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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时 第十章

作者:严沁

比起台北的先进,马尼拉国际机场无疑是落后的,它小而简陋,像一切都未准备就绪、发展未及似的。然而这简陋却也带给雅之和志文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这儿虽不是他们的祖国,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家。

热带地区的人都有那么一股懒洋洋的味道,移民局人员慢吞吞的工作,旅客又多,那冷气也在半休息状态似的,等得好不烦人。雅之和志文都排在人龙里,不知何时何刻才能轮到他们,她抹一把额头的汗,摇摇头。

一个类似工作人员的男人推开一道只许机场人员通过的闸口,笔直朝志文走来,他看来谦恭有礼,堆了满脸巴结的笑容。

“庄公子?”他说的是菲律宾土话Tagalog。“接你的人已在外面,请跟我来!”

志文皱皱眉,并没有高兴的样子。

“我有朋友!”他用英文说。

“没问题,一起请,”那人也改用英文。“请过来!”

于是雅之和志文就被带领着经过那机场人员专用的闸口,在众目睽睽之下优先离开。带领他们的人似乎在机场职位不低,他随手招来一个人,三分钟就替他们办好人境手续,然后恭送他们走出机场大门。

“庄公子下次回来请先给我一个通知,”那人鞠躬如也。“若非看见令尊的汽车在外面,那就委屈公子了!”

志文只是哼一声,谢也不谢的扶着雅之登上那辆令所有人行注目礼的“劳斯莱斯”。

“行李随后送到府上!”那人殷勤的说:“我亲自办!请替我问候令尊大人,我是——”

汽车已平稳的驶出去,再也听不见那人说了些什么。雅之自小生长在此,她自然明白此地人的一切,对刚才那人的行为一点也不觉奇怪,在此地“钱”就能代表一切,这绝非夸张之词。

“先送你回去,”志文很体贴。“行李一到,我马上给你送去!”

“那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去拿好了”雅之摇摇头。“刚才我已经沾了光!”

“我并不喜欢那样的事,”志文说:“排队更能令我心安理得,别说沾我的光!你若不喜欢,我让司机送行李给你也行!”

“不——我只怕太麻烦你!”雅之不安的,尤其她发觉司机正在倒后镜中偷偷注视她。

“在马尼拉,我想找麻烦来试试也困难!”他说。并非夸大,也非炫耀,他似乎非常寂寞。

“那——你来吧!”雅之微微一笑。“如果时间正好,你不如来我家便饭?”

“一言为定!”他轻轻拍着她的手。“也可以见见何校长。上次我替你送电锅回去,校长居然还记得我!”

“真的?爸爸记忆力一向好,”雅之好高兴。“一定是你当他学生时特别优秀!”志文不置可否的摇摇头,随口吩咐司机雅之的地址,他的确已牢牢的记住了。

“马尼拉变了不少,才一年时间!”雅之望着车窗外。

“新的建筑物,新的酒店,它正努力的走向现代化,”志文说:“你知不知道电视里有一句宣传歌——TheNationisGrowing,很贴切的字句!”

“不知道海傍大道RoxasBivd改变了没有?”雅之自语着。“我最喜欢那条街,那种情调,那种气氛——”

“走海傍大道!”志文立刻吩咐司机。雅之看他一眼,微微的摇头。“我只是说说,也不真想去,”她笑得恬适。“这样岂不要绕路?”

“绕路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喜欢!”他说。

司机似乎好惊异的又在偷看雅之,雅之的脸一下子全红了,连司机也看出志文对她的“另眼相看”?

汽车很快的转进了“雷米迪奥街”,在志文的指点下,停在一幢独立的木造小楼前。

“谢谢你送我,”雅之始终用国语说。“七点钟能赶得及来吗?我烧鸽子请你吃!”

“行李一到我就来!”志文凝视她。

“再见!”雅之心中一阵颤抖,转身按门铃。

背后汽车马达声响,志文去了。

开门的是服侍雅之父亲的女佣人,是个五十岁的菲籍妇人,也能讲一点中国话。

“啊!小姐回来了!”她叫:“校长,小姐回来了!”

白发苍苍,毕生教育华人子弟的何正中快步出来,看见女儿,心中一阵高兴,眼泪也涌上来。

“雅之,啊,雅之,你回来了,”正中拥抱住雅之。“怎么不通知我去接你呢?学校已经放假了!”

“我有同学、朋友一起回来,”雅之仰望父亲,看见加浓的白发,看见加深的皱纹,她心中已酸了。“反正方便,何必要你去跑一道呢?”

