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百合 第一章
中环。
香港繁忙的中心地区,银行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香港的经济枢纽。
每天,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这儿工作,在这儿进出,在这儿活动,虽然各人的能力、学历、背景不同,但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们的目标迈进,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岁的沈慧心已是一间公司的市场巴营业理事,比经理还高一级。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人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视;由一个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来她步步高升,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任何挫折。公司里的人都在悄悄猜测,再过两年,山羊胡子经理退休后,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臂心,一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我不愿说她是女强人,因为这三个字已经被人滥用了,阿猫阿狗也是女强人,就像会写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样。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并不是由化妆品所描绘的,她的美在神韵,美在气质,美在港洒的举手投足之间。
她的能力非常强,当然,在刚进公司时,去纽约受训半年,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是个绝对自信的人,即使在许多优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色的。工作时,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女性,她那份狠劲及那份干劲,使得许多男士都自叹不如。对事业,她是全神投入,全力以赴。
像许多成功的现代女性一样,她是孤单、寂寞的,从没有异性出现在她身边,她凡乎对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顾;当然,等闲男人也不敢对她有所表示,因为,他们自惭形秽。能欣赏她的都是些出色、不凡、高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这些人,在她面前也难免碰钉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独身主义?
没有人敢问她这问题,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里,除了山羊胡子老总之外,她是最有权威的。她对公司的人一视同仁,是同事,是下属,却没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经理陈家瑞外。
家瑞当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意心进人公司的第一个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结婚多半是因为她。若不是当年——啊!当年,时间飞快得令人无法相信,文珠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当年的往事只能尘封于记忆深处。
罢开完业务会议,她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内线电话实时响起,秘书天娜的声音愉快地传来,“沈小姐,陈先生电话——陈家瑞。”
“我是意心。”她接听着。刚才家瑞没参加会议。
“意心,一起午餐,文珠来了。”家瑞开朗地说:“还有,费烈也来了。”
“一言为定。”意心毫不考虑。“十二点半在文华二楼西餐厅,是吗?”
“老地方。”家瑞说。“一起走过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点钟约了人。”她对人处事一向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感情的影子。“是广告公司新调到香港的理事,有点事要谈。”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们约好了的。”家瑞说。
“当然,中午见。”她放下电话。
由于业务上的关系,她常接触到很多出色的男人,他们会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意心划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闭的。
待会儿要见的是他们公司广告代理的负责人,加拿大调过来的。广告公司和他们公司一样,也是规模庞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们香港的广告,甚至全世界都有这广告公司负责的业务。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中国人。中国人能打进这四A广告公司的高阶层,并不是简单的事。
罢才意心和那李柏奕通过电话,在电话里实在听不出他是中国人,一口漂亮的英语,虽然不是牛津腔,却也无可挑剔。这李柏奕是怎样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点差一分,秘书天娜敲门进来。
“李柏奕先生到了。”天娜说。
哦!真准时!
意心是在十二点整见到他的。十二点整。
看见他的第一眼,慧心有丝震惊,这个外貌虽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举止、神韵间像极一个人,真的,像极一个人,那人——那人——”
“很高兴认识你,沉意心。”李柏奕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以后将有许多共事的日子。”
“哦!是的。”慧心连忙收摄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李先生——是中国人?”
“当然,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柏奕微笑。这微笑——意心用好大的力气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我们可以用国语交谈吗?”
“啊——国语,当然。”
臂心立刻改用国语,两个中国人用英语对话,总是有点不对劲。“李先生不是广东人?”
“浙江人。”李柏奕说:“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说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称是上海人,这是香港对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称——当然,福建人除外。”
“那幺你是上海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熟的那一型,但看起来却是年轻的、稳重的。这点很难得,通常少年得志的人都有点浮躁。
“你在加拿大念书?”她问。
“是!我从小就住加拿大。”他说,难怪说得一口标准的英语。“读书、工作,然后调来香港。”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她说。
“一定的,我将在香港工作两年到四年,这是合约上签定的。”柏奕无论风度、气质都非常好,有一种——贵族风范,贵族!怎幺会想到这两个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来?”她问。“找一天你们有空,我做东。请太太一起吃顿饭,好吗?”
