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缠绵 第六章
爱情,没道理可讲的。
下午回家,璞玉把全副精神放在制陶器上,她心无旁鹜,连电话都不听——她知道,打不通手提电话,司烈必打来家里。
天全黑尽时,她为自己做了简单的晚餐。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心灰意懒的感觉。
没有原因的,是不是?关她什么事呢?
她甚至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只放了唱片,让音乐充满寂寞的周遭。
寂寞?是这两个字吧?她呆怔住了。独立了那么多年总是独来独往,独行侠一个,却从来没想到这两个字,现在——她摇摇头,完全不明白怎么这两个字跑出来。
寂寞,完全不属于她的两个字。
跳起来迅速连开三个灯,门铃响起来。
门开处,站着春风满面状似满足快乐的庄司烈先生。
“你该回家。这么晚来是打扰我。”璞玉决不客气的说。
“什么时候开始嫌弃我了?我完全没有得罪你,是不是?”他大声呼冤。
“有什么事?问完请速返家。”她不理他。
“佳儿没事吧?”他是真关心。没有爱情的那种关心,像普通好朋友,像兄弟姊妹。
“你想怎样?一脚把她踢进地狱?”璞玉莫名的反应。“对不起,她并没有。一切如常,这么好条件的女强人,不必你费心。”
“什么话?什么态度?”司烈气得呱呱叫。“一夜之间完全变了。”
“谁变了呢?你应得此报。”她没好气。
“佳儿没事我就放心了,”他像在安慰自己。“昨夜真吓死我。”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是不是犯了自恋狂?秦佳儿在香港商界是怎样的身份地位,你恐怕还没弄清楚吧?”
“我心中她永远是十四岁认识她时那么清纯可爱,说什么身份地位?”
“总有一天你后悔。”
“你不说佳儿我说董灵给你听,如何?”
“没兴趣。”她冷然。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她令我疯狂。”
“璞玉,我们还是不是兄弟?”他一把抓住她双臂,认真的问。
“今夜不要烦我,我不想跟你说话。”她挥开他,不耐烦的走回卧室。
司烈真的呆住。发生了什么事呢?只不过一天工夫,世界好像反转了。他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他陪董灵度过愉快的一逃邙已。
他知道璞玉的脾气,说不理他就不理他,只好没趣的离开。璞玉是小妹妹,是好兄弟,明天必然就没事了。
他并不担心璞玉,一点也不。
一连陪了董灵四天,两个人如胶似漆,从未真正坠入爱河的司烈认为自己真正恋爱了。才送董灵上飞机,他已开始牵挂,开始心情不属,神不守舍。
他去找璞玉。除了璞玉,他还可以找谁?可惜她不在家。
璞玉不爱外出的,她会去了哪里?是不是那天气未消,她避不见面?
他有璞玉家的门匙就好像璞玉有他家的。他迳自开门等她。
中午一点多,有点肚子饿。在冰箱里找出火腿、生菜芝士自己做了三文治,又为自己煮了咖啡。也许吃后太饱,咖啡没有发生作用,他恍恍惚惚的又沉入睡乡。
他又在做梦,一个全然不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梦。
他梦见自己——非常清楚明白的自己。他下了一列火车,走出一个古旧的火车站,面对着一条类似乡下镇市的马路。马路两边有些住家,有些疏落的小店铺,青石铺成的路向前延伸着。他信步走去,很自然的走向路的尖端,一抬头,他看见一幢古老大屋。花园在镶花铁门里,两边是石墙,花园后面是一幢浅灰色大石屋子,屋子两层高。他走到铁门前,铁门竟然自动打开。他也毫不犹豫的走进去。穿过花园走近大屋,一切仿佛再熟悉也没有了,就像回家。屋门自动打开,他一大步就迈进去,里面的情景——
他蓦然醒转,发觉一脖子冷汗。
司烈呆怔的坐一阵,心中不安和震惊一圈圈扩大。一个全然不同的梦,一个陌生又仿佛熟悉的环境,这又是个什么启示什么预言呢?和他梦了十几年的那个有关吗?
生命的奥秘原已难测,想不到梦也是那样神秘。他连手心都是冷汗。
大门在响,璞玉进来并顺手开了灯。
“咦?又是你?”她皱眉。“直着眼睛发青光做什么?想吓我?”
“不,没有。”他下意识的隐瞒了他的“新”梦。“我在等你。”
“我宣布,我家不再是你的避难所,”她对他极不友善。“现在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去董恺令家,将来的侄女婿嘛。”
“对我友善些,兄弟,”他叹口气。“我现在心神不宁。”
“你可以追去巴黎?没有人抓住你不放。”
“我和董灵,并没有犯滔天大罪,罪不致死,是吗?”
