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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激荡 第一章

作者:严沁

搭泛美一号班机从纽约到东京,休息一小时,转搭日航五号到台北,这是纽约那家旅行社安排的最直接、最省时的行程了,中间不需要一站站的停,转机的时间也不急促,但是,潘士廉觉得还是非常累、非常辛苦,甚至四年来第一次回家的兴奋也不能使他更有精神。

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旁边大概是两个日本妇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她们一定是从东京上飞机的,两个人都精神奕奕,和士廉的疲惫成强烈的对比。他暗暗叹一口气,想闭起眼睛休息一下也不行,急口令似的日本话真是令他烦得要死。

飞机并不满,找空中小姐来,换个座位吧!惫有两个半小时才到台北,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疲劳轰炸。张望一下,几个空中小姐好像都在预备点心,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在在这个当儿麻烦人家——一个苗条的身影从他身边经过,已经越过他,啊!穿着空姐的制服,手上没有托盘,他毫不考虑的叫住她。

“小姐,有点事想麻烦你——”他用英语说。

苗条的空姐转个身,展开职业性的微笑,但是——但是那张脸庞——那眼、那鼻、那唇——那不是她——任情予,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常常从心灵深处走进他梦中的女孩,任情予——然而——任倩予该在台湾的任何一处,怎会是日航的空姐?

职业性的微笑挂在唇边,她的黑睥中跳动着问号,她呆呆的凝视着士廉,好一阵子——几乎是同时,他们一起叫起来。

“任倩予?!”

“潘士廉?!”

丙然是故人。

倩予大步跨到士廉面前,士廉忘我的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的,紧紧的,就像四年前分手的那一天——

四年了。

他深深的凝视她,清楚的看见她唇边的颤抖,看见她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一刹那间,四年一刖的一切彷佛全回到眼前。她也是这么站在他面前,也是泪盈于睫,也是颤抖着、痉挛着,他紧握着善她的双手,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气,每一份坚强都注入她体内,令她怏乐、令她幸福——

四年前——

台北市的夏天真热得令人受不了,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凝固着,躲在冷气房里,也不过使人不流汗而已。即使是黄昏,太阳的威力也丝毫不减。

潘士廉下了公共汽车慢慢走进巷子,他是个沉默、内向的男孩子,很清秀、很斯文、很有书卷气,尤其那对眼睛,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刚服完兵役,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再等一星期,他就要踏上征途,去留学深造,用自已双手去创造前途。

他是台大经济系毕业的,非常优秀的男孩子,无论在学业上、品行上!他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出国深造是他必然的道路,他有史丹佛的助教奖学金,他的好家庭也令他无后顾之忧,不必他负担任何一方面。他这种人似乎一生出来就走在上天为他铺好了的平坦道路上,将来念成硕士、博士,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他家住在这条巷子的最后一幢房子,是独门独院的西式平房——整条巷子都是类似的房子,住的都是生活安定,职业不错的中上人家,就像士廉的父亲,是台湾纸业公司的高级职员。

走过一扇红木门,一个苗条的女孩子闪身而出。

“潘士廉——”女孩子叫住他。

“哦!任倩予,”他停下脚步,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他虽然比她大四岁!却也互相习惯了直呼名字。“你有事?”

任倩予点点头。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白暂、秀气,小脸上最吸引人的是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此刻眼中盛满了忧虑。

“是——晚上你有没有空?能不能出来?”她说。脸色有点反常的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当然,八点半我可以出来。”他笑了。他喜欢倩予,或者说——他爱情予!只是这一份感情始终放在心中,他原是内向的男孩,何况——还有杜非。

“谢谢!”她垂下头,似乎——眼圈儿有点红,她怎么了?“我八点半等你。”

“好。”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善良而亲切。“任倩予,你好像不舒服?”

“没有什么。”她转身走回红门。“晚上见。”

士廉说了声再见,继续走向巷尾的家。

他的行装已打点得差不多了。他有个十分仔细的好母亲,非常爱他和妹妹,对他们的一切照顾得

无微不至,根本不必操心的。

母亲说过一句话:“士廉,到时候你上飞机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给我。”于是,他只需要向师长

辞行,向同学、朋友告别,行装的事真是一点不必他管,他实在是幸福的男孩。

晚餐后,父母开始看电视连续剧,他就走出家门。妹妹潘心颖神神秘秘的追出来。“任倩予约了你,是不是?”心颖笑。

“不是约会,她有事。”士廉淡淡的。

“还不趁杜非去了陆军官校猛追倩予,我怕你就没有机会了。”心颖可是人小表大?才十八岁呢!

“不要乱讲话。”士廉皱眉。

心颖扮个鬼脸,退回屋里。

心颖这个小家伙刚考上东海大学,轻松得不得了,难道她也想交男朋友了?