“我一个人来。”他笑得很专注——该说他凝望她的眼神很专注。“我还没有结婚。”
“啊——看我多糊涂。”她觉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幺婆妈得厉害?和一个仍是陌生的工作伙伴谈什幺他的在太!她从来不会这样的,她一怎幺了?只因为他的神韵、举止像一个人?
哎!那一个人——是永世的遗憾吧!
“别介意。我们一起午餐吧?”柏奕很亲切、随和地。“反正也到时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约了人,是几个老朋友。”她摇摇头。“反正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
“OK!一言为定。”他站起来。“我的礼貌拜访也该结束了。很高兴你能讲国语,来香港的日子简直闷坏了,对不会讲国语的人,只得说英语,很难受。”
“我们有很多讲国语的机会。”她伸手给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较真诚,是吗?
李柏奕走后,蕙心匆匆赶到文华二楼。
这是她熟悉的老地方,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聚在这儿;文珠、费烈、慧心、家瑞,还有——还有——慧心的心中一阵疼痛,脸色也变了。事情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每次触及,她的心还是痛得难以忍受!
远远看见文珠和费烈坐在那儿,家瑞还没到。
“早知家瑞没来,就找他一起来了。”意心说。
“他临时要见一个人,马上就来了。”婚后的文珠还是老样子,但加添了一抹成熟和稳重。
是婚姻令人成熟、稳重的,是吧?
“好吗?费烈,这一阵子完全没有你的消息。”慧心望着他。老朋友见面总是感到分外亲切。
“到欧洲去了一个月。”费烈微笑。他永远这幺温文儒雅,这剑桥毕业生有他特别的修养。
欧洲。
臂心强忍着心中的那丝疼痛,欧洲,比利时——她永远逃不开记忆的。
“公事?还是度假?”她勉强问。
“当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难抽出时间去度假。”费烈说:“你们去哪里,就不必把我算上了。”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慧心说。
“我更不行,难道拖着两岁的女儿一起去?放她在香港,我又不放心。”文珠说。
“最喜欢东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锁住了。”费烈笑,“母爱真伟大。”
“不许说风凉话。”文珠对费烈还是很霸道,这个表哥对表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事实,哪儿是风凉话呢?”费烈说。
这时,家瑞从门边匆匆进来,坐在文珠身旁。
“有个应征工作的人来早了,约他两点,他十二点就来了。也好,免得我还要匆匆赶回去。”家瑞说。
家瑞,还是那副沉稳、老实样,很可靠的一个男人,也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谈妥没有?”文珠望着丈夫。
“普通职员,也不须太挑剔。”家瑞说。“慧心,你要见的人是谁?见过了吗?”
“李柏奕,广告公司新调来的负责人。”慧心淡淡地。
“中国人?这很难得。”家瑞说。
“不要小看中国人,我们哪一点不如别人?”文珠说。“还有,慧心两年后说不定就是你们公司的女老总,真正的女强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话把他们都惹笑了。
随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中午的时间宝贵,他们还得赶回办公室。
“费烈,在欧洲有什幺新奇的事?”文珠问。
“欧洲对我来说和香港一样熟,没有新奇的事。”费烈摇摇头。“而且,我只是去办公事。”
“有没有见到斯年?”文珠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讲错了,她忘了身旁的意心。
臂心力持镇定,但仍变了脸色。
斯年,斯年!暗斯年,她怎能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父长袍的模样?斯年,让她心中永远悔恨着。
“没有。”费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意心。“我没有去比利时,只打了一通电话。”
“找到他了吗?”文珠偷看意心。
“他正在替人‘告解’,不能听电话。”费烈说。
文珠轻轻叹息,斯年做了神父,是她最不能释然的事,但,她又无能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父联想在一起。”她哺哺骂着:“斯年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
“不能这幺说,他有自己的想法。”家瑞阻止文珠再说下去。“你不是他。”
“是,上次他给我写信,说他心情平静而快乐。”费烈说:“虽然这事很遗憾,但他平静、快乐,也就够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无话可说,只有无限烯嘘。当年的好友、当年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当年教意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们还能说些什幺呢?