“在我眼中你已不是以前的司烈。”
“这判决太不公平。”
“我不想看见你,尤其这一阵子,你走吧,去董恺令那儿。”她认真的。
“我只想来你这儿,跟你聊天或见见你都行,不要赶我走。”璞玉是个顽固女性,择善固执,很原则。
“今夜我很忙,明天一早去东京。”她仍下逐客令,却婉转了些。
“东京?为什么?我陪你去。”
“心领了。我办自己的事,从来不需要任何人陪。”她的脾气怪得很别扭。
“璞玉——”
“真心话。如果你希望将来还是朋友,你立刻消失,半月一月后才出现。”
他凝望她一阵,知道她是认真的。
“告诉我佳儿的事。”退而求其次。
“她已离开香港。”
“不可能,调差的事她还在考虑——”
“请吧。”她替他打开大门。“相不相信在你,你可自求真相。”
司烈站在璞玉的大门外,看见那紧闭的门扉,无言的叹息。今夜他和璞玉走向两个不能妥协的死角,看来再已转不出来。
司烈摇头,迳自离开。
他想到璞玉说佳儿离开,为证实真相,他直奔赤柱。
在楼下他已见到佳儿屋里的灯光,佳儿果然在家,满怀希望的按铃进门。
“司烈少爷?”老工人四姐诧异的说:“你还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佳儿在房里?”
“小姐已飞纽约,昨天夜里。”四姐说:“我清理好东西之后也会回去,这房子退租了。”
“她——真的已走?”司烈有点失落。“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不知道。小姐曾经哭过,我以为——”四姐偷看他。
“我以为你们吵架,除了你,小姐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流眼泪。”
“没有吵架,”司烈突然烦躁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走。”
“我不知道。你可以打电话纽约找她。”。
“我会。”司烈吸一口气。今天什么也不顺利。“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小姐已安排好货运公司,我只是看着他们包装,不需要帮忙。”
“有人送你回纽约吗?”
“我自己会上飞机,小姐会在那儿接我。”
“那——我回去了,替我问候佳儿。”
走了几步,四姐的声音叫住她。
“是你惹哭小姐的,是吗?”
全世界都在怪他似的,他爱自己想爱的人,有什么错?
心情恶劣,回到家里猛灌啤酒。
电话铃响。
“司烈司烈,是你吗?”董灵的声音。“司烈,我好想你,好想立刻转回香港,我舍不得离开你。”
心中涌上一股热,一抹感动。
“你在哪里,怎能半途打电话?”
“我想你,我在飞机上用信用卡打电话。”
“我——明天飞巴黎找你。”他冲动的。
“会吗?你会吗?”董灵语带呜咽。“离开你之后我才发觉,你不在我甚至无法思想,满脑袋全是你,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一切。”
“明天一早我去买机票,尽快赶来。”他无法抑止心中欲爆炸的激情。他和董灵的爱情是燃烧的,一发不可收拾。
“司烈,我爱你,你快来。”她哭了。
“我会,我会,别伤心,等着,我立刻来。”他紧张得喘息。董灵为他流泪。
“我爱你。”她依依不舍的收线。
司烈无法在家中坐定,像困兽般的到处移动着。董灵在等他,董灵深爱他,她无法忍受见不到他的时间。他又何尝不是?今天的别扭,今天和璞玉的不能妥协全因董灵的离开。他无法再忍耐,他要赶去巴黎。
谤本没有睡眠,第二天一早就得去航空公司,中午就搭机离开。
他一心是火,希望最短的时间赶到董灵身边。他也不明白,萍水相逢的两人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爱得这么深浓?真是前世姻缘?
旅途中的一切乏善足陈,终于他赶到巴黎。他在机场打电话给董灵,电话却没人接听。他呆怔一下,她去了哪里?不是说好了等他吗?她去了哪里?
随便找一间酒店住下,开始无止无休的打电话。半个小时一次,直到午夜二时。
“哈罗。”终于有了董灵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醉意。
“我到了。现在酒店。”司烈吸一口气。
“哗!”传来董灵的尖叫。“你真的来了?你竟真的来了?我以为不是真的,司烈,我立刻来接你,我们立刻见面。”
“你醉了,是不是?”他问。
“是是是。我喝了好多酒,我好开心,”她的醉意令人不安。“明天是我生日,我一回来许多朋友就来为我庆祝,我好开心。”
“那——你先休息,明天一早见,”他体贴的。“醉了不要开车。”
“不行,我要立刻见你,我爱你。”她叫。
“告诉我地址,我来。”司烈终于说。
的士转过大街小巷,终于把他送到目的地。上了楼停在董灵公寓门前,起先是轻轻按铃,没反应,于是重重的按,长长的按十分钟之后,竟然全无消息。
司烈很着急,很担心。董灵明明在里面,是不是?她在家接听他的电话的。是,电话,他下楼找到公用电话,但电话没人接。
一直连续的打,一直没人接。即使睡得再熟的人也会被吵醒,是不是?半小时后,他放弃,他有感觉,董灵不在里面。
无可奈何的,也坐车回酒店。他想,若他等在她公寓外,她和朋友返来是否会引起尴尬?他不想有这场面。
心里牵挂了一夜,迷迷糊糊的根本睡不稳,清晨,他接到她电话。
“快说生日快乐,”董灵在电话那头尖尖叫。“快说。”
“生日快乐。”他一下子就清醒。“昨夜我到你家,没有开门也没有人接电话。”
“啊,是吗?”她呆怔了一阵。“对不起,我醉得太厉害,什么都不知道。”
“常常酒醉?”