“来,来,快进来,”正中拥着雅之进屋,这才发现雅之没有行李。“你——没带行李?”

“我们先回来,行李就会送到,”雅之淡淡的笑。“机场今天人挤,有人带我们先出闸!”

“是——庄志文?”正中是敏感的。

“是他!”雅之坦然的。“他等会儿送行李来,我想留他吃晚饭!”

“好!好!”正中一个劲儿点头。“庄志文是好孩子,他有志气!”

“叫娜蒂去买点鸽子回来,好吗?”雅之问。

“我叫她办!”正中说:“你坐一下,休息一会,累了吧?雅之,你看来比以前瘦了些!”

“我总是这样子,”雅之在藤沙发上坐下来,屋角一把风扇送来阵阵热风,书架上堆满了不整齐的书,茶几上一杯浓茶,家是老样子。“念中文系的人瘦一点才像嘛!胖胖的就失去书香味道!”

“你这孩子!”正中又爱又怜的凝视阔别一年的女儿。“你这孩子!”“爸爸,今天好累,明天才去探望亲戚、朋友,好不?”雅之说。这是每年回来的惯例,不能免的。

“好,当然好,”正中望着女儿,只顾着笑。“志文等会儿不是还来吃饭吗?”

“他以前真是你的学生啊?”雅之问。

“有一段时期,”正中点头。“他是我们华侨子弟中最好的孩子。雅之,你们怎么认得的?”

“同学嘛!”雅之不怎么热烈,志文只是普通朋友。“他念医科,我念文科,在教堂碰到,大家又都是从马尼拉去的,就认识了!”

“他可是你——”正中关心的。哪一个做父亲的会不关心?何况他们父女相依为命。

“不,不,千万别误会,”雅之急忙说:“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爸爸,他那种家族不是我们能适应的,他们厦门人又最重视门第、乡土什么的,我们可不能自找麻烦!”

“嗯,这倒是真的,”正中微笑。“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着急!”

“我着什么急呢?”雅之笑了。“我才二十岁,我要好好念完中文系,回来帮你发展学校,这才是我的理想!”

“好孩子!”正中非常满意。“我自然喜欢你能帮我忙,但我也喜欢你有正常的社交,认识一些好男孩。雅之,你总不能帮爸爸一辈子!”

“爸爸——”雅之心中一痛,亦凡的影子飞快掠过。她是认识了一个男孩子,然而——是好男孩子吗?她不知道,惟一留在心底的是——刻骨铭心吧?志文说的。“我是要帮你一辈子,你可不能赶我走!”

“傻丫头,”正中呵呵笑,他一点也不知道雅之的情绪变化。“哦!君梅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她疯到香港去了,”雅之吸一口气,使自己看来更自然。“她是我们侨生之花,对漂亮衣服自然敏感,她迟三天回来!”

“我说你更该是侨生之花,”正中半开玩笑。可能因为大半生的时间都和年轻人在一起,他没有一般老华侨的严肃、古板,他是风趣的。“君梅美的是型,你美的是质,你说哪一种美能永恒?”

“哪一种美都不能永恒,”雅之笑着。“圣经里说美丽转眼成空,生命都会结束,美丽岂不更短暂?”

“你的道理越来越多了!”正中说。

“爸爸,家里和这儿的人没什么事吧?”雅之突然转变了话题。“华侨社会还是那样子?”

“——没什么改变,”正中皱皱眉,不愿深谈。“你也只不过出门了一年,而且——我只是办教育的,又不是厦门人,大家交往也淡!”

“到现在还说什么同乡不同乡呢?”雅之很不高兴。“所有的孩子都在说Tagalg土话了!”

“多说一种语言也是好事,只要他们也懂中文,”正中说:“雅之,你还是偏激!”

“现在此地的中国孩子有几个懂中文呢?”雅之摇头。“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语言,但中国人一定不能忘本!”

“许多事——尤其在海外,你生气,你激动,你再努力也是没有用的!”正中也叹一口气。

大门在响,买鸽子的女佣人娜蒂回来了,雅之跳起来,趁机走进厨房。正中随后跟着进来。

“不,不,不,你出去休息,该我来,”雅之推正中出去。“客人是我请来的!”

天黑得很快,等雅之在厨房弄好一切出来,墙上的挂钟正好敲了七下,也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娜蒂去开门,迎进来的是提着雅之行李的志文。

“你真准时!”雅之对他微笑。忽然间,她想起一些以前听见的传说。“有一件事,我听人说你父亲的汽车在马路上驶过,警察、宪兵都会行礼,是不是?”