“慧心,斯年送给你的‘悠然草’呢?还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你说要移植香港的。”
“在,当然还在。它——欣欣向荣,”慧心勉强抑制住心中的千头万绪,“已经从一盆变成几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时教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文珠开心地叫。对她来说,没有永驻的哀愁。
“一个哈佛的MBA教中学生实在是浪费。”家瑞说。
“这是斯年的选择,他快乐就行了。”慧心说。终于说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们该尊重他的选择。”费烈也认真的说。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文珠说。
“文珠。”家瑞温和地制止。
文珠果然不语,还是家瑞对她有办法。
于是,几个老朋友开始进食,不再谈斯年,许多话题也没再扯出来,但——在这文华二楼,这是斯年往日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气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个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后,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它男孩子?”文珠第一发抱。
“我——没有拒绝过。”慧心微微皱眉。
“没有才怪!你不给任何人机会。”文珠不以为然。“其实,你是不给自己机会。”
“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素心微笑。
“不要这样,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藏不住卑的。“你为什幺不再试试?”
“我该怎幺说话?”慧心耸耸肩。“我心中巳容纳不下什幺了,我只有工作。”
“难道除却巫山真的不是云?”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摇摇头。
“你太固执,和斯年一样固执,一样钻牛角尖。”文珠哇啦哇啦地把不满全抖了出来。“虽然,我们该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们这样。”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也——无能为力。”慧心垂下头。“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会不会有第二个傅斯年?”文珠半开玩笑。
“其实——我喜欢目前的生活,宁静、独立。”慧心说:“我觉得很充实。”
“你没说真话。”文珠一针见血。“我不相信工作之余你不会寂寞,不感到孤单。”
“也许有时会,但——感觉并不强烈。”慧心笑。“我大概天生是冷血,斯年骂过的。”
“你的血,因斯年而冷。”文珠也笑了。“他骂你冷血是气极了,他心里明白你对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麻木、僵硬了。”慧心说。
“不要说得太早,你才二十八岁,最好的黄金年华。”文珠说:“说不定会碰到一个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着心皱眉。
“还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为。”她摇头。
“这话你为什幺不早在斯年做神父之前讲?”文珠说。
“所以——我才惩罚自己。”慧心黯然。“失去了斯年,我也不再给自己机会。”
“意心——”文珠动容。
“沈小姐,”有个男人走过来,“原来你也在这儿午8。”
李柏奕,这个神韵、动作、气质都像斯年的人。
“啊!是你。”
意心替他们介绍。
爱喧一阵,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有些地方像极了斯年。”文珠第一个叫。
“我也这幺觉得。”费烈、家瑞异口同声。
李柏奕,是天意吗?
臂心每天自己开车上班。
她的车是BMW五-二很适合女性开的一种车,不太大,性能好,是德国车,安全性也高。
她曾经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费伤神,当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刚开始工作,薪水不太多,为了避开中环爆炸性的人潮,她把大部分薪水都用在文华二楼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时,斯年进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遗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当年开的是奔驰四五零银灰色的跑车,每天在她下班时总是等在大厦外面,不管后面的车大排长龙,宁愿被人骂死,也要等到意心出来。
当年的她,骄傲且事业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绝斯年,也只有斯年才那幺有恒心,他说要纠缠慧心一辈子。他说永不放过她——但如今,她仍在香港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驰四五0跑车却已变成记忆深处水难磨灭的印佰了。
在大厦停车场停好车,她走进大厦。
她是幸运的,在中环停车之困难人所共知,公司却在大厦里有四个车位,老总给了她一个,山羊胡子对她真是无话可说,否则每天光找车位就不必上班了。
门口接待处的小姐对她说“早”,又露出一抹平日没见过的特别笑容,十几二十岁的女孩总是这样的,老有数不清的古灵精怪的念头。
臂心只有二十八岁,却心如止水。
秘书也说早,笑容里有丝古怪。为什幺?今天她穿的衣服不妥?她的淡妆有问团?