“当然不是,生日嘛,一年一次!”她说:“何况我一下飞机朋友们就替我预祝,高兴之下就醉了。”
“我立刻来见你。”
“不行。我要替ThierryMugler的新装照相,九点钟就得赶到,可能很迟,晚上八点九点才能结束。”她歉然。
“但你今天生日——”
“收工后,好吗?”她温柔的。“你会等我的。”
心中突然一动,灵感闪上心头。
“好。晚上十点钟,十点正,我们在巴黎铁塔下的正中间等。十点正,一定要准时,不见不散,不可迟到,一分钟也不行。但,为什么?”
“到时你会知道。”他说。
“无论如何我一定准时。我爱你。”
在巴黎街头,司烈消磨了整天时间。他照了很多相,巴黎是他喜爱的城市。黄昏时,他坐在公园的铁椅上,开始计划今夜的节目。其实他一逃诩在想这件事,他想要把这难得的巴黎聚会做得尽善尽美。然后,他开始打电话,打给他的法国朋友们。他的法语说得和英语一样流利。
渐渐的,暮色四拢,天渐渐黑下来。他吃了一点点晚餐,就开始等待那一刻的来临。那十点钟的铁塔下约会。
夜晚,巴黎铁塔最美的时刻,游人游客也越聚越多。一向冷静的司烈竟然紧张得心跳加速,呼吸加快。
他在一个暗角里找到个隐藏的位置,就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铁塔下面最正中的地方。
九点五十九分,等待的人儿慢慢的走过来。她穿着一身火红的新装,在十点的钟声响起来,站在铁塔下的正中央。
看见董灵,司烈热切的火再也忍耐不住,他忘我的朝她走去,一步又一步,就在快接近她时,突然集中的一群人高声唱着法文的《生日快乐》歌,一起跟在司烈背后朝董灵涌去。其中一个人托着个点蜡烛的生日蛋糕,另一个捧着巨盒礼物。
目瞪口呆的董灵正不知所措,司烈已把蛋糕和礼物献上,并温柔的说“生日快乐”。一时之间,附近数百个游客都附会着唱生日快乐歌,汇成一股巨大震撼人心灵的力量、董灵喜极而泣,她感动极了。
“许个愿。”司烈深情的眼睛凝视他。
“愿生生世世与你一起,爱你。”她激动得几乎不能成声。
吹熄了蜡烛,四面掌声响起,相爱的两人紧紧拥在一起。
愿此刻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象来时一般,突然那一群被司烈托上托请来的朋友星散了。司烈大声叫“感激之至”,换来一大堆祝福声。铁塔下只剩下他俩。
“做梦也想不到,我太开心了,一辈子最开心是今天。”
“为你我愿做任何事,今后你将永远开心。”他拥着她说。
“那些人是谁?”董灵说。
“二十八位是我请朋友代约的,并不全认识,今年你二十八岁,是吗?”
“刚才那一刻我想,即使我立刻死掉,我也是全世界最幸福快乐的人。”她由衷说。
“我喜欢那气氛,只有巴黎才能制造出刚才那样的气氛。”他微笑。“浪漫气氛。”
“现在该怎样?”她问。她的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
“陪我在这儿野餐。”他说。
在旁边的草地上,他们铺好餐台布,又拿出朋友为他们预备好的食物和酒。也许是气氛,也许是心情,他俩看来特别美丽和英挺焕发,像会发光一样,许多游客都友善的对他们微笑,好触目的一对。
“现在还好像做梦一样。”她抚着发烫的双颊,眼光如梦。“好不真实。”
“今夜我只当自己十八岁,”她温柔的笑。“对着你,我的心真的只有十八岁。”
“真的,我完完全全有初恋的感觉。”
“说真话,第一次有女孩子令我发狂,令我燃烧,应该算是初恋。”
“我的天,我真幸福。”她拥着他重重的吻着。“我完完整整的得到了你。
他深深凝注,望得痴了。
“有人知道你来吗?”她问。
“不曾通知任何人。”他又想起佳儿的离开,璞玉的不谅解,心顿时往下沉。“我一早买机票,立刻赶往机场。”
“她们会以为你失踪。”她笑。“我是说璞玉、秦佳儿和姑姑她们。”
“可以不提他们?”他有点闷。
“为什么?内疚?”她开玩笑。
“不不,佳儿已回纽约,她公司调她回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而且立刻浮起要赶去纽约的念头。
“这么突然?”