志文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这对他来说是件难堪的事实,正不知如何回答,正中出来了。

“校长,您好!”志文立刻招呼。

“来,来,进来坐,”正中和蔼的。“真不好意思,要你自己送行李来!”

“我很愿意这么做!”志文诚恳的。

雅之沉默的跟着进来,她自然看得出刚才冲口而出的话令志文难堪,她很后悔,也开始警惕自己,她和志文之间到底仍是相当陌生,她不能乱说话。

“庄先生好吧?”正中问。

“家父很好,谢谢校长!”志文四平八稳的答。在正中面前,他显得有丝拘谨。

“我该谢谢你在台北照顾雅之才对!”正中说。

“我——并没有照顾雅之,”志文看雅之一眼。“我们认识不久,也只是见过几次面,但是雅之——是我见过最好的女该子,我很希望能和她做朋友!”

雅之和正中都呆住了,这算什么!这年头交朋友还得先征求父母同意吗?,志文有华侨保守、传统的一面。

“哎——当然,当然我很喜欢你们交朋友,”正中看雅之,雅之眼中的神色却是他不懂的,雅之——似乎很为难,为难?为什么?“我告诉过雅之,你本身十分优秀,你更有志气有骨气,是好孩子!”

“谢谢校长!”志文非常高兴的看雅之,她却没有表情,也不出声。

“雅之也是个有志气、有骨气的孩子,而且她非常偏激,”正中缓缓说:“外表她看来很冷漠,什么事都不怎么在乎,内心里她是偏激的,尤其对许多不公平、不合理的事,她常常想凭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如果你有可能,帮助她!”

“我会尽力!”志文认真的。“不过——在我印象里,雅之是个固执的、善良的、坚强的女孩子!”

“可能因为她从小失去母亲的缘故!”正中又看看雅之。“她固执、坚强、还独立!”

雅之皱眉,这么谈下去她还有立足之地吗?她看见娜蒂在后面打手势,立刻说:“先吃晚饭,吃完再数落我的缺点,?好吗?”她笑。

“这孩子!”正中摇头。“这孩子!”

雅之微红着脸向志文望去,他正含情凝眸注视她,她立刻避开他的视线,志文是好朋友,但——她心中的确激不起丝毫涟漪,一丝也没有,真的!

餐桌上气氛很融洽,大多数的时间是志文和正中谈话,雅之却越来越沉默了,不是不想说话,然而,说什么呢?她发觉和志文之间可谈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不像和亦凡一她始终念着亦凡的,有什么办法呢?

晚餐后,再坐一会儿,志文很识趣的告辞了,他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因为从小到大他不曾失败过,对雅之——他也一样有把握,他的诚挚,他的真情,难道还打不动她?

“有空可以常常来玩!”正中说。

“我一定会常常来!”志文绝不掩饰对雅之的好感。“我和雅之约好了的!”

雅之皱皱眉,谁和谁约好了的?她还是不出声,独自送志文出大门。

“非常谢谢你的邀请和晚餐,”志文说,“雅之,什么时候你肯到我家去?”

“交换请客?”她故意说。

“随你怎么说,我的邀请却是最真诚的!”他也不在意。“而且——我母亲很想见你!”

“伯母?为什么?”雅之一震,这未免太离谱。“我会——考虑,慢慢考虑!”她拖长了声音。

“三个月的时间考虑吧!”他握一握她的手。“明天或后天,雅之,我们见面!”

“嗯——这两天我会很忙,要探望亲戚!”她不置可否。

“过了这两天,怎样?”他绝不放松。“我们出海,去看马尼拉湾的日落!”

“很吸引人的节目,”雅之吸一口气。“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文字把这名闻世界的美景描写出来!”

“那么说定了!”他说。“好吧!你先给我电话”雅之慢慢点头。她必须给自己一些机会去接触另外一些男孩子,她不能围死自己,她不能再想亦凡和亦凡的一切。

“哦!差一点忘了,”志文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临去台北机场前我曾去找你,碰到一个女孩子,她好像也去找你。我问她什么事,我说我也回马尼拉,她就把这纸条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一个女孩子?谁?”雅之诧异的。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纸条上似乎是个地址。

“她说是林佳儿!”志文说。

“佳儿——”雅之心中一阵天翻地覆的震动,拿着纸条的手也颤抖起来,这地址——这地址——“她真说是林佳儿?她还说了些什么吗?有吗?”