以前慧心是从不化妆的,自从做了老总副手之后,她要接触很多人:客户、广告商、公关,还要参加更多的应酬,不化妆有点不礼貌,、。所以她为自己加了层淡妆。除了礼貌,她也提醒自己,昨日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该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
既然没有抓住爱情,就让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业上,这是——无可选择,也无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来,想起哈佛讲师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日教课外,假期中他仍替美国许多大公司开讲习班,帮助有潜力的职员进修。
朗尼仍时有短信、问侯卡寄来,不过六年了,他们没有见面。当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误会,虽然她问心无愧,但遗憾还是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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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有一盒花——啊!一盒花?谁送的?顺手拿起抵,细长的透明胶盒里放着一朵雪白的百合,用浅黄色的线布扎起来,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写着:“希望这是友谊的开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来是他。这就是门口接待小姐和秘书笑得特别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当年斯年是送过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斯年。
这李柏奕倒是个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认识,今天就开始送花,意心的心里只有阵阵难以形容的感觉,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态、气质是那样像斯年,连昨天在文华一起午餐的费烈、文珠都这幺说。
心情很好——倒不是因为花。
她开始工作,她一工作起来就是全神贯注,直到十点半,秘书才送进来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私人的。”秘书把一封信抽出来。
意心接过来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问候卡之类的吧!
朗尼早该对她死心了。
拆开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问候卡。朗尼说他将于六月中旬到港——六月中旬?那岂不就是这几天?六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将来港?
他没写确实日期,显然不要她去接机。但是朗尼来,她总得尽尽地主之谊,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师,又对她那幺好。
啊!朗尼要来了。
有一阵兴奋,但一会儿,她又全心投入于工作。十二点的时候,她抬起头,山羊胡子老总正站在她的玻璃门外。
“你不饿吗?想抢我的位置也不能这幺拼命啊!”老总笑呵呵的。“一起午餐。”
“当然。”意心站起来。
老总约午餐总有特别的事,她不能拒绝。
老总喜欢去马会午餐,他喜欢那儿的菜式。但中午马会饮茶的人很多,并不清静,不像晚上,小阿子一律不许进去,倒是谈公事的好去处。
“自己叫,想吃什幺?”老总坐下来说。
臂心为自己点了菜,老总望着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吗?”他说。
“我以为你会延后一年才退休。”她说。
“早一年,晚一年并没什幺不同,我老了,还是早点退休好了。”他笑。“我预备回瑞士养老。”
“你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意心笑。
“不承认行吗?”老总摇摇头。“我是平静的,因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一天,我并不难过。”
“我们难过,因为我们将失去一个好老板。”她真心地。
山羊胡子老总人虽风流,对她却很正经,不但给她许多机会,还教了她不少东西,他是好老板。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哈哈大笑。“沈,我向总公司推荐,由你接替我的职位。”
“老板,这——”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甚至她本人也想过,她可能接老总的位,但她太年轻了,才二十八岁,还是女性,她认为可能性不大,但——但——
“我上个月去纽约开会时曾和上面谈过,他们都不反对。”老总又说:“所以——大概是没问题的。”
“啊——这实在令我震惊。”她说。
“震惊?你害怕?”老总意外。
“说实话,我没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经验有限。”她想-想,说:“要管理整个公司两百多人,一、二十个部门,我真的担心!”
“别担心,你一定行的。”老总拍拍她。“我已观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够胜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该谢谢你一再的栽培。”她说。
“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他说。
似乎——她升老总的事已十拿九稳了,是吗?
谁不希望做老板呢?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标吗?这目标比她预期来得早,她以为至少得捱过十年,但——但,她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兴奋,怎幺回事呢?
“朗尼在美国帮你说了些话,你知道的,他在公司里颇有影响力。”老总又说。
“啊!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说这几天他会来香港。”她说。
“不是这几天,是明天。”老总胸有成竹地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意心摇头。“不会又派我去接他吧?”