他慢慢的走向倩予的家,她早已等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觉得她神色不对,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布袋装,显得特别地瘦。

倩予已经毕业两年了,一直没考上大学,在英文补习班里上课混日子。

“等了很久?”他凝望她。

她原是个开朗、活泼、快乐又美丽的女孩,今夜——她不但心事重重,病恹恹的,那神情尤其古怪,仿佛全无生气,全无希望似的。

“没有,我一直坐在院子里。”她半垂着头。

“没吃晚饭?”他好意外。

“吃不下。”她神色凄然的摇头。“你——下星期要走了,是不是?我听心颖说的。”

“是。”他点头。倩予不是因为他的离开而如此吧?他不会自作多情,他知道,倩予喜欢的是杜非,那个充满阳光与欢笑的男孩子。

他摇摇头,一句话在口边犹豫一阵,又吞了回去,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呢?

“潘士廉,我——有麻烦了!”终于,在好费力的情形下,她说了出来。

“麻烦?什么麻烦?”他吃惊又意外的站住了。“有人欺负你?我——我可以帮忙吗?”

“我不知道,”她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转,都让她倔强的控制住了。“我很害怕,也许——没有人能帮忙,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找你。”

她说得混乱,有点语无伦次,什么事呢?使她怕成这样?

“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帮你的。”他用稳定的声音说:“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说,”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才二十岁的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宁愿去死。”

“任倩予。”他喝住她。他是吃惊的,她怎么会想到死呢?有这么严重?“不许胡说,你才二十岁,你怎么可以说——那个字?你不想想你父母?”

“就是想到他们,我——我才想死,我对不起他们,我考不上大学,又——又——”她泣不成声。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带她坐在路边的白色镂花铁椅上。“你不说出来我是帮不了你的。”

“我——不能说,”她哭。她是矛盾的,是吧?不能说又何必找他出来?“没有人会原谅我。”

“我不怪你,说吧!无论任何事,我帮你。”他肯定得无与伦比,那声音——足以斩钉截铁。

她慢慢的抬起头,收住了泪水,他的话、他的神色都给了她巨大的信心,士廉是值得信赖的,他说不怪她,他说帮她,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无论——什么事?”她还在犹豫。“无论什么事。”他用力的点头。

她咬着唇,苍白的脸儿在水银路灯下一片失神,她看来是那样旁徨、那样无助,她似乎——已走入了绝路,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我——有了孩子。”她垂下头。

他全身巨震,有了孩子?!他呆呆的望着她,连话也不会说了。孩子?谁的?杜非?

“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见他不出声,她惶恐的抓住他的手不停摇。

“只有两条路,”他深深吸一口气,他不能表现出震惊,否则会吓着她。“要或不要,我想——你该和对方讨论一下,两个人——都有责任的。”

“孩子一定要。”她那失神的眼中透出无比的坚定。“不是他的错,他无辜,我不能——谋杀他。”

“那——只有结婚。”他吐出一口气。

当然,孩子无辜,他也不愿谋杀一个小生命。

“不,不行,”她猛烈的摇头。眼光变得好复杂,似乎是——爱恨交织。“他不要孩子,也不能结婚。”

他皱皱眉,更肯定了。

“杜非?”他悄声问。

“他没有法子——”她又哭了,她还是帮杜非的,她无法恨自己深爱的人。“好不容易进了陆军官校,哪有资格结婚?又没钱、又没能力,我——也不想害他。”

“他——怎么说?”士廉颇不以为然。既然做了,就要负责,没有能力、没有钱都不是藉口。

“他说他才二十岁,和我一样大,不想做爸爸。”她吸吸鼻子。“他寄来一万块钱。”

“做什么?”他又皱眉。

“他说——拿掉它。”她咬着唇。“但是我说什么也不同意,那些钱是他四处张罗来的,我又寄还给他了。”

他沉默一阵,把脑里紊乱的思绪整理一下。

“我觉得——这种情形下告诉你父母比较好,他们会有比较好的意见。”他冷静的。

“不能!”她叫得惊逃诏地。“我不能让他们再一次为我伤心,对我失望,我不能。”

“不要忘了他们是你父母。”他摇摇头。

“就因他们是父母,他们爱我,对我有期望,我才不能说,”她含着泪说:“两年都考不上大学,已经伤透他们心,我不能——告诉他们。”

“但是——这样下去他们总会知道。”他下意识望一望她的肚皮。“当肚子渐渐大起来时。”

“所以我——想离开。”她说。

“离开?自哪里?怎么行呢?”他急坏了。“你这种情形——怎么行呢?”

“我——打听过了,有一种机构专收容我这样的人,”她慢慢说:“我去。”

“不好,你需要家人照顾。”他立刻否决了。“你不能去,你——不行,任倩予,我们一定要想另一个办法。”

他站起来,焦虑不安的踱着步,来来回回的。他这善良的大男孩,已完全无条件的把这事当成自己的,连出国都变成次要。

他喜欢倩予,他——爱倩予,即使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他内心的感情仍不变。

“另外——没有办法。”她无奈的叹息。“除非现在找到一个人肯跟我结婚。”

他呆怔一下,停下脚步。

“随便什么人——你都肯结婚?”他问。

“目前这顶情形,我还有什么可选择?”她说。

他怔怔的凝视她,心中一下子大乱了。

☆☆☆

经过一夜的挣扎、斗争,感情和理智上的,士廉终于有了决定。出国留学也不必急在目前,明年仍有机会。倩予的事却必须立到解决。

他的善良,他埋在深心中的爱都令他不顾一切的决定了,于是,他鼓起勇气来到早餐桌上,面对父母。

“爸爸,妈,我——不打算出国了。”他说。

“什——么?”父亲的筷子也掉到地上。“你说什么?开玩笑?”