“她——有点误会,对我。”他叹一口气。
“因为我?”她惊人的敏感。
“不不不,怎么会因为你?”他否认得夸张。“别的事。”“我明白,我俩——太快太突然了。”董灵摇摇头。“甚至包括璞玉,她接受我这个人,却未必接受我与你。”
“这是我俩之间的事。”司烈说。
“连姑姑都愕然不信。”她还是笑。
“恺令!?她怎么说?”
“早晨我曾给她电话,她以为你会留在香港帮她画展的事。”
“事实上——”他为难的。“我不能在巴黎停留太久。”
“你能来为我庆祝生日我已经满足,我不想整天霸着你。而且我还有工作。明天试衫,后要要替ChrtianLcroix拍照,下星期还要为KarlLegerfeld工作,真的没有时间陪你,我会内疚。”
“你要我明天走吗?”
“不行,多陪我一天。”她叫。情不自禁。
“好,后天走,明逃讴机票。”
“但是明天白天我要工作——”
“我等,因为等的是你。”他深情的。
“司烈,我真的好爱你,若你走了,我又会朝思暮想,不能工作。可是我又不能自私——”
“办完事,我再来巴黎陪你。”
“说好纽约再见的!”她摇头。“三星期之后我俩纽约见。”
他凝视她半晌,心中不想走,但另一个更大的声音却要他回去,他是矛盾的。
“我又有一个新梦——”
他把“新梦”说了一次。她愕然以对。
“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我很害怕,前所未有的。”
“会不会推门进去就可以见到佛堂中那个穿墨绿丝绒旗袍的女人?拿着托盘上面有个象牙色细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榨菜肉丝汤——”
“不要吓我,”他阻止她。“没有那么玄。”
“我有预感。”她眼中光芒连闪。“这个梦会揭开上一个梦的谜底,影响你一生。”
司烈一直到回香港的飞机上都在想董灵的话:“我有预感,这个新梦会揭开你上一个梦的谜底,影响你一生。”
贬是这样吗?
飞机上的时间很无聊,很枯燥,司烈看书,看杂志都不肯睡觉。
他有个下意识的恐惧,他不愿再一次梦到那个“新”梦。
那个新梦的感觉并不好,令人不愉快,仿佛有什么事会发生似的。
他强撑了十小时,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又见到那个古旧火车站,那看来像小市镇的古老街道,那幢在路尽头的古老大屋时,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他已在梦中。
像上一次一样,同样的情节再来一遍,他走进花园,走到大屋,伸手推门——醒了,就和上次梦醒时相同的一刹那。
他怔一怔神,心脏跳得好快,额头、手心都有冷汗。
的确,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愉快,他觉得只要一手推开门,门里必有他所不愿见到的人或事,必然是这样。
他的双手莫名其妙的颤抖着,完全不能受到控制。
他惊慌的站起来,大步冲向洗手间,在镜中,他看见自己苍白得发青的脸。他是被自己的梦境吓倒了。
最可怕的,这梦完全不必经他允许的自来自去,他受到严重的精神威胁。
洗一把脸出去,一个空中小姐正站在后面的食物吧那儿清理东西,他不想再回座位,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空姐聊天。
“你是中国人?法语说得这么好?”空姐十分惊讶。
“我在巴黎住饼颇长的时间。”
“啊——”空姐看他一眼突然惊呼。“你可是不舒服?你脸色真坏。”
“刚发了一个噩梦,”他苦笑。“我进入太空,被太空杀手追杀。”
“看了太多科幻片。”空姐笑。
“也许吧。我们活在科幻时代中。”
“那追杀你的太空杀手可是你妻子?”
“啊——”他内心震动。这句话给了他某种模糊的启示。想一想,却又想不出所以然。“也许。难怪我吓坏了。”
“到巴黎探女友?”
“你真聪明。”他笑一笑,回到座位。
他需要好好的想想,为什么空姐说太空杀手是妻子时他会震动。他并没有妻子,唯一的女朋友是董灵——董灵?
手心又开始冒冷汗,真和董灵有关?
心慌意乱好想找人聊天,如果璞玉在这儿就好了,她最善解人意又最听话,她一定会替他分析、解释。但是,但是璞玉对他和董灵的事不谅解——不不不,璞玉不满意他对佳儿的态度。唉,越想越混乱,越想越不安。
他突然又站起,冲向刚才那空姐。
“我可否要杯白兰地?”
“烈酒?”空姐眼睛一转。“可是梦中的太空杀手追到现实来了?”
“不会是你吧?”他勉强应付。
空姐给他一小杯白兰地,他一饮而尽。
“这样喝法你会醉,我会受责备。”空姐皱眉。她看出他精神恍惚。
“只喝这杯,不再要求。”他摇摇手。“如果真醉,你扔我到海里。”
他往座位走,听到空姐喃喃自语。
“如果这样,太空杀手必然转来追杀我。”
再回座位,酒的作用不大,从此他平静下来,直到回到香港。
提着轻便行李,他直奔璞玉家,心中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见到她了。他有一个感觉,见到璞玉心中一切就可以得到安宁。
夜晚九点,璞玉不在家。
一刹那间他傻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的璞玉,怎么象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把握了。璞玉去了哪里?
