相信爱情可以永恒,”雪曼摊开双手,“这并不可笑,我是看到这样的例子。”
“现代人也不否认爱情。”
“现代人杀死爱情,什么都讲条件,讲钱,太可怕。”
“没有那么可怕,阿姨。”宁儿笑起来,“现代还是有很多懂爱情的人,但有的事比爱情更重要,分个先生而已。”
“什么事比爱情更重要?”雪曼在这件事上很偏激。“托词。”
“事业。阿姨,肯定事业更重要。如果一个成日追求爱情而不务正业的男人,你会喜欢?”宁儿说。突然间她想起何啸天,她是这样教训过何啸天的。
拔啸天的改变与此有关吗?
“你觉得何啸天是否变了很多?”想到,就忍不住说出来。
“不怎么觉得。”立刻,雪曼的语气明显生硬起来。“这个人难令人接受。”
“但是今天他看来全然不同了,是不是?和前些日子相比。”
“一定撞了大板。”
“也许,”宁儿笑。当然可以这么说,他不是在雪曼面前碰一鼻子灰吗?“也许。”
啸天回香港一星期,每逃诩忙出忙进显然是为了公事,最特别的是他每天回家晚餐,没有那些应不完的女人约会。何哲把一切看在眼里,好奇在心里。
案亲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想。
晚餐的时候,啸天从楼上下来,手上还拿着份文件在研究。何曾看过他如此勤力于工作?他总是吊儿郎当,把重要的工作交给得力助手,他总说:“我最会用人,因为我给他全部信心与权力。他们都努力为我工作。”事实是否如此?那些人是否对其忠心耿耿?天晓得。
“最好你好忙,爸爸。”何哲说。
“嗯。”他从文件中抬头。“我在整顿公司,美国那边先做好,现在做香港这边。”
“有什么不妥?”
啸天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些无奈。
“我是有私心的,也不能怪任何一个,谁叫我太不重视?”
“公司出了事?”
“没有那么严重,”啸天仍轻松地,“只是发现漏洞太多,要整顿一下。”
“最近你连应酬都取消了?”
“信不信我浪子回头?”啸天笑得爽朗自然。“玩厌了。”
“我不觉得你在玩,这些年来你仿佛一直在追寻什么,那不是玩。”何哲望着父亲。他们父子常像朋友般聊天。“不知道我说得可对?”
“是吗?我不清楚哦,”啸天大感兴趣,“我不喜欢思索一些难解的,深奥的问题。对于许多行为,我任性而为。我总是这样。”
“你被宠坏了而且任性。”
“是吗?”啸天大笑。“这是你的旁观者清。”
“是旁观者,也是你的,独生子有时候我觉得能了解你。”
啸天颇惊异地望着这出色的儿子。
“你长大了,阿哲。今年你多大?“
“二十五坑邺十六了。”
“真的?”啸天大为意外。“连你都二十五了。”
“你有女朋友吗?丁宁儿?”
“宁儿只是朋友。”
“哦。我以为你们很好,”啸天摇头,“可能我思想中的男女关系狭窄,我一直把她当成你女朋友。”
“她太小,虽然她思想颇成熟。”
“小?何哲,你喜欢成熟的女人?”
“不——我没想过,”何哲脸红,“我没想过现在交女朋友。”
“是保守?或是被我吓怕?”
“我只想交一个女朋友,很好很适合我的,然后就是一辈子。”
啸天不能尽信地望住拔哲,这是他无法想像的思想,交一个很好很适合然后就是一辈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阿哲,要能你像妈妈——”
妈妈两个字一出,父子俩都呆怔住了。
“妈妈”这两个字在近二十年来是父子间的禁忌,他们都不提,怕互相间有伤害。啸天在这么无意中就说出来,两个人都震惊。
“也——许。”何哲勉强露出笑容。然后发现“妈妈”这两个字并没有假设中的杀伤力,心中结一下子就解开了。“也许我像妈妈。”
“是是。”啸天更是轻松无比,终于可以跟儿子说这两个字了。“就是像她,她是这么死心眼儿,感情专一的人。”
“爸,有她的消息吗?”何哲轻声问。
啸天用手拧拧眉心,这是个假动作,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没有。不过一直都在努力。”啸天摇摇头。“今年曾经找过中南美一些小柄家。”
“她不会去中美洲,那些地方不适合她。”何哲眼中光芒柔和。“我相信她在欧洲。”
“不可能,我几乎找遍了欧洲。”啸天有点粗鲁地冲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每年我都派人在欧洲努力,哪怕很小的地方都不放过。”
“别说欧洲,她若地香港想躲起来不见我们,恐怕我们也找不到。”
“是我不好。”啸天由衷地。“当年我太过份,太荒唐。”
“不——爸爸,我有个感觉,妈妈始终是会回来的。”何哲真心说。
“回来,也许不会原谅我。”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何哲紧紧盯着父亲,“而是你们之间还有没有感情的事。”
啸天呆怔着说不出话。感情,二十年前的妻子,他说不出,他不知道,他没把握。
“世界上很多事是由感情主导,很多事因感情而成,很多事由感情而失。”
“你说得对。”啸天皱起眉头。“我会好好想这件事,一定好好地想。”
也许他真不爱用脑,他总是要由别人提醒才去思考,像宁儿上次的提醒,象这次。
“爸,为什么不把美国的公司搬回来?你也不必两地奔波这么辛苦。“
“这——我会考虑。”啸天忍不住多看儿子一眼,何哲真的篚成熟了,甚有主见。“两边的公司动作是一样的,开支却加倍,这不合经济原则。”
“我做许多生意都不合经济原则。”他灵光一闪。“何哲,到公司帮忙,父子合作,你认为如何?”