志文不解又疑惑的望住雅之。

“这林佳儿令你紧张?她是谁?”志文问。

“她是——哎!一个朋友,”雅之深深吸一口气,没办法,平静不了。“她是台北最红的模特儿,你不知道?”

“不知道!”志文摇头。“那纸条上写些什么?”

“一个地址!”雅之急切的。“你想一想,请你想一想,她是否还说过什么话?”

“她说——天!我来迟了,”志文思索着。“还说——很莫名其妙的,她竟认得我,她问我是不是要结婚!”

“她没说是谁的地址?”雅之又急又紧张,却又不便表现得太明显。“为什么要给我呢?”

“她说——交给雅之,或许用得着!”志文想一想,说。

“或者用得着?”雅之整个人都痴了、傻了,或许用得着,那么——会是亦凡的地址?会吗?会吗?就像已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又握在手里,就像绝望中突生的一线希望——雅之转身大步奔回屋子,她要立刻看清楚那地址,她不能再等,不愿再等,她已经完全忘了仍然在那儿的志文——

然而地址始终只是个地址,林佳儿送来的地址,也许真是亦凡的地址,却又能改变什么?更不能代表什么。一个地址,难道雅之可以贸然写信去?当然不能!一个地址又怎能使她忘记他们中间曾经发生的事?对那玻璃瓶中的东西又怎能释然?

她把地址小心的收藏在枕头套的夹层中,每天睡觉她都倚着“它”,靠着“它”,奇怪的是,她的心居然踏实了,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地址总不能带给她什么奇迹吧?

午后,马尼拉最炎热的一段时间,天空落了一场暴雨,就在雨势渐小的时候,雅之悄悄的拿了把伞溜出家门,既不惊动午睡的父亲,也没告诉女佣娜蒂。该拜望的亲戚朋友、长辈全拜望过了,她知道,庄志文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在她面前,她是心怯的想避开他!

志文有着太多的好条件,而且她怕他那种自信的模样,那份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十拿九稳的雅之已属于他。他无疑是任何女孩子的理想对象,无可挑剔的。然而,到目前为止,雅之心中并不曾发生任何感情波动,她不能盲目的只接受他的好条件,是不是?一个终身伴侣,一个同走人生道路的人,并不是只有好条件就行了的!

雅之避开了,因为她是个忠于自己、忠于感情的女孩子,她必须给自己一段更长久些的冷静时间,对她来说,付出的感情就是全部,她无法分割自己的感情!

沿着雷米迪奥街RemidioSt。转进马比尼Mabini,这是比较热闹的观光区,商业区,虽然她对橱窗中的各种衣饰、草袋之类的土产不感兴趣,却也驻足看了看,或许她能挑选一两样特殊的,在暑假过后回台北送女同学,她知道台北的女同学对此地草袋的狂热,也曾万分惊异过台北超出此地五倍的价钱!

然后,在那家十分出名的百货公司Tesoro’s门边,她的视线被吸引住了,是它!那相同于亦凡和她台北宿舍窗前的一盏贝壳风铃灯,真是一模一样的一盏,刹那间,万般情绪兜上心头,她再也无法负荷的喘息起来,心中的阵阵疼痛使她不能再前进,她只能呆子般的站在那儿,直到引来诧异的售货员。

“小姐,你不舒服?你想买灯?”那菲律宾女孩问。

“我——哎,是,我想买灯!”雅之脸色苍白,失神的随着售货员走进公司。

她知道此地的灯价可能高于“人民市场”那儿一倍以上,她很想告诉那售货员自己不是游客,可是她说不出话.心中那种疼痛浪潮般的散开了,她觉得全身乏力,她觉得了无生趣,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手脚都变得冰冷。这是什么?刻骨铭心的感受?人真是可怜,想不到会受感情的奴役,可是——她不后悔,一点也不!一生中能这么爱一次,就算没有结果,也算不虚此生了!

她茫然的付了钱,提着那灯盒子慢慢往外走,那售货员甚是好心,她追着出来!

“小姐,我看你真是病了,你脸色苍白,你的手好冷,”她善意的说:“我劝你赶快回你的酒店吧!”

“我不是游客,”她终于勉强用菲律宾话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家!”没有再看女孩子惊讶的脸,她已走出百货公司。

暴雨一去,阳光立刻又来了,地上的雨水在蒸发,热得更令人难受。雅之仍旧往前走,她没有回家的打算,她知道自己身体没有毛病,她需要的也不是休息。前面是“希尔顿”酒店,再前面是出名的马尼拉公园,她已听见公园里日夜不停的音乐声。她转弯走上“海傍大道”,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街。

越过宽阔的马路,她站定在已是海岸边的棕榈树下。马尼拉湾平静、美丽如昔,只有远处几点帆影,震撼她的却是天空中雨后的虹,雨虹,她或能许个愿?她希望——她希望什么呢?雨虹渐渐淡了、消失了,她发觉,她心中已无任何盼望!