他有点慌乱,有点茫然,虽然有钥匙进大门,站在客厅中央,他觉得孤单,前所未有的孤单。
呆怔的坐到十点半,才听见人声,才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
司烈狂喜的冲到门口,大门已开,璞玉笑容满面,神色愉快的站在那儿。她背后是个高大又英伟的男士。
“司烈?”璞玉不能置信。“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从巴黎回来,”司烈看一眼她身后的男人,不知怎的,越看越不顺眼。“你去了哪里?”
“晚餐。”她说。和那男人一起进来。
那男人仿佛很熟这儿,和司烈点点头,迳自到一边坐下。
“他是谁?”他压低了声音。
“阿尊。我跟你提过的。”她说得自然。
“那个天文物理尊?”他故意的。
“不要胡说八道。”她白他一眼。“尊,我替你介绍,他就是庄司烈。”
“一直听璞玉讲起你,很高兴认识你。”阿尊伸出友谊之手。
他勉强跟他握一握,立刻转向璞玉。
“你有空吗?我有事跟你谈。”
“好。”璞玉转身对阿尊。“你先坐一坐。”她拖着司烈到厨房。
“什么事?说吧。”语气仍不友善。
“十一点了,还不打发那家伙走?你要留他过夜?”他气冲冲的。
“什么话?”她脸色一沉,这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色。“这儿是我家,我有权做任何事,就留他过夜又关你什么事?”
“璞玉——”他很尴尬,想不到她的反应如此。“我真的有话想和你单独谈。”
“现在说。”她直直的望着她。
“让他先走,我短时间说不完。”
“那么别对我说,去找你那个董灵。”
“不要这样。恺令画展结束,我立刻飞纽约找佳儿解释一切。”
“真话?不骗人?”她斜眠着他。
“我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兄弟姐妹,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他真诚叹息。
“想学贾宝玉?别几头不到岸。”她说。
“对我好些,璞玉。我心里很不安,很不舒服,我觉得有事会发生。”
“你以为佳儿会殉情?为你?”
“我怀疑有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望着他一阵,默默转身到客厅。司烈听见璞玉送阿尊出门的声音。
他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酒。
璞玉只沉默的望着他,脸上有关怀与惋惜,她还是关心他的。
“这只是第二杯,”他脸上有一点暗红。“在飞机上我喝了一杯。”
“什么事要用酒来麻醉自己?”
他把他的“新”梦说了一回。
“我还是建议看心理医生,你有精神分裂症,我真的怀疑。”
“不不,不是。这梦令我害怕。”
“内疚。”她说得肯定。“这梦自从你爱上董灵以后才有,这表示你内疚。”
“没有理由。”他胀红了脸。不知是难为情或是酒精。“没有任何内疚的理由。”
“对佳儿内疚。”她笑起来。“这表示你这人还有良知,还有救。”
“说得多可怕。”他叹一口气。“我对佳儿从未曾有承诺。”
“人家苦守十四年,你有没有道义?你可以一直拒绝。”
“这是我会去纽约解释的原因。”
“你和董灵定了?”她不以为然。
“我们在巴黎有过一次最动人最浪漫的生日派对。”他只这么说。
“订婚?”
“心灵上互有允诺。”
“只怕你弄错,董灵并非你梦中人。”
“是。”他突然一震,眼睛也瞪圆。“我知道了,我怕的是新梦中可能出现不利我们的情节,一定是这样,下意识的。”
“为什么下意识会怕?你还不明白?”她似笑非笑的说。
“不不,不会这样,不会是事实——”他变脸,恐惧是真实的,他却拒绝相信。
“司烈,这只是逃避。”她说。
“不要恐吓我,我和董灵并没有错。”
“也许不会梦中启示。”
“那梦——算什么,只不过梦。我的人生没理由由梦来安排。”他极力挣扎。
“它不是一直预言和启示你吗?”