“我不一定是好生意人,而且教书是我的兴趣。”何哲坦白说。
“教书之余来帮我,”啸天十分兴奋,“你不能拒绝,你是儿子,子承父业。”
拔哲笑了。有时候他觉得父亲比他更孩子气,他们之间就象兄弟。
“我从来没想过逃避责任。”他说。
短短的一席话,父子俩之间更接近,更亲密。何哲认为,他更了解父亲,也更爱他,啸天是个难得有真性情的人,四十八岁,还保存着赤子之心。
另一个全未经尘世薰染而系于他心的是雪曼,是,雪曼。那个三十八岁仍天真,仍不知人间疾苦、世间险恶的雪曼。
想到雪曼,他心中涌上热流。那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震动他心弦的女人。雪曼明显地拒绝了他,他也清楚知道,两个人之间是不可能的,但他禁不住心中想见她的冲动。
懊在有宁儿。
放学后,他从草莓坡散步到陆家。珠姐把他安置在客厅,两分钟,宁儿下楼。
“何哲,”宁儿一贯淡淡地笑,“来得正好,我带了诺宜送的杏仁卷回来。”
“王诺宜知道我要来探你?”他笑。
“最近很忙?一星期没见你。”
“帮爸爸公司做点事。”
“哦——他还没离开?”宁儿尽量不留痕迹。
“他会把美国公司搬回香港,以后更多时间留在家里。”
“很好的事,”宁儿笑得十分美丽,“有他在,感觉上香港会热闹些。”
“恐怕令你失望,他说浪子回头。”
“哦——”宁儿呆怔一下。会因为她的那一席话?不会吧?她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雪曼——阿姨呢?”
“她会下来跟我一起喝下午茶!”宁儿立刻说:“我说动了她跟我们晨运。”
“真的?”他眼中光芒闪动。“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六点,在我家门口见。”
拔哲莫名其妙地被振奋,心情好得离奇。雪曼强烈地影响着他。
“太好了,宁儿我发觉你对雪曼影响好大,几乎无所不能。”他说。
“叫雪曼阿姨。”她又更正。“若你父亲在香港,何不拖他下水?”
“拖他下水?”
“晨运。参加我们小团体。”
“我可以试,可是没把握。”何哲说:“爸爸像顽童,时间碰得好,或者他肯。”
“他一定肯。告诉他雪曼阿姨在。”
拔哲有点色变。
“我会这样说。”他勉强地。
等到下午茶时间,雪曼却不下楼,珠姐去催请一次,却说她仍在午睡。
宁儿已先吃点心,何哲的失望却不敢表示出来。雪曼可能因为他而不下楼?
闷闷不乐地回家,碰到神采飞扬的啸天。
“我发觉自己宝刀未老,谈一单大生意,游刃有余。”他说。
“可愿参加我们的晨运小组?”何哲说完就感到后悔,不明所以。
“好啊!惫有谁?”
“宁儿,雪曼阿姨。”
第二天清晨,父子俩开车到陆家门口,汽车才停,宁儿机灵地闪身而出,全身雪白的她带出一天的朝阳。
雪曼也跟着出来。她也穿白,却像雪地里的精灵,飘忽而不可捉模。
四个人一起往山上走,气氛愉快却出奇地沉默。何啸天并不主动说话,他们真是为晨运而晨运。
起初宁儿一直伴着雪曼,渐渐地雪曼走得慢落后,何哲就陪着她,让啸天和宁儿走在前面,越走就越有一段距离。
“二十年没有运动。”雪曼抹一抹额头汗珠。
“你会很快习惯。”何哲努力抑制住紧张与兴奋,又与雪曼单独相处。
“只为宁儿高兴。”她说。
“第个人做任何事应该为自己。”
“我宁愿宁儿开心。”雪曼看着远处宁儿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儿是个太幸福的人。”
“还不肯定。要看她将来的感情生活。”
“我不明白。”何哲好意外。
“女人幸福与否大部分取决于将来,将来她所遇所嫁的是否她所爱。”
“不爱怎会嫁?”