站立一阵,地上的水份已晒干了,她已热得微微发昏,这不是马尼拉最热的季节——该是三、四月,已热得令人受不了,她突然怀念起冬天来。冬天的寒冷,冬天的潮湿,冬天她那在所有人眼中特殊的长棉裙,冬天的欢笑快乐与——与什么?那一段永难忘怀的插曲?哦!亦凡,他知道吗?他已占据了她整个心灵,整个思想,每一个意念都想到他,每一个影像都是他,她再也无法自拔!

泪水莫名其妙的往上涌,她的眼眶湿了,她的视线模糊了,影像不再完整,亦凡化做千万个在她眼前闪动,他在笑,他在发愁,他在沉思,他在——默默无言,亦凡,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发展成这样呢?

饼了好久,好久,也许是海风,也许是阳光,她的泪水干了,人也站直了,她想到回家,父亲午睡醒来不见她,会怀疑她的不告而别吗?

转过身,她看见一个人。是志文,此时此地只有他,不会有第二个人,志文!他的神情很特别,是了解,是同情,是怜,是爱。雅之甩甩头,无论是什么,她不接受,她只想清静,绝对的清静。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神情淡漠,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

“我一直跟在你背后!”他笑一笑。这一笑包含很多,是吧?他是说他看见她的一切!

“为什么呢?”她皱皱眉,有丝不高兴。“你可以叫住我,幸好——我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眼光一闪,他明白她的不高兴,他是敏感的。

“跟着你并非想探你隐私,”他正色说:“我从你脸上看到不想被人打扰的神色!”

“我脸上写了字??她吸一口气,微微笑了。

“我怎能喜欢一个我不了解的女孩?”他说。

“了解?”她慢慢往前走,他跟在旁边。“我们接触不多,你了解我有多少?”

“我了解——足够我所需要了解的!”他说得含蓄。“对任何事,我不是个冒失的人!”

“那么,你能告诉我,到底你了解我什么?”她看他一眼,她还是害怕他那份自信。

他凝视她一阵,忽然说:“你不能再晒太阳了,”停一停,又说:“我们到希尔顿楼下的咖啡室坐一坐?”

“事实上,我从小晒惯了太阳!”雅之掠一掠头发。

“别逞强,雅之。”他用手扶着她的背,她轻轻一颤,非常不惯,他却装做不知道。“休息一下对你有好处,你的脸色很坏!”

雅之也不坚持,随着他越过马路,走向前面的希尔顿酒店。

像全世界的“希尔顿”一样,此地的装修也不是一流,它胜在大众化,所以旅客很多。穿过显得挤塞的大厅,经过几间卖土产、衣饰的店铺,走进那不小也不大的咖啡室。志文选了靠边的落地玻璃窗处座位,窗外是竹子搭成的巨大鸟笼,有许多不同的鸟类在里面栖息。

“这儿不如台北‘希尔顿’,也不如香港的!”雅之泛泛的说:“不过在马尼拉已算不错!”

“现在在马尼拉也并非最好,”志文要了饮料。“新建成的酒店起码有十家!”

“任何酒店我都不清楚,此地也是第一次来。”雅之淡漠的说:“女孩子进出酒店,总是很刺眼的”

“你说得对!”他十分欣赏的望住她。

雅之有些尴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啊!不知道君梅回来没有?”她胡乱的说:“她只能过境香港三天!”

“你想找她?”他问。

“往年的暑假我和她总在一起!”雅之看着手指。

“今年该有些改变,是不是?”他盯着她。“你不会有太多时间见她!”

“那——也不一定!”她吸一口气,她不喜欢他的霸道,他没有理由替她决定什么事。“我会安排自己的生活!”

“是——”他的声音一窒,想不到她会这么说似的。“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有更多时间在一起!”

雅之不出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很直截了当的表达意愿,她是否也该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

“我说过,我——会安排!”她不置可否的。她也深深明白,像志文这样的男孩是不可能再遇到了,无论如何,她得给自己留些余地!

饮料送上来,他们之间有一阵子沉默。

“那地址——是他的?”他突然问。问得石破天惊。

“他的?谁——”她吃惊的抬起头,整个人傻了。

“不必隐瞒我,雅之,”他低声又体贴的说:“我不会在意你过去,谁没有过去呢?”