母亲震惊得睁大眼睛,话也不会说。只有心颖,她似乎明白也了解的皱皱眉头。

“不,我是认真的。”士廉严肃的说:“我下星期不走了,因为——我要结婚。”

“你——你——”母亲霍地站起来,睁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永远像一列循规蹈矩别车的士廉,怎度——怎么变得这么不可思议?

“士廉,说清楚一点,”父亲比较镇定,让士廉坐下来。“坐下来慢慢说。”

“我要结婚,和任倩予。”他认真的、庄重的,绝对不是开玩笑。

“士廉——”母亲尖叫,颓然坐下。

“说清楚一点,”父亲推一推眼镜,努力保持冷静和理智。“这事发生得大突然,我们一时不能接受。”

“我也知道太突然了,但是——我没有选择余地。”士廉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因为——任倩予有了孩子。”

“你——你——”母亲的脸变白,就快昏倒似的。

“士廉——你真糊涂。”父亲也气坏了,拍桌而起。“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士廉吸一口气,平静的说:“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经如此,我一定要负责,请你们原谅。”

“不行,你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已前途,”母亲激动的尖声说:“你一定要出国,这么良好的机会,现在手续又这么难办,我不许你放弃。”

“妈妈,这是不得已的。”士廉摇摇头。“我知道不对,但——你们也不愿我是个不负责的人,是吧!”

“你就完全不顾前途了?”父亲痛心的。

“在台湾一样有前途,我可以立刻找事做。”士廉说。

“无论如何我不同意。”母亲强硬的。“我去找任倩予的妈妈,不能让她毁了你。”

“妈,你不能去,”士廉的脸一下子胀红了。“你去了——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为什么?任家的人还不知道?”父亲沉声问。

“你们同意之后我才去告诉他们。”士廉说。

案亲叹一口气,摇摇头,再摇摇头。

“坐下来——慢慢商量,”父亲是好父亲,儿子也是好儿子,只是——哎,感情的事真是难讲是吧!“事情还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不出国就是不行。”母亲坐下来,气呼呼的。一直坐在那儿的心颖站起来,不声不响的走出去,谁也没有注意她。父亲点一枝烟,沉思着吸几口。

“任倩予是好女孩、又漂亮,虽然考不上大学,也不大要紧,女孩子,”父亲是上一代的思想。“我不反对你们相爱、结婚,但是——我也不赞成你放弃留学。现在你很冲动,决定的事将来一定后悔,希望你三思。”

“我已决定,绝不后悔。”卜廉说。

“其实——你们先公证结婚,然后你出国,倩予留在这儿我们照顾,这样不是很好?”父亲说。

士廉眨眨眼,是啊,这也是个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我——可以考虑。”他说。

“只怕你去了美国再也无心念书,”母亲很气愤。“任倩予不是一直跟杜非很好,又怎么你——”

她摇摇头,看见士廉的脸胀得通红。

“我会好好念书,妈妈,”士廉说:“你们答应照顾她,我就放心了。”

“这事——唉——”父亲叹息。十多年来都循规蹈矩——怎么临出国——真是莫名其妙!

士廉正想说什么,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倩予半跑着进来,苍白着一张脸,大口大口的喘气。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激动的叫,眼泪唏哩哗啦的掉下来。“根本:不关潘士廉的事。”

“什——么?!”潘家父母都弄昏了,怎么回事?

“孩子不是潘士廉的,他只是想帮我,因为我不敢告诉父母,”倩予哭诉着。“我不会和他结婚。”

士廉皱眉一声不响的站在那儿,他感觉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根本没有想过,”倩予转向士康。“我很感谢你肯牺牲自己来帮我,但是——我不接受,我有自尊心的。”

“任倩予,这是你唯一最好的方法。”士廉说。

“不,不行!”倩予强硬,固执的摇头。“无论如何,我不同意这么做,我没有理由拖累你。”

士廉想说什么,看一眼旁边的父母,忍住了。

“我是自愿的。”他只这么我。

“我明白,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倩予苍白却镇定。“我今天就要离开。”

“你——你的父母呢?”士廉说。

“临走之一刖,我会告诉他们。”她说,她已非常镇定,她为自己找到了路,但这条路正确吗?“我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我——不想逃避。”

“任倩予——”士廉感动的。

“潘伯伯、伯母,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和潘士廉结婚。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她勇敢的直视他们。“潘士廉会出国,会有好前途,我绝对不会拖累他。”

“倩予——”父亲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了,再见。”倩予转身往外走。“等一等——我有话告诉你。”士廉追出去。院子里,瘦削的倩予站在那儿,这么大热天,她却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彷佛身上没有温度。她凝望善他,眼中渐渐凝聚了水雾。

“任倩予——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他握着她的双手,紧紧的,紧紧的。“我愿意和你——结婚,然后我出国,让我父母照顾你。”

她牵扯一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流动,始终没有掉下来。一夜之间,她似乎坚强了。

“没有理由这么做,这太不公平。”她摇头,再摇头。“我做的错事,受惩罚的该是我。”

“我——很愿意替你分担。”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怕她掉头离开。“任倩予,我心里没有不公平的感觉,真的。”

她咬着唇,深深的凝视他。

“我——了解,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垂下头。

她说了解,了解什么?他的感情?