“你不懂。”雪曼第一次用这么肯定而略霸道的语气。“婚姻是太复杂的事。”
拔哲注视雪曼良久,阳光下,她一样那么清新美丽,动人心弦。
“你可幸福?”他问得极放肆。
雪曼看他一眼,淡淡地笑起来。
“告诉你无妨,你只是小朋友。众我眼中我最幸福,无可比拟,在我心中,差很远。”
拔哲年轻出色的脸上大为震动,这是他心目中女神的真心话,但,为什么?
“差得远,那中间的距离是什么?”
“人。”她坦率得惊人。
拔哲下意识停步,他看见雪曼的视线停在远处,循着她视线望去,宁儿和啸天。他不明白。“我是过问得太多,太过分?”他颇内疚。雪曼在他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
“从来没人让我有机会说出来。”她微笑。
“那陆学森律师——”
“他是个好丈夫,没有人比他更好,”她很快地说,“我并不后悔嫁他。”
“只是遗憾?”他很聪明。
“若没有遗憾,是不是白过此生?”
“那要看遗憾是什么,可大可小,”何哲说,“有的遗憾是不能承受的。”
“你说的是。”她轻叹。
他不再问下去。几句话,他似乎对雪曼了解更多,也更接近了。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和联系在他们之间滋生。
“是不是有人说过,人间不许太完美的事物存在。”他说。
雪曼不解地望着他。
“你本身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他说。
“那是你的眼光美化了我。”她微微皱眉,即使这个动作也极动人心弦。“如果我如你所说,也不会有当年的遗憾。”
“那是一个蠢猪。”他稚气地。
她笑起来。
“何哲,你是个很有趣的大孩子,”她说,“明白吗,在我心中,你只是个大孩子。”
“明白。”他也微笑,而且坦然受之。“雪曼阿姨,我明白。”
雪曼很开心。何哲对她态度上的改变她感觉得到,也许刚才的一席话,她不深究。总之,她喜欢有这样单纯的小朋友。
他们聊天,不知不觉就走得更慢,等见到啸天和宁儿一头一身的汗从山上下来时,他们发觉一半路都没走到。
“太累吗?阿姨。”宁儿关心地。
“今天不算,明天我不会输给你。”雪曼望着眼睛发亮的宁儿,又看看含蓄微笑的啸天。
宁儿转头望啸天一眼。
“我们分两组比赛?”她问。
“运动精神第一。”啸天说,他也望着雪曼,却有礼貌有分寸。他真是全然不同了。“我不想比赛失友谊。”
“我有第一堂课,要赶回家冲凉,”宁儿说,“何哲,你陪阿姨慢慢走,行吗?”
“没问题,再见。”
眼看着啸天和宁儿快步下山,一下子消失在转角处。
“爸爸和宁儿很谈得来。”何哲说。
“宁儿心智比同年龄女孩成熟,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更懂事,她象她母亲雪茹,我的姐姐。”
“现代的年轻人都比上一代早成熟,是时代的改变。雪曼阿姨,你该走出来看看。”
“你们都这么说,好象我与时代月兑节。”
“这对你是种浪费。”
“怎么走出来,真去开间珠宝店?”她笑。
“你可以去陆学森律师楼帮忙,工作可以令你焕然一新。”
“但是我什么都不懂,有陈汉打理,而且我把监管权签给宁儿了。”
“你仍然可以去帮忙,是不是?”何哲笑。“至于开一家珠宝店,与你气质不配。”
“这是什么话?”
“你无法令我想起珠宝想起金钱,你设计珠宝款式给卡地亚公司,OK,但不是开珠宝店做老板娘那种。”他说得肯定。
“我能坐在律师楼,我像吗?”她问。
“我不知道,你现在未经塑造,但若长久把自己留在家里肯定是浪费。”
“我与陈汉商量一下。”她心动了。“我以为我的年龄,该退休了。”
“应该是开始。”
雪曼回到家里就与陈汉通电话,她知道打铁趁热,否则过了时候她又懒了。
“律师楼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她问。
陈汉显然呆怔半晌。
“雪曼,我不明白。”
“能有一个小位置让我学习并打发时间?”