“璞玉,”司烈一把捉住她的双臂。“说另外一些话,一些好听的话,我真的很恐慌——”
“我不是心理医生。”她叹口气。“也许——我说的并不对。”
他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呆怔半晌。
“谢谢你的——仁慈。”他说。
“没有人想对你残忍,那些感觉,那些想法是你自己的。”
“是。我太紧张,我在吓自己。”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在吓自己。”
“回家休息吧。”她拍拍他肩,真像个兄弟姐妹。“你太累了。”
“请收留我一夜,我不想单独在家。”他有点神经质。
“随你。”她耸耸肩。“玩了半天,我也累得要命。”
“你和他——认真了?”他突然问。
“认真?谁和谁?什么认真?”璞玉愕然。
“你和阿尊。”他盯着她看。
她只笑一笑,什么也不答。
“我觉得——没有恶意,没有偏见,我觉得你们不适合。”司烈像忍无可忍。“你们的气质不配,真的。”
“气质不配?”她笑。
“譬如,说他比较严肃,比较木讷,比较——哎,总之不同你的开朗、爽朗、爽快、大方、有义气,还有艺术气质,总之不同就是。”
“我会记得你的忠告。”她还是笑。
“不是忠告。璞玉,我们是兄弟,我关心你的一切比自己更甚。那个阿尊,良心话,他配不上你。”
“因为我们是兄弟姐妹,所以你的眼光美化了我,把我看得很高。其实,阿尊是非常优秀的人。”
“不不不,不能说普林斯顿的天文物理博士就优秀,不是学问,人还要许多其他气质。”
“譬如什么?”她问。
“我讲不出,”司烈满脸通红。“但请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他看来非常着急,好像就要失去一件心爱的东西。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好。我相信你。”她很感动。无论如何他们之间这份兄弟姐妹情是不容怀疑,不可否定的。
“你不再跟他一起了?”他好天真。
“阿尊只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她笑了。“他完全影响不到我,为什么认定他?”
“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身旁有异性。”
“错了。我认识很多男朋友,怎可能全带给你看呢?”她叫。
“你认识很多男朋友?我竞从来不知道?”他愕然又不能置信。
“你到底搞什么鬼?怎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胡言乱语的。”
“我希望——你将来幸福美满,你是太好的女孩子。”他凝望着她。
“我相信我的一生上帝已安排好,我一点也不担心。幸福的标准是什么?各人心中一把尺,是不是?我一定找到我想要的,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我也很幸福,我能安排自己,我还有我的陶器创作,我已很满足。”
“璞玉——”
“我绝对不会为结婚而结婚,我要找到我爱他他又爱我的,单方面的爱不能满足我,放心,我是宁缺勿滥的信徒。”
“现代还流行宁缺勿滥这些事吗?”他的脸渐渐开朗起来。“这么时代感的你也说这些话?”
“千秋万世爱情不变,我坚信。”
“你竟这么顽固。”
“活在现代,若连一点原则都不保留,人还像人吗?”她大声说。
“你骂了很多人。”
“原本就是如此,是真话不怕讲。”
“你并不喜欢阿尊。”他又回到原题上。
“又来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明天早上我有个约会,要睡了。”
“约阿尊?”他不放松。
“再说我就不理你。”璞玉白司烈一眼,迳自回房。三分钟拿出毛毯枕头。“你做厅长。”
“明天早晨——”
“你有完没完?商业约会,行了吗?”她摇头冲回卧室。
“艺术家的商业约会。”他倒在沙发上。
这一觉睡得很好,人很清朗,完全无梦,没有任何事骚扰他。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时钟在五点钟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是突然的,之前没有动静,突然睁开眼睛就清醒过来。绝对的清醒。
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他说不出原因。仿佛——仿佛是听到一阵细细的、哀伤的、绝望的哭声。哭声?四周寂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哪儿来的哭声?
他莫名其妙的全身发凉,莫名其妙的恐惧。忙用毛毯包紧了身体,又打开台灯。
当柔和的光线从伞形灯罩下泄出来,他才安心了一点。这时候他又听见那种细细的、哀伤的、绝望的哭声,女人的。
“璞玉。”他扑到她卧室外拼命打门。“璞玉,是你吗?是你在哭吗?”
半分钟璞玉睡眼惺忪的站在门边,白色细麻纱的长睡袍令她看来好清雅。
“什么事吵醒我?”她半张眼睛。
“你听见有女人哭吗?你听见——”他停止说话。他清清楚楚看见她眼泪还在滴,她分明是哭过的。
“女人哭?你又发梦?怎么会——”她模模自己脸,也呆住了。“怎么我会哭?”
“你在发梦,是不是?”他神色凝重的捉住她的手。“你梦见什么?”
“我没有发梦。”她摔开他的手。“完全没有,我睡得很好。”
“说谎。”他冲进卧室,翻开枕头看见上面湿了一大片。“你看。”
“我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的瞪大眼睛,睡意全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梦见什么。”他吼起来,声音恐惧。
“没有梦,绝对没有。”她退后一步。“我觉得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哭,我也不悲伤。”
“璞玉,”他双手把她捉得紧紧的。“想清楚,到底什么事令你哭?”
她仔细的想了一阵,脑中一片空白。
“真的没有任何事。”她肯定的。
“但你的确流眼泪,是不是?我真的听到那细细哀哀绝望的女人哭声,我为此突然清醒过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但决不是梦,”她正色。“没有理由梦了我不记得。”
“去看心理医生,问问是什么缘故。”他还是全身充满了紧张。
“要看一起看,算我陪你。”她笑起来。“不应把所有的梦看成都有原因。”
他虽不认同她的话,却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沉默下来。
“我去煮咖啡。”她已全无睡意。
她把咖啡送到司烈面前,他还在沉思,一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人没有原因是不会那么伤心绝望的!”他坚持。“你一定梦到什么又或者见到什么?”