“任倩予,你不知道,这会影响你一生的。”他着急的说:“你不要太任性。”

“这又何尝不是影响你一生?”她摇头。她才二十岁,能这么坚持自己的立场,真是不容易。“潘士廉,无论如何——我感谢你。”

“我不要你感谢,我——要给你幸福。”他忍无可忍的讲了第一句比较坦白的话。

她瘦削的身子一震,手更冷了。

“我——无颜接受。”她说:“我回去了。”

“任倩予——”他不肯放手。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避开他的规线。

“你知道——我心里不怪杜非,他不是坏人,只是——不得已,而且——我爱他,”她慢慢的、幽幽的说道:“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哥哥,能保护我、帮助我的哥哥,所以昨夜——我会在冲动之下,向你求助,但是——我做错了,我只带给你烦恼,令天我想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我已经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

“你——”他痛苦的。从紧握的双手中,他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气,每一份坚强都注入她体内,令她怏乐、令她幸福——只是——她不接受。她不接受。

“你放心,经过这一次,我会好好做人,我发誓,”她正色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为你而努力。”

“任倩予——”他说不出话,为他而努力?

“不要怪我——我走了。”她用力挣月兑他的手,掉头大步奔出去。

他没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没有用,她的个性是那样倔强、骄傲,她讲得出做得到,她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

在院子里颓然站了一阵,他慢慢走回家里,走回卧室。

倩予说和他结婚是对他不公平,是拖累他,但是——他心中有没说出的话,他喜欢她、他爱她,能够得到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他的莫大快乐与满足。

这说不出的话也永远没机会说了,是吧?

他这份感情是奇特的,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日积月累的形成了,当他发觉时,他们已由孩子变成青年。他完全无条件的在爱着,在付出着,因为杜非——他当成弟弟的男孩子,他从来不把感情表露,杜非和倩予更接近,更合得来——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谁知道杜非是那样不重视爱情,一万元就想牺牲小生命?他的心抽搐一下,以后——倩予真能发奋努力?

他把脸埋在手心,这个时候,他发觉自己眼眶也湿了,他是为她?或是为自己?“潘士廉,潘士廉——”有人叫他。

他抬起头——

“就快到台北了。”倩予愉快、开朗的声音。她站在他旁边,替他扶正靠椅的高背,让他坐直。“伯母——伯母和心颖都会来接你吧?”

“不——我没告诉他们飞机班次,”他定一定神,从回忆中醒来。“桃园机场太远,何必让他们劳师动众?”

“公司有车,我们一起回台北吧!”她大方的。

巴四年前比较,她是完完全全、月兑胎换骨的不同。

“方便吗?”他望着她。

生活令她成熟、丰腴了一些,稳定了一些,也更漂亮、更吸引人了。

“别人不方便,你不同。”她微笑。“这么巧让我们碰到,怎能不聚一聚?”

他好想知道她四年来的一切,还有那个孩子——是该聚一聚,她,也是他这次回台北的目的。

“心颖说你们全家都搬走了。”他说。

“是——住在那儿不大好,”她做一个奇怪表情。“很多闲话,我妈受不了。”

“哦——”他不便追问。

“还有,四年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她笑。有一丝顽皮捉狭的味道。“不是学那些什么所谓归国学人之流的,带着什么学位头衔的漂亮又富有的太太回美国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也笑。四下望望。“你忙完了?别人会不会讲话?”

“不会,我们同事之间处得很好。”她耸耸肩。“怎么会跑到日航做空中小姐?”他问。

“做了两年。”她说:“那事之后——我又念了一年英文和日文,也许我的相貌还算漂亮,也不需要什度人事背景,就被我撞上了。”

“很好的工作。”他点头。

“我说过,我会发奋,会为你而努力。”她俯下头来说。

“倩予——”

“咦?不连名带姓的叫我了?”她好意外。

“人大了就懂得礼貌,尤其对漂亮的女孩子。”他说。

“你也变得比以前会讲话。”她说:“在美国做事吗?”

“九月回去之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副教授。”他说。

“你真的学成了。”她感叹的。奇怪难懂的神倩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早知——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涟漪,如果当年为她而留在台北,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一个小家庭?一双小儿女?