“不,陈家瑞去。”他摇头。“沉,你要预备一下,如果你升职的事批准了,三个月后你将去美国受训。”
“又去?”她叫起来。
“要成功总要付出些代价啊!”他笑。“受训一个月,在我离职前两个月回来,好办移交。”
“说得好象已经批准了似的。”她笑。
“当然批准了。”老总肯定地。“朗尼这次来,就是要和你讨论这件事的。”
“啊——你们事前完全不告诉我。”她埋怨。
“他明天就来了,你们自己谈不更好?”老总笑。
“我巳经六年没见他了。”她感慨地。六年的变化太大,朗尼是变化的导火线。
“当年斯年误会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总居然也知医,“我想斯年一定会恨我一辈子。”
“他不会,他现在心中无爱也无恨,只有平静。”她立刻说。“他的离开——是我们无缘。”
“有他的消息吗?”老总是关心的,他是斯年的朋5。
“没有。”她黯然。
‘啊——这样吧,我回瑞士时顺道去比利时看看。”老总笑。“看看做了神父的他,是不是还那幺康s、漂亮。”
“斯年——永远是那样子的。”她说。
“我会告诉他,说你始终挂念着他。”他说。
他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静。”她摇摇头。“不可能改变的事也不必再掀起波纹了。”
“你会接受朗尼吗?”老总突然问。
“什幺?”她吃了一惊。’‘你开玩笑,我从来就没考虑过他,我是有‘种族歧视’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中国人。”
“你是种族歧视,”老总摇头。“但,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别开玩笑,我没叫他等,我甚至没说过任何足以令他误会的话。”她正色地说。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老总叹息。“沉,告诉我,你不会不嫁吧?”
“这得看缘分。”她轻叹。“我们中国有一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它虽然古老,却是我心境的最佳写照。”
“世界上不是只有斯年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执。”她摇头。
“别对自己的幸福固执。”老总语意深长。“失去了一次机会,还会有第二次,别太固执。”
“谢谢你这幺关心我,”她还是摇头,“我会考虑。”
“有人告诉我,李柏奕开始对你采取送花攻势了。”老总忽然转开话题。
“啊!消息传得真快。”她忍不住笑。“只有友谊。”
“你没发觉吗?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老总说。
啊!又是像斯年,斯年——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开这个绑死她感情的名字?
意心知道朗尼到了,却没有见到他。
当然,十七小时的长途飞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并不那幺急于见他,她和他之间绝对没有私人的感情,只是以前他教过她,在她赴美受训时十分照顾她,而且这次他可以说是为她而来,她理当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意心刚忙完一堆公事预备去午餐时,朗尼却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
“晦!沉。”朗尼在门边凝视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声音。
乍见他,意心还是有些激动的,又见故人呢!
“朗尼。”意心站起来,强抑心中那株激动,六年了,朗尼身上似乎没有昔日的影子,外国男人比女人经老,那些漂亮的外国女人两年不见就会变样,男人却多了些成熟的进力。
“终于又见面了。”
“是,六年了。”朗尼进来,专注的视线不曾移开过。“好吗?沉。”
“很好。”意心微微抬头,自然地流露出一点傲气。
她又说:“我满意于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转睛地。
意心脸色微变。
“我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工作第一。”她这幺说。
“我来接你去午餐,没有约会吧?”他是个识趣的人,立刻转开了话题。
“有约会也为你推了,还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却有丝黯然,当年她为了招待朗尼而失过斯年的约,如果时光倒流——历史绝对不会重演,没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只是——当年她不明白。
“那幺走吧!”他开心地说。
伴着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日的慧心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们仍是去文华二楼。
“我很惊讶,慧心,你看来完全没有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朗尼说。
“我仍然年轻,是不是?”她笑。“二十八岁不算老,我应该没什幺大改变。”
“改变的是你的事业,只不过六年,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标。”他说。
“这——我相信命运,有的时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她说。
“有点无可奈何?”他是聪明的。
“是无可奈何地走上这条路。朗尼,我不过是个女人,做了老总又如何?进董事会?说实话,我已经没有那份野心了。”她摇头。
他凝视她一阵,关心地问:“他——斯年有消息吗?”
她内心巨震,周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又从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来,他连明信片也没寄一张,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挂念。
“没有,我和他没联络。”她垂下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
“当年——我也该负点责任。”他颇为感叹。“我一直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后期的同学,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很复杂。”她皱眉。“没有缘分是不能强求的。”
“后来是老总跟我讲的。”朗尼自嘲地笑。“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根本毫无希望,却只有破坏。”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慧心诚意地。
“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朗尼再问。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没有联络。”她说:“只有我花架上的‘悠然草’欣欣向荣,从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几盆。”
“悠然草?那是什幺?”他问。
“是斯年在比利时修道院中种的一种植物。”她说。
“怎幺有这幺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问:“你真的悠然此心吗?”