“你愿意出来了?”陈汉大喜。
“徇众要求,值得一试。”雪曼开怀。
她被安置在陆学森生前的办公室。
陈汉很有心,这办公室一直空置着没派别的用处,他自己也没搬进来。“这是灵感,早料到你会出来。”他笑。
“我觉得宁儿比我适合。”
“可惜她不念法律。”
“我才中学毕业。”雪曼坦然。
“但你是雪曼,这不同。”陈汉有他的固执。“若宁儿来,我会另有安排。”
“你像你的老师学森。”
“近朱者赤。”
雪曼在律师楼的第二天并没有什么工作,看见外面的职员在忙着,她又完全帮不上手,有点焦急。
陈汉常常过来陪她,给她一点文件看什么的。“不要急,工作要慢慢上手。”他一直这么安慰着。
中午,他带她到置地二楼吃川菜。
“试试看,有不少不辣的川菜也很好,”陈汉熟知她一切,“相信我。”
陈汉显然是锦江春的熟客,他不但有好位子而且招呼特别周到。雪曼吃得极少,她有点莫名地紧张,一切不习惯。
“中环打工一族看来不易为。”她苦笑。
“担保你一星期就习惯,”陈汉极鼓励,“有你在律师楼,气氛都好得多。”
“我不想出来当花瓶。”
“你想做什么都行,所有工作任你选。”
“我什么都不懂,目前出来学习。”
“律师楼工作其实很闷,有些事我又不想你碰,太不适合你,比如做屋契买卖楼宇。有个工作,我又怕太委屈你——”
“你说。”她眼睛发亮。
“暂时学做我助手。”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熟悉我的案件,与我出庭上法院。”
“好。就这么说定。”她没有考虑。
“你真愿做?”他喜悦地。他的喜悦是,他将有机会长伴她左右。
“总要有个开始,总要试。”
“你——变了好多。”他忍不住说。
“谁都这么说。因为宁儿。”雪曼笑。“她要我生活得更好更积极。”
离开锦江春时,雪曼看见独自坐在一角的何啸天。他也在?单独一人?这不像他的作风。他也看见他们,愉快地打个招呼,也没寒喧就各自分手。
雪曼想,他就是前阵子吊儿郎当不知所谓的那个男人?他就是那——她摇摇头,他有太多不同的切面,每一个都不同,大概她永远也不能了解他。
堡作三天,雪曼一直在旧的案件中打转,她看了许多旧记录。她很用心但极吃力,常常要陈汉的另一个女助手英妮解说,好在英妮很热心,她也渐渐有了点眉目。
周末,雪曼觉得特别舒服自由。
“从来没工作过的人一定不知道假期原来这样美好。”她由衷地说。
“你已经体验到生活了。”宁儿很高兴。
“有什么节目吗?”雪曼主动提出。
“我们可以去诺宜和姑姑那儿,或者到郊外去喝杯茶,或者——”
“去看姑姑。”雪曼立刻说。很奇怪,对这新朋友心中有特别的依恋。
没有通知她们就直闯王家。诺宜和她姑姑是不会外出的。
败意外,娴静安详的姑姑穿着牛仔裤T恤,包着头发正在家中大扫除,没有化妆但依然怡人的脸上因运动而有红晕,另有一种美态。诺宜不在。
“我们做了不速之客。”雪曼歉然。
“此地永远欢迎你们,”姑姑从高处跃下,把清洁的东西交给宾妹。“我喜欢做家事,这比运动更好。”
“诺宜呢?”