“不要吓我,没有就是没有。”她不服。“我有什么理由骗你?这是小事一件。”
“不不,最近只要与梦有关的,我都神经紧张,惶惶不安。”
“明天一早,心理医生。”她举举杯。
“现在我就想见她。”他说那位风度气质极好的女医生。
“人家是谁?肯二十四小时OnCall?”
“我怕——”他怔怔出神。
“怕什么?”
“迟了。”
“迟?迟什么?你越来越神经。”
“我不知道。”他神经质的。还是以前那个庄司烈吗?“我只强烈的感觉到有事情在暗中进行着,不好的事情。”
“什么叫强烈感觉?”她审视着他,失去了自信与骄傲。
“说不出。仿佛下意识知道。”司烈说。
“完全不懂。告诉我,司烈,这次回香港之前你还去过哪里?”
“巴黎。只是巴黎。”
“我是说前一次,两三个月前的那次。”
“没有。只是从纽约来。”他问:“什么事?”
“看看你有机会撞邪。”她大笑起来。
“不要开我玩笑,我绝对认真。”
“半夜被你吵醒,我能不陪你绝对认真吗?”
“在这些与梦有关的事上,你为什么总不肯像董灵般认同我?”
“因为我不是她——”
电话铃突然响起,清晨中格外惊人。璞玉连忙跳起去接听。
她听到一把细细的、悲哀的、绝望的女人哭声由远处传来。心脏一阵收缩背心也发凉。这是什么人开玩笑。
“谁?谁?什么事?你是谁?”她被这电话和女人哭泣吓得魂飞魄散。
“司烈在吗?司烈。”女人还是在哭。董恺令?是她吗?
“请——等一等。”她把电话交给司烈。从心里发出来的颤抖传遍全身。
这个时候,细细哀哀绝望的女人哭声?她不能忘了刚才司烈敲开她门时的惊怖欲绝的眼光。
把视线转向司烈,只见他失魂落魄,脸色青白得不像人样,眼中一片沉寂,仿佛死了一般。他的嘴唇在颤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董恺令讲了什么?
像机器般的收了线,他全身像失去了支持般,迅速滑落地上。泪水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无声的、寂静的。
“是不是董恺令?司烈,发生了什么事?”璞玉惊怖未过,却扑到他身。
没有回答,他已变成泥塑木雕。
“司烈,”她不受控制的全身震抖,及时抓住尚存的一丝理智,倒一杯酒,不由分说的从他嘴里灌下。“清醒冷静,发生了什么事?”
“恺令她——她!”司烈总算醒转。
“她怎样了?”果然是恺令。
“她——她——她说——”眼泪停止,眼中竟是一片废墟。“她说——”
“还要不要酒?你一定要镇静。”
他青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怪异的红晕,益发令她看来不正常。他看来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她说——她说——那是没可能的,四十八小时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庆祝生日,我们——约好了三星期后再见。她说——她说——”
“董灵怎样了?”璞玉听出大概?心中一下子缩成一堆。是,那是不可能的。
“恺令说——”他深深的吸一口气,颤抖说:“她去了。”
去了?那是什么?去了哪里?或是或是——去世了?天。木可能。才多少小时呢?世界怎可能在一刹那间变色?
她膛目结舌,连话也不会讲。
一大段悲痛哀伤绝望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流过,晨光初现,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中的两人却已成化石。
人生瞬息万变,渺小脆弱的人类将怎样面对?怎样应付?这些瞬息变化真是早定?
“你——将怎么做?”璞玉先醒转,但仍有做梦的感觉,太不真实了。
司烈的眼睛迟缓的转动着,灵魂并没有完全回到身体中。
“去——恺令家。”他的声音枯干。这个感情丰富的男人是第一次真正恋爱。
“我陪你去。”她慢慢站起来。
他却坐在地上不动。
她看他半响,眼中泪水盈盈。他真正伤心了,是不是?
伸手去扶他,竟发觉他全身骨头僵硬,要用好大好大的力量才扶得起他,而且,仿佛听到他的骨格“卡卡”作响。她骇然,他怎么了?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衰弱,用尽力量支持着自己,却也好半天迈不出第一步。
他受了致命的打击。
“我们走。”璞玉拿了车匙扶着他。
“璞玉,那不是真的。”司烈哑声说。
善良的她多想这么告诉他:“这不是真的”,然又能骗他多久?