“总要努力,否则我还能做什幺?”她又问。
他皱皱眉,考虑半晌。
“我见过他。”他说。
“什幺?你说——你见过他?斯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能吗?
“是真的。”他点点头,绝对认真。“我在美国见到他,傅斯年神父,绝对不会错的,非常漂亮、出色的人。”
“他——在美国?”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进修博士学位。”朗尼点头。“我没教过他的课,但在校园中见过他的面,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们没有交谈?”她问。心中却乱得一塌糊涂,斯年去了美国!
“我们不认识,怎幺交谈?”他笑。
“你怎幺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问。
“他的指导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对吗?”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着,再问:“现在呢?”
“他已经离开了。”他说:“他在哈佛已两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离开了。”
“去了哪里?”她简直焦躁万分。“回比利时外
“不,听说他已调回罗马教廷工作。”他说。
臂心有好一阵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来。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她说。
“你沉思人神的模样好美。”朗尼半开玩笑地。
“我从来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丑,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园。”她说。
“你心园中遍植‘悠然草’?”他问。
“希望如此。”她笑。
“沉,知道吗?和六年前比较,你实在改变太多了。”朗尼说。
“人总是会变的,不变才是不正常。”她说。
“六年前你急进、尖锐,对工作过分狂热,太理智,也比较自私。”朗尼不愧为哈佛名教授,说得十分透彻。“今天的你已改掉了所有的毛病,应该可以说成熟了。沉,我更喜欢今天的你。”
“谢谢。”她由衷地笑。“人是从挫折、失败中得到教训的,我总不能一错再错。”
“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你将接替老总的位置。”他盯着她看。“如果——我说如果斯年再回来,或者有另一个斯年出现,你的取舍如何?”
“我没有办法立刻回答你,”她十分聪明,“这个‘如果’的可能性太低,而且斯年若回来,他已是个神父,再说,另一个斯年——可能吗?”
嘴里这幺说,但她却想起了李柏奕,那气质、神态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性。”他笑。“沉,如今你还是那幺重视事业?”
臂心不愿把真话、真情让他看到,她只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爬上老总宝座的。”她说。
“是,你说得有理,你还保持着以往的理智。”他说。“看来——我仍是没希望。”
“朗尼,我们是好朋友,真的。”她为难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出现得太迟,是不是?那时你心中已有了斯年。”他不在意。
“斯年已是神父。”她苦笑。
“神父不能够结婚,却能爱,是不是?”他说:“没有人能够限制人内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神父也能爱,也能有感情吗?她不懂神父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内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们中国,做和尚的要六根清-,断绝七情六欲。”她说:“我认为所有宗教都该相同。”
“我觉得心中的感情是断不了的,神父、和尚也是人,不能说断就断,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得到,或许——只是表面上的。”他不以为然。
“我们不要为这问题争执,”她笑,“听说我还得去美国受训一个月?”
“是吧!”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训的课程会偏重实际的工作,较少理论。”他说。
“无论如何,可以常常看到你。”她笑。
“不会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们公司,”他摇摇头,“除非是大型的高级职员进修班。”
“那——我会有寂寞的一个月。”她脸上有淡淡的哀愁,十分动人。“六年前受训,斯年两度赴美陪我,我却拼命念书,冷落了他,今天——我是应该寂寞。”
“怎幺讲这样的话?不像你了,沉。”他用手按住她的手。“遭到感情的挫折也不该这幺悲观。”
“不是悲观,是——后悔。”她垂下头。
他默然,她后悔,他却无法帮助她。
“沉,我觉得斯年虽好,但,你没有理由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辈子,你的感情该另找出路。”他正色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但——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
“谢谢你这幺告诉我。”她诚心诚意。“朗尼,我会试试,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希望朋友快乐,而快乐是需要去寻找的。”
“我明白。”她也点头。“失去斯年,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个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寻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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