一下子他的脸就红了。

“也——没什么,许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他胡乱的说。“人要满足才有快乐。”她拍拍他。“你说得对。”他点头。“你和伯父母他们住在一起?”“当然,要不然和谁住?”她盯看他。

他脸又红了。

他以为她会和谁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说——你可能住鲍司宿舍。”

“公司没有宿舍,我们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绑好安全带,降落了。”

他低头绑安全带,再抬头,她却不见了。当然,起飞降落时,所有的空姐们都找空位坐下,免得冲力太大,立足不稳。

当飞机轮胎擦着地的“吱,吱”声音响起——那种回“家”的感觉一下子淹没了心胸,他伸长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机场,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样的是家乡芬芳的泥土,同样是亲切的同胞面孔,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语言,流着相同的血液,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啊!他终于到家了,终于回来了。

飞机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来,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马当先的往机门冲去。

倩予,站在机门处,殷殷的向乘客道别、致谢。

这只不过是她份内的工作,但——士廉有个奇异的感觉,倩予像个温柔体贴的小妻子,在欢迎远方归来的丈夫——

“在机场大门见,先到先等。”倩予的声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视她。看他在想什么?这样荒谬!

桃园机场真大,设备也好,可能刚启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员还不熟悉环境吧?

经过检疫、检查护照、海关,他推着行李走出来,接机的人多得要命,他却只记得机场大门的约会——

倩予,在他心中占据了永恒的位置。

“嗨!这里。”

倩予已经等在那儿向他挥手。

一辆中型巴士载他们到台北,他和倩予并排而坐,在刚回台北时就能遇到她,这是不是一种鼓励?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吗?”倩予却这么说。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还有杜非。

“他现在大名鼎鼎,全台湾的人都认识他,”她轻声说。声音中有太多的复杂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导演下令收工。

打得浑身是汗的杜非转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烟,他也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下去。然后闭上眼睛,吸一口烟,对周围收工时的混乱情形视若无睹。

一个中年妇人用冷霜替他抹乾净脸上化妆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极了,动也不动的任由摆布。直到脸上清理乾挣,四周人声也静了时,他才睁开眼睛,站起来。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难得的是他不必赶着组戏,当然是拜最近天气不好所赐,否则他这顶尖儿的大红人,想好好睡一觉也很困难。对仍在那儿分镜头的导演打个招呼,他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这么一站起来,就发现他很高,起码六尺,而且肌肉结实,身材非常修长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吓人。他绝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么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会横眉竖眼的做冷血状,有的长得像送酱油、送煤气的人不是一样地红?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长得最好的,他那活泼、精灵,还有那满带阳光的笑容,该是他出人头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脸上现在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他看来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贬吗?他这个整天接受掌声、喝采,受赞美、巴结包围的大明星?他这个以亲切笑容赢得千万观众喜爱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儿的“保时捷”跑车,黑暗中有一个人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制片小周。所谓助理制片不过是电影公司请来专门陪着杜非的跟班,陪他玩,帮他打点周围琐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负责按时陪他进片厂,或者说押他进片厂,因为时间宝贵,他的片子又多,档期密不通风,不盯紧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没出声,却坐在车上等小周坐上来。

“想去哪儿?我陪你。”小周一脸孔的讨好。

“哪儿都不去,回家睡觉。”杜非发动汽车,一踩油门,“保时捷”如飞而去。

“也好,”小周善于察颜观色,见风转舵,是标准吃电影饭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导演叫你来盯着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爷,你烧了我吧,受人钱财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脸的。“万一——万一你忘了,整组人的开销不就浪费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终于笑起来。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头,你的功夫——嘿!不是乱盖的,影圈里哪个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说。

“省省吧!你的马屁我听厌了。”杜非说。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说。这种人任何一句话都是诃人欢喜的。

杜非笑着摇头。在这现实得残酷的圈子里混了两年,什么人他没见过?什么事他没听过?今天他红,他的电影卖钱,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着拍马屁。明天万一票房跌下去了,谁又会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没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岁的小妞都这么叫你,你不会难为情?”杜非说:“到底你叫什么?”

“哎——”小周实在意外,杜非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有名字,我叫周信义,信用的信,义气的义,只是大家叫惯了小周,我也由得他们去,你不问起,我自己都几乎记不起这名字了。”

“就有你这种人。”杜非摇头。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猫阿狗还是我,永远跟在别人后面摇尾巴,”小周说着也有点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别人也会记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妈妈的还伤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后我叫你周信义,行了吧!”

“谢谢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诚,像他这样的人,也真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转头看他一眼,怜悯之心动了。“我们去喝杯酒吧!”他说:“反正也不晚。”

“不要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说。杜非不语,“保时捷”停在统一饭店门前。一个门僮迎过来,一看是杜非,连忙堆起笑脸,也不干涉车子停在门前了。

“杜非先生,请,请。”门僮巴结的。

杜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这个大摇大摆的资格。

“去大酒吧!”杜非说。

小周唯唯诺诺的跟在背后,他已习惯做人尾巴了。

“周信义,”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捞这个助理制片,多少钱一个月?”

“总是有万儿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过也不是时时有得捞,没片子拍时就在家喝西北风咯!”