“她去探访一家老人院。”
“昨天放学她没跟我提过。”宁儿说。
“她常常去,有空就去,已三四年了。”姑姑淡淡地解释。“她做义工。”
“我从来不知道。”宁儿眼光闪动。
“回来让她讲给你听,很有意义。”
泵姑把她们安置在已打扫好的书房里。她去洗脸更衣,一身素净地再出来。
“姑姑,很羡慕你,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好,”雪曼由衷地,“我就没有你身上那种真真实实的生活气息。”
“其实很简单,我想到什么就动手去做,‘做’这个字就带出很多生活情趣。”
“阿姨已经在律师楼上班了。”宁儿说。
“律师楼?你能做什么?”姑姑直率地。
“学做律师的助手。”
泵姑眉心微蹙着思索一下。
“如果不习惯,不喜欢,没兴趣就情愿不做,生活是自然的事,不要勉强。”
“我会听你的话。”
“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为什么跑去做律师的助手?如果想做,去读书做律师。雪曼助手绝对不适合你做。”
“我也知道不适合,但是我们只鼓励阿姨先走第一步,然后再选择做什么。”宁儿解释。
“你想做什么?”姑姑问。
“我?”雪曼居然脸红了,眼中有好奇怪的神色。“我从来没想过想做什么,从小就没有野心,没有大志。我——别笑,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小婴儿,女的,让我细心带大她,就是如此。”
泵姑、宁儿都不能置信地呆住了。雪曼的希望只想做母亲,一个小女儿的母亲,这——
“可惜,我没有机会。”雪曼垂下头。
“机会不是没有,只要你有心。”姑姑说。
“不不不,我不会再嫁,不可能再结婚,不会,绝对不会。”她像受惊骇的兔子。
“也可以领养一个。”姑姑笑。雪曼的孩子气实在太重。
“不——”雪曼黯然摇头。“不。”
她这神色令人不懂。自己不能生,为什么领养也不能?但她们都没有问,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与难处。
“我有个好提议,为什么不开一间高质素的幼稚园?”宁儿忽然说。她并不认真,只想令气氛好些。
“那很复杂,”姑姑摇头。“雪曼有这耐性?”
“不。”雪曼仿佛只会讲这个字。“不。”
泵姑很体贴,很有爱心地走到雪曼旁边,用手轻轻拥着她的肩,又悄悄拍着她背,像个大姐姐安慰小妹妹。
雪曼的眼泪无声地滴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令人又慌又担心。
宁儿递上纸巾,雪曼湿了一张又一张,她始终无声地流着泪,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终于,眼泪止了,她抬起头。
“谢谢你们。”她细声说。
泵姑微微一笑,拖着她站起来。
“我还没做点心。来,你陪我,我教你做最爱吃的芝士蛋糕。”
三个妇人在宽大干净的厨房里忙起来,不但做了芝士蛋糕,还自己做了鲜芒果雪糕。在忙碌中,雪曼再度开心起来。
她这么幸福的女人,不该有永驻的忧虑。
这天回家已很晚,主要是诺宜回来讲了好多老人院的事,令雪曼和宁儿都有兴趣。尤其雪曼,追问了许多细节。
必家后的雪曼比平日沉默。
“阿姨,如果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宁儿捉着雪曼双手,“看见你的泪,我心慌意乱。”
“我没有事,我很好,”雪曼笑,“只是姑姑,她有一种令我感动的气质。”
“阿姨,虽然你不是妈妈,但感觉上,你比妈妈更亲。我希望你快乐。”
“我快乐。真的。宁儿,有你在我真的快乐,流泪也不一定是悲伤。”
“我来陪你,是大家——大舅,妈妈和所有亲人都希望你快乐。阿姨,我爱你,我希望能分担你心中的一切。”
“是,宁儿。”雪曼用双手环着她的肩,眼睛又湿润了。“我很明白,我也快乐。”
宁儿抱着雪曼的腰,望着雪曼的眼睛,她有个感觉,眼睛深处的忧伤是真实的,那不因为她早逝的丈夫。
但雪曼,还有什么?
星期一回到律师楼,雪曼提出辞职。
“怎么说辞职?”陈汉连忙说:“你随时想来就来,这儿原是学森和你的。”
“我并不适合也没兴趣,想来替你和英妮添了麻烦。”雪曼说。
“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对我太好。”雪曼拍拍他。“阿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吩咐。”
“我要拨一笔钱出来成立一个基金,长期资助一个机构,不知行不行?”
“绝对可以。”陈汉问。“资助什么机构?”
“一家老人院。”
“行。等你把一切资料给我,我会立刻替你办,很简单。”
“不要用我的名义,用宁儿。”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什么用宁儿?”
“用宁儿。”她很坚持。“她和我是一样的,以后她会比我出更多力。”
“好。”陈汉犹豫一下才答应。
从律师楼出来,雪曼独自在置地逛了一阵,坐在喷泉旁边的咖啡座喝了一杯那儿有玫瑰香的柠檬茶。
极少一个人出来,因为怕孤单。今天却觉得另有特别的乐趣。
自动电梯一直有人上上下下,她也没注意,直到一个高大英伟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啊——是你。”她下意识地拍拍胸口,好象非常吃惊。
“能坐下吗?”何啸天有礼貌地。
“请。”她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
真是没有用,每见到他总会不安和慌乱。
“不用在律师楼上班吗?”他凝望着她。
他的凝望真诚,沉实多了,不像以前。
“根本不适合我,不去了。”她笑。其实与他相处并不困难,她心理作用。
“有其它打算吗?”
“还在考虑。总会找点事情做做。”
“做事是好,但我的看法,女人也不一定要出来工作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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