她怔怔的望住他,这是什么话?不在意她的过去?谁管他在意或不在意?他太自我了!

“斯亦凡,你们也没有太深的交往,”他又说:“直到他被学校开除,他都有许多其他的女孩子!”

“你——说什么?”雅之的声音也发颤了,他是不是太过分?他真以为自己是王子?

“斯亦凡!”他斩钉截铁的。

“我不以为他——有什么好谈的!”雅之扬一扬头。

“我学的是医,我是希望医好他留在你心中的伤口!”他非常诚恳的。“我要把他从你心中移去!”

“谁说有伤口?”她胀红了脸。“把他从我心中移去更是无稽,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们互相曾经很在乎对方,”他沉思一下,他是十分认真的。“斯亦凡可以说从来没有在乎过女孩子,除了你,相信——你比我明白!”

“我——不明白!”她轻叹一声,垂下头。“我从来不知道他曾在乎过我,真的!”

志文显然更是意外,他不能置信的望住雅之半晌。

“你说的可是真话?”他问。

“我为什么要骗你?”她摇摇头,她不敢抬头,她知道自己眼睛又湿了。“在我的感觉上,我和他之间——只是一片迷惑,一片——空白!”

“会——是这样?”他也呆住了。这完全不是他所想象,他所推测的,也完全没有理由。

雅之低头不语,用茶匙轻搅杯中柠檬汁。怎么不会是这样呢?虽然她是那么渴望得到亦凡的感情,然而她得到过吗?她不知道,她不能肯定!

“哦!”志文怔一怔神,说:“我很抱歉,这次我太主观了,我是善意的,因为我非常在乎你!”

“我明白!”雅之吸一口气,吸进那一丝酸意。“我不怪你,只希望你以后——别再提起他了!”

“保证不提!”他郑重的说。

“其实你说他也无所谓,”雅之慢慢说:“只因他曾是君梅的朋友,我不希望一误会!”

雅之没说真话,志文却信了,他这么容易相信人,又过份自信,会不会造成他的刚愎自用?

“雅之,我们什么时候出海?”他立刻就转开话题。

“出海?”她茫然的问,又立刻点头。“啊!出海,是的,过两天,约君梅一起,好不好?人多才热闹!”

他望着她不置可否,好一阵子。

“你总得给我些机会,是不是?”他深沉的。

她胀红了脸,怎么说呢?他不欢迎君梅?他只希望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令她尴尬。他不是亦凡,怎么可能和他自然而且愉快的单独相处呢?

“好!这一次约君梅,我也另外约几个朋友,”他又接着说:“下次——只有你和我!”

雅之不能回答,下次只有你和我,那岂不是把他们变成事实?在马尼拉的华侨社会是那么保守,他又是那么出名,她该怎么做?

“你说过,不会勉强我!”她令自己强硬一些。“我需要多一些时间!”

“我没有勉强你,但我需要机会,”他说。大概只有念医科的男孩子谈到感情才这么理智吧?

“雅之,除非你一开始就否定了我!”

“我——”她说不下去,不是一开始就否定他,是根本没接受过他。

“我也说过,不必怕我的家族,你根本不必考虑这一点,只考虑我个人就行了,”他握住她在桌上的手。“你告诉我,对我个人你有意见吗?”她摇摇头,再摇摇头。然而没有意见也不表示喜欢,更不表示接受,这庄志文怎么想的呢?“这就行了!”他露出微笑。“雅之,你相信我,只要你不讨厌我,对我个人没有意见,其他的就靠我自己的努力。我的真诚加上我的决心,我深信我会成功!”

真诚加决心?然而感情呢?感情呢?他完全不懂感情吗?天下有人是不懂感情呢?或是不重视?

雅之心中叹息,叫她怎能接受这样一个男孩?

“在你以前,我不曾对任何女孩子有好感,”他又说。他是在剖白自己吗?“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鄙视那些对婚姻,对爱情不忠心、不专一的人。从小我就告诉自己,除非不喜欢女孩子,否则那个女孩子就是我一辈子的目标,永不改变,至死方休。我也绝对相信我做得到!”

“我信,”雅之轻轻吐出两个字。“但是你这种专一,你这种永不改变,至死方休,也需要对方的同意吗?”

他呆怔一下,立刻郑重的说:“我说过,我的真诚加上决心,我有信心令对方同意!”他紧紧的盯着她。“长久的相处,感情自然会生长!”