杜非皱皱眉,他是个热心的男孩子,也讲义气,他就是听不得别人可怜兮兮的事。

“才万儿八千?”他想一想,仰头一口气吞下那杯酒。“这样吧!你不如跟我拍戏,当武师。”

“当武师?我哪儿有资格,”他苦笑。“说真的,叫我捱打倒是会的。”

“捱打也是种本事,”杜非笑了。“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好,三、五万是不成问题的,弄得好每个月十万八万的,你自己考虑吧!”

“你杜老大一句话,我跟你,还考虑什么呢?”小周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

“明天我会通知导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没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够辛苦,明天好像有两组戏吧!”小周是仔细的。

“两组。”杜非扔下了钱就站起来。“对了,另外你还可以帮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耐性。”

“交给我办,”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错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见电梯里走出几个人,下意识的,杜非就停住了脚步,呆怔一下之后,立刻机警的缩回酒吧。

“怎么?是对头?”小周压低声音问。

杜非不响,眼睛中有着奇怪、难懂的光芒,脸上的神色——也特别得很。又似惊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简直看呆了,是——什么人呢?

他伸出头,看到几个男女。

败普通的几个男女,有老的,有年轻的,就像是家庭聚会,谁呢?杜非为什么要躲开?那个年轻男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一脸的读书人模样,绝不可能是对头。那个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么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绝对不属于电影圈的气质,杜非可是为了躲她?

直到他们六、七个人走出统一饭店,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电动玻璃门外,杜非才透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么人?杜非。”小周试探着问。有关心、有好奇,他不相信会有杜非怕见的人。

杜非不响,迳自拉开车门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问,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着,杜非是他的财神爷,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车开得飞快,快得——令呼吸都几乎不畅,而且从上车到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令人没办法不怀疑,刚才那些人是谁?是谁呢?怎么如此这般的影响了杜非的情绪?车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别墅外,他没有驶进花囿,坐在那儿犹豫片刻。“你先进去睡觉。”他对小周说。

“你呢?”小周立刻问。“我到台北去一趟,一个钟头回来。”他没有表情的说,但语气坚定。“我陪你。”小周立刻说。倒不是为了巴结,职责所在,明天一早要押着杜非去拍戏。

“下车。”杜非沉声说。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气很不好,他——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喝酒时还好好的——那几个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从。“我在家等你,你回来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时捷”刷的一声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脸色还是不怎么好,乍见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终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来,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在翻绞,她——怎么突然出现了?四年来她音讯全无,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刚才——若不是旁边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虽然只看了几眼,但——她变了好多,好多,丰腴了、成熟了、稳重了,比以前更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她从哪儿跑出来的?这四年里她做了些什尘?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错,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里有难以言明的情绪,又是嫉、又是羡、又是愧,乱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静。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们——他们——士廉不是出国了吗?怎么又在台北出现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如此凑巧的被杜非碰到?还有倩予——这几年来,倩予难道也在国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这里,杜非几乎把不稳驾驶盘。他找过倩予,真话,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们那条巷子里没有人知道她们家搬去哪儿,连士廉父母,甚至潘心颖也不知道。他们是故意不告诉他的,是吗?是吗?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们——

杜非的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他在这巷子里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他在这儿有过非常美丽的时光,还拥有爱——离开四年,不是第一次回来,巷子里的一切也没什么改变,但感受却是那么不同。

他看见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户尸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还亮着灯,显然刚回来不久,士廉当然在里面,他已是学成的归国学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里面?

脸上一阵热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现在她却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门,汽车像箭般的射出去,刚才那一刹那,他几乎忍不住想冲进潘家。

真的,差一点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绪发泄在汽车上,“保时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惊人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嫉妒,而且嫉妒的这股强烈。

当年他去陆军官校时并没有怎么把倩予放在心上,她来信说有了孩子,他寄去一万块台币,叫她把孩子弄掉,钱是辛苦借来的,当时他有什么资格养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钱寄回去给他,从此就没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来他始终不知道。

然后他离开陆军官校,在偶然间走进了电影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红起来、忙起来,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渐渐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么多时间想这些呢?何况——他是粗枝大叶的人,除非事实摆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脑筋。

他是找过她的,找不到有甚么法子?别人也不肯告诉他,当他是个害人精、负心人,也罢!由得别人怎么想吧!事情己经弄成这样,他也没法子了。而且——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子又那么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纯情的,他实在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机会,若不是今夜碰见了倩予,她也只不过是他心里的一个影子而已。

他对她是心存歉疚的,当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却没负责,虽说逼于环境,但——但——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给她一点补偿——

是补偿,当时他是这么想的。经过这几年,大家的生活环境都已变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给她一点补偿,或者是金钱上的——他是有点卑鄙,是吧,他自己都这么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变,他却只想到金钱补偿?难怪巷子里的人都视他为洪水猛兽,什么都不肯说了。

倩予——现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吗?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欢她的,杜非知道。他们一定是在美国,否则怎会这么巧的在四年后的今天同时出现?是命运吧?又让杜非碰个正着,这——

杜非已经又从台北回到了别墅,把车驶进花园,进了屋子,看见小周果然坐在那儿等他。他心情浮躁,什么人也不想理,大步就冲回卧室。

士廉和倩予回来了,那么——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也跟着回来?是男?是女?该有三岁多了吧?长得像谁!苞谁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难受,冰冷的莲蓬头喷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该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

一连串的酬酢,一连串的拜访,然后,士廉终于安静下来,那已是回国后的半个月了。

他开始可以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时间运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点书,和父母、妹妹心颖聊一点家常,这才是他回国的目的。

他只能回国两个月,暑假过完,他就要回美国开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这次他不必单独回去,因为四年前考上东海大学的心颖已经毕业,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国念书了,有心颖作伴,他的生活不会再那么寂寞、单调了吧?