“让我们去看看事实真相。”她说。
只能这么说,是不是?恺令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但,这么短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命,太不可靠了,就像爱情。
他勉强随她出门,下楼,上车。她努力集中精神把车开到恺令家。
恺令的二层楼花园洋房在清晨仍然灯火通明,并没有太多闲杂人。悲痛中,恺令仍保持着冷静与高雅。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穿黑衣黑裤,没有化妆的脸仍然清秀,仍留着昔日美丽的余辉。
“事情太突然,我兄弟从新加坡打电话来,真的太突然了。”她已无泪,只深沉的叹息。“她还那么年轻,怎么想得到呢?”
“她是——怎么去的?”他问。从恺令脸上仍看到董灵的影子,他的痛苦更甚。
“我也——不清楚。”恺令明显的回避了.他的眼光。“等进一步消息。”
“不可能,我们才分开四十八小时——”
“你——不该在巴黎。”又是悄令深沉的叹息。“你去——做什么呢?”
“我们相爱,我为她庆祝生日,我们不想分开太久——”他激动的。
“司烈——”璞玉轻轻用手制止他,她希望能令他平静些。她已听出恺令话出有因。“让恺令说下去。”
俏令却摇摇头,不再言语。
“恺令,你一定要告诉司烈真相,”璞玉真心说:“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接受。”
“你们总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报纸也会报道,我——不想说。”
璞玉皱眉,这一点不合理。
“若我说——会太残忍。”恺令又说:“你们坐一下,我作早课。”
“早课?”璞玉不懂。
“在佛堂静修。”她飘然上楼。
“我们——等吗?”璞玉问。
司烈沉默的定定凝视着恺令消失的楼梯。
两个小时后,恺令才再在楼梯出现。她看来十分平静,悲哀也淡了。
“我想立刻去巴黎。”司烈说。
“不。你不要去,”恺令认真的。“她的父母已赶去,一切会、处理得很好。”
“但是我——”
“你去也帮不了忙,只能更混乱,”恺令皱眉。即使此时,她仍保持着好风度好气质,她修养极好极好。“静候进一步的消息。”
“我——应该为她做一点什么,甚至参加她的——葬礼,我现在就去!”他冲动的站起来,没有理由不让他去。
“别弄得更糟,”悄令也站起来。“董灵——并不是你理想对象,你认识她太浅。”
“你——”吃惊意外的是司烈和璞玉,恺令怎么说这样的话?
“相信我。”恺令眼中有浅浅泪影。“她不是你对象,她不适合你。”
“恺令——但他们相爱。”璞玉忍不住。
“原本我不相信他们认真,那不是阿灵的性格,发生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
“告诉我,她怎么——去的。”他冲到她面前挥动着双手。“你明明知道。”
“我是知道,你真要我讲?”恺令神色凝肃。“司烈,我——很抱歉。阿灵是酒醉撞车意外死亡。”
“酒醉撞车?”司烈喃喃。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董灵。他去巴黎那夜她也醉了,不过那是朋友替他提前预祝生日。偶尔一次,就算醉得不醒不事,无法替他开门,也没什么。怎么这次又酒醉?
“撞车同时死亡的还有皮尔。”悄令说。
“皮尔?谁?”
“与阿灵同居多年的法国人,也是捧红阿灵的男人。”恺令的声音冷漠平淡。
司烈和璞玉都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平空来了一个皮尔,同居男人,捧红她的。司烈一时简直完全不能接受。
怎么回事?
“现实就是那么残忍,与梦不同。”恺令说。
“我不相信,”司烈像爆发的火山。“她让我去巴黎,她半夜让我去她家——没有皮尔这个人,我不相信。”
“她让你半夜去她家?”恺令意外。“什么地址?她会吗?”
司烈说了地址。“那是皮尔的公寓。怎么可能?她当时酒醉吗?”
司烈想起当时的情形,心中的堡垒一下塌下来,他沉默了。
她并没有开门让他进去,那是皮尔的公寓,她根本不能让他进去。
他望着恺令好久好久,眼眸中闪烁复杂迷惑的光芒。恺令当初明明拉拢他与董灵的,是不是?他真的不明白。
恺令避开了他的视线。
“回家休息吧。”她柔声着。“还有许多其他的事等着我们做。”
一个人死了,关于她的一切就算了?司烈无法接受这个观点。
“我不想回家。”他木然说。
璞玉安静的把他带回她的家,沉默的陪伴在他四周。她为他煮咖啡,为他做午餐、晚餐,连商业约会也推了。在他最需要人陪伴时,她不想令他孤单。
她只在四周,懂得什么时候该关怀,什么时候应该走开,完全不打扰他。
他渡过了困难的一整天,十二小时。
他的视线移动时,他看到默默守在一边的璞玉,心中莫名感动,泪影又浮上来。他忍住了,他不是哭泣的男人。
“想不想冲个凉?”她用愉快的声音问。
“是。”他站起来,又变回以前的司烈,昨夜到今天那个婆妈、恐惧、不安的司烈消失。“还想吃消夜。”
“一句话。”她跳起来。
他冲凉出来,更觉清新。她已弄好了榨菜肉丝汤面。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旅行?”他问。
“纽约?”她眼珠转动,好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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