靶情——也不一定是爱,对吗?在这种情形下有些女孩子或者不再追究这问题,却绝不是雅之,这个念中文,偏激,固执,却一心追寻真爱的女孩子。志文说的也未必不对,许多人不这么相处一辈子吗?不幸的是他找错了对象,固执的小雅之!

“时间可以证明你的理论,”她淡淡的笑,她知道自己将面临可能永不休止的追求,但她不担心,因为她已肯定知道,无论再过多久,无论世界怎么改变,她永不会接受他,他们是两种绝对不同型的人,在一起不可能有幸福。“这是不需要争辩的!”

“争辩?你不同意?”他好意外。

“不是同不同意的问题,”她又笑。“我只是好奇,因为我从来没碰到过像你这么有信心、有把握的人!”

“我不否认我的特殊,”他真是骄傲。“信心是从小培养来的,我从没失败过,而且绝不因为我的家族!”

“我在想——志文,你受得了失败的打击吗?我是说万一失败!”她笑着问。

他真的呆住了,失败的打击?他会失败?

“你是指——哪一方面?”他问。神色特别。

“任何一方面”她说。越来越显得轻松了。

“我——想象不出,”他沉吟半晌。“事实上,我相信——不会有这种可能!”

“志文!”她真挚的抓住他的手摇蔽一下。“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我才告诉你,天下没有绝对的事,成功与失败有时也不是个人能控制的,你应该有各方面的考虑,否则——万一的话,我怕你受不了!”

“我会考虑你的话,”他皱皱眉。“不过我仍然相信不可能有失败的机会!”

“你很固执,很好强,有人告诉过你吗?”雅之问。

外表看来他是个深沉的人,实际上他很幼稚,也许自小生活在温室中,他不曾真正经历过生活,也没有受过任何打击,他的经验多半来自“我想”,“我以为”,事实上他可能不堪一击——

雅之暗暗吃惊,他不堪一击却又这般刚愎自用,以后——她不敢想,那将是怎样的场面?她该及早抽身,不能再拖,再敷衍下去了,是吗?是吗?

“志文,我——”

“雅之,我送你回去,”他招来侍者付了账。“从明天开始让我来安排我们整个暑假的时间,相信我,我一定会令你满意的!”

雅之站起来,她没有机会再说下去,或者——明天再说吧!但愿明天不会太远!

亦凡在黑房中又默默度过了一个月,整日与他为伴的是显影药,定影药,是药水的温度,是加多一点蓝,是减少一点黄,是自动射映机的操作,在他的同事眼中他似乎已变成机器的一部份,他却依然沉默不语。

他的头发更长,未经清理的胡须也更浓,更吓人,他全不在意,任人在一旁窃窃私议,他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工作,他甚至已无自我。

炎热的下午,台北盆地附近气温已高达三十七度,没有一个人不热得喘息,无可奈何的对着骄阳干瞪眼。黑房里的温度还是保持着适度,亦凡已把冷气开到最大,他不能让气温影响了照片的质素。

有人在黑房外敲门,他冷着脸,不情不愿把门打开,是个不轮值的同事。

“什么事?”亦凡的声音又冷又硬,还有一丝不耐。

“信!”那同事见惯了他的冷漠,不在乎的把信扔在他手上。“你的!”

有几秒钟的意外,亦凡走出黑房,迅速的打开信封,第一次他有了比冷漠强烈一些的表情。

“谁来的?女朋友?父母”那同事半开玩笑,这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居然有情绪波动呢!

亦凡没理会他,一口气把信看完,他的神态整个变了,他眼中光芒闪动,他拿信的手因激动而颤抖,他的每一根胡须都像站了起来。

“告诉老板,我不做了!”他说。一转身奔回属于他的小斗室。

五分钟后,亦凡背着帆布包,手里拎着个小旅行袋,像一阵旋风般的卷出来。

“再见,”他第一次对人说了这么多的话。“黑房交给你了!”

“喂,斯亦凡,你到哪里去?”那同事莫名其妙的叫。“就算不做也该领上半个月的薪水啊!”

“由它去吧!”亦凡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他去哪里?为什么这样激动?这么急迫?与刚才那封信有关吗?谁给他的信?他竟连几千元的薪水也不要了?

摆房里机器操作完的铃声响起来,那男同事如梦初醒的奔进去,接着,一连串的忙碌,总算把亦凡未完成的照片冲洗出来。他摇摇头,从没碰到过比亦凡更古怪,更不可理喻的人了,说走就走,连个地址也不留下——大门的门铃在响,可是去而复返的亦凡?