台北的改变真大,好像突然之间人人都发了财似的,到处都有暴发户似的人,实在有点令人不惯。好在酬酢已告结束,他可以过几十天清静的日子了。

罢过去那半个月实在可怕,也是浪费,每晚大鱼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绝没想到回国后有这一招的,心理没有准备,也就特别难捱。

懊在过去了,真的,好在过去了。

“我这人大概虚不受补,油腻吃多了反而难受,那么多人请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说。

正在看报的心颖看他一眼,笑得特别。

“你是归国学人,是衣锦荣归,这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她讽刺着。“就差在爸爸应该登段启事。”

“登什么启事?”他不明白。

“在报上显眼的地方刊登红字,祝贺潘士廉得博士学位啊!”心颖大笑。“荒谬!你想让我出丑?全台湾只有我一个博士?”他说。“什么荒谬?你少见多怪,”心颖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亲替儿子登,多少部属替上司的儿子登,多少亲戚为了拍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这样的事?”士廉推推眼镜。“骗你的是小狈。”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说什么也自己登个启事过过瘾。”

“这——也不是拿来炫耀的事,念书原是份内的事,有什么特别?”她说。

“记得吗?哥哥,四年前你差一点说下出国去做份内的事了。”心颖打趣。

士廉皱皱眉,脸也红了。

“我只是想帮忙。”他说。

“如果不是倩予,阿猫阿狗看你帮不帮?”心颖说。

“我自然不能同阿猫、阿狗——结婚。”士廉说。

“喂!扮哥,你和倩予很有缘份,一回来就碰到了,说不定正是天赐良缘哦!”心颖说。

“不要开玩笑。”士廉摇摇头。

“真话,谁开玩笑?”心颖叫。“倩予今天从旧金山回来,是不是?她会打电话给你的?”

“是——她要带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说。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并没有拖死她,实在不简单。”心颖若有所思。

“人应该如此,难道受一点挫折就倒下去吗?”士廉说。

“她很坚强。”心颖点点头。“不过——四年前我绝对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犹豫一下。

“你——见过杜非吗?”他问。

“看过他的电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颖耸耸肩。“人也见过几次。”

“他还认识你?”他问。

“为什么不认识?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颖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啊!”

“他——没有问起倩予?”他问。

“问过,可是我们没有人知道。”心颖说:“后来他也就不提了。当然啦!追他的女孩子数以百计。”

“他——只是问问?没有找她?”士廉又说。

“谁知道?也许他找过,但倩予避开他,台北那么大,实在难找。”她说。

士廉望着心颖一阵,慢慢摇头。

“心颖!你好像很帮着杜非,你觉得他当年没有错?”士廉颇不以为然。

“我只是他的影迷。”心颖笑。“而且——哥哥,当年一时之错,而且逼于无奈,他不该被定下一辈子的罪吧?”

“我不知道,这话——倩予才可以回答。”他说。

“倩予根本不恨他,你看不出?”心颖说。

“倩予善良。”他点点头。

“我想——或者她还是爱他,初恋哦!”她笑。

士廉有一点变色,没有再出声。

心颖是个精灵的家伙,立刻知道为什么。

“抱歉,说错了话,”她迅速说:“我是开玩笑的,这么多年来倩予会避开杜非,当然不想再重修旧好。”

“一次伤害已经够了,她不傻。”他说。“听说——”心颖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总得告诉你,听说倩予有个驾飞机的男朋友,她同事,是日本人。”

士廉眉峰迅速聚拢,好半天才说:“听谁说的?而且——为什么告诉我?”

“那天在夜总会,倩予她妈妈告诉我们母亲大人的,”心颖说:“我是给你一点心理准备。”

“我要什么心理准备?她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得非常生硬。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心颖捉狭的笑。

士廉不响,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他觉得倩予就像湖水,自己是湖水上的一叶轻舟,根本漾不起一丝涟漪,四年前如此,四年后的今天也如此。杜非,甚至那个日本飞机师都和他不同,他们能激起湖水中的波浪,是不是?

“在想什么?不高兴我的话?”心颖问。

“我是这么小心眼儿的人吗?”士廉透一口气,淡淡笑了。四年前可以轻轻放下的事,今天自然也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想不想去见杜非?”她忽然问。

“他——”土廉犹豫了。“不知道他的改变大不大?我——宁愿记住他以前小顽皮的模样。”

“现在只不过从小顽皮变成大顽皮罢了,”心颖笑。“杜非就是杜非,永远是那副样子。”

“他怎么会从陆军官校出来?又怎么成了明星的?”士廉好奇的问。

“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本人?”心颖说。

“如果有机会,我会问。”士廉说。

“我有他家里电话,要不要打去找他?”心颖热心得很。

“他搬去哪里?和父母-起?”他问。

“靠近北投一幢好漂亮、好漂亮的别墅。”她说:“杜非是个孝顺儿子,全台湾的人都知道。”

“大概做给影迷们看的吧!”他说。

“为什么这样说?杜非虽顽皮,但从小对父母就不错啊!”心颖很意外。“你对他有成见。”

“一个孝顺的儿子没有理由——那样对倩予。”他沉声说,当年的事他不能谅解。

“他有什么办法呢?要去官校,又没钱、又小,”心颖不以为然。“倩予都不怪他。”

“今天呢?今天他有足够的条件,为什么不来找倩予?找——他的孩子?”士廉忿忿不平。

“他找过。”心颖说:“只是没人知道倩予在哪儿。”

“如果有心做一件事,我不相信做不到,”士廉冷然说:“而且——他周围有数不清的女孩。”

“那也不过是传闻,谁知真假?”心颖说。

“他就是那样,对任何女孩子都亲热,就是没真心。”士廉说:“我看着他长大,我了解他。”

“我认为你这么说并不公平,我们看见的是杜非的外表,他内心不一定这样,你是偏见。”她说。

“我是就事论事,不是偏见。”他说。

“是偏见。你因倩予的缘故,所以对他特别苛刻,特别不原谅他。”心颖一针见血的。

“不是——”

“是!否则你打电话找他,和他谈谈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心颖有点咄咄逼人。

“有——这必要吗?”士廉眼光闪一闪。“忘了你以前当杜非是弟弟?”心颖笑了。士廉考虑一阵,终于接过心颖递过来的号码,看一看,开始拨了。这个时候,杜非不会在吧?他是最红的武打明星,他必然日日夜夜都在拍戏。士廉希望他不在。

电话钤刚响就有人拿起来,一听那声音——即使过了四年,士廉仍认得出那是杜非。他那活泼、爽朗、带点顽皮、捉狭味道的声音。“我是杜非,哪一位?”他说。

“我!潘士廉,记得我吗?”士廉沉声说。不知为什么,一听见这声音,刚才对他的不满、偏见、成见都没有了,心颖说得对,他曾当杜非是弟弟一般。

“士廉。”杜非在电话那一端大叫起来。“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你总算还记得打电话给我。”

“你是大明星,怕你忙。”士廉说。是真话,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

“忙死了是制片的事,你回来我不能不理,你在哪里?我立刻来接你,我真的等不及要见你。”

“也——不必急,”士廉想着倩予要带他去看孩子的事。“今天我没空,明天,哎!明天好不好?”

“不好,不行,我一定要立刻见你,”杜非还是那个小霸王脾气,当然他就是这样赢得倩予的心吧?“你在家里?等我,我半小时到。”

“不,不,杜非,我约了人——”

“别人没有我重要,推了他。”杜非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半小时到,等我。”

“杜非——”士廉叫。

杜非已挂上电话,从北投到这儿半小时,他不得不争取时间。

放下电话,士廉看见心颖正笑哈哈的望着他,非常意料之中的样子。

“笑什么?是你故意安排我打这电话的?”士廉问。

“我能安排你什么?”她笑。“我是说——你嘴里说得凶,听见杜非的声音不就立到心软了?”

“你搞的好事,倩予今天回来。”他说。

“倩予总是会回来的,紧张什么?”心颖笑。“先见杜非不好吗?至少可以了解他的心意。”

“他的心意?”他不懂。

“他是倩予孩子的父亲。”她说。

士廉皱眉,他不喜欢听这句话,孩子的父亲?根理所当然似的,然而他没有管、没有教、没有养,有什么资格这么理所当然?

“难道他今天有资格对孩子提出任何要求?”他说。

心颖呆怔一下,她没想到士廉会这么偏激。

“未必有要求,反正你就要见到他了。”她说:“倩予来电话时,我会跟她讲。”

“跟她讲我见到杜非?”他反问。

“为什么要瞒?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心颖说:“哥哥,你这美国回来的人,脑子这么保守?”

“这与美国回来无关,”士廉摇头。“我坚持传统中美好的一切。”

“不告诉她就是传统中美好的一切?”她说。

士廉想一想,莞尔一笑。

“我们在争什么?完全不关我们的事呢!”他说:“局外人原不必多言。”

“现在要你变成局内人,肯不肯?”心颖说。

士廉望着心颖,好久,好久。“你一直最知我心意,是不是?”他说。门钤响起来,士廉跳了起来。“杜韭这么快?才十五分钟。”他走去开门。

门开处——他呆住了,站在那儿的是倩予和一个小小的、美丽的女孩子。

“怎么?不欢迎我们?”倩予笑。

“哎——我——我——”士廉讷讷的说不出话。

他能告诉她,杜非马上要到吗?能吗?若他们见面,会——怎样?杜非和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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