门开处,站着仪表不凡的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后面是一位清秀,高贵的中年妇人。

“请问找谁?”亦凡的男同事呆怔一下,怎么今天全遇到怪事呢?他们这儿几时出现过这么体面、漂亮的人呢?

“斯亦凡在吧?”潇洒、英俊的男人问。

“斯亦凡?”男同事本能的摇摇头。“不,不在,他刚走,你们来迟了!”

“刚走?他几时回来?”那比电影明星还漂亮、新潮的女孩子问。“为什么说来迟了?”

“他不会回来了,”男同事摊开双手。“他带走了所有行李,他说不做了!”

“什么话?”女孩子看背后的中年妇人一眼。“他不可能知道我们要来啊!”

“我不清楚,他接到一封信,立刻就走了,”男同事说:“请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找他?”

“我们是他的朋友,我姓雷,”英俊的男人是少杰。“这位是他母亲,想接他回家的!”

“啊——”男同事不能置信的睁一睁眼睛。古怪的斯亦凡会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母亲?“他走得匆忙,连半个月的薪水都说不要了!”

“他说过要去哪里吗?还有,是封什么信?”漂亮的女孩自然是佳儿了。

“他很少说话,他是个怪人,”男同事摇摇头,似乎帮不了佳儿的忙,十分抱歉似的。“我没有注意是封什么信,他看之后像——很激动!”

“很激动?”佳儿皱起眉心。“可是海外寄来的信?”

“不,不是!”男同事只会摇头。“我可以肯定不是,我认得出来是台湾新出的一种邮票,还有——那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机打的!”

“哦!”少杰和佳儿对望一眼,转向亦凡母亲。“伯母,据我推测,亦凡可能找到另外一份工作!”

“但是——哪里的工作?”亦凡母亲的眼睛红了。“我们还可以找到他吗?这孩子,什么——也不肯跟我们商量一下,闷在心里只会自苦!”

“别担心,伯母,我们再托人去查,去找!”佳儿安慰着,她心里也明白,再找到亦凡是很渺茫的事了,他可是故意避开他们的?

“这位先生,请你再仔细想想,”少杰不死心。“你真是不记得是谁寄来的信?或是由哪儿寄出的?”

男同事苦思一阵,还是歉然的摇头。“我真的没注意,”他说:“不过可以肯定是一家公司或机关寄给他的,信封上印有几行英文字!”

少杰摇摇头,他们抱着满怀希望来接亦凡回去,他母亲更亲自到台北,想不到还是扑了一场空。

“谢谢你,非常谢谢你,”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男同事。“如果有亦凡的消息,请随时通知我们,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拜托了!”

“不必客气。”男同事关上门。

亦凡的母亲好失望的倚在门边,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慢慢随着佳儿他们下楼。

“你们早些通知我就好了,”她含泪说。她看来只有四十来岁,年轻得就像亦凡的姐姐。“我们只迟了一步,我怕会永远找不到他了!”

“不会的,伯母,”少杰扶着她“我保证能找到他,让他出去磨练一下也好,男孩子要经过磨练才能成器,放心,他一定会回来!”

“你不明白,这孩子个性强,受了委屈也只放在心中,永不向人诉苦,宁愿自己受折磨,”亦凡母亲忧伤的。“他一定不愿见我们才躲起来,他心里一定好苦,其实,我完全不怪他被学校开除的事,我只要他回来!”

“我们一定全力去找他回来!”佳儿也说。

“但是,去哪儿找呢?”母亲摇头垂泪。“台北已经那么大,那么难找,万一他根本不在台北呢?”

“有了,我们登个报——”佳儿说。

“不,不能登报,”母亲立刻否定:“我不想闹得天下皆知,更弄糟了他的名誉!”

“那么,自然也不能求助警察了?”少杰自语。两个女人都不语,上了少杰那辆奔驰三二O跑车。

当跑车扬起的灰尘渐渐平息时,狭窄的横巷中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背着帆布包,提着旅行袋,默然的注视那逝去的车影。

亦凡,他并没有离开,当他下楼时已看见少杰的跑车,那是他所熟悉的,他立刻躲进了横巷。他看见少杰,看见佳儿,也看见久别的母亲。他的心头激动得厉害,母亲为他消瘦、憔悴了,母亲那忧郁的眼光几乎令他忍不住想奔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必须忍耐,目前不是见面的时候,目前不是,他还有工作要做,还有事情待解决,他只能忍住,任母亲伤心离去。他是心痛的,然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是的,更重要的事,母亲,能原谅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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