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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第三章

作者:言妍

追魂

君壮士心未酬,

即遭逃谑,

驾羽鹤而西归,

拔其无辜,

竟使忠义埋君,

听黄泉魂,

声声悲切。

嘉靖四十年,岁次辛酉,冬。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著。

背川随著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发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月兑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后,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著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后,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膘乱中,他们沿著暗黑的巷弄避开守城兵马,来到一个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立刻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饼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里的草药治疗身上酷刑后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痛,昨死今生,整个人月兑胎换骨,以达复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发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于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著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士王世贞。

王世贞于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后,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画。当他看到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棒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扬等等。

背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于国子监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礼薰陶!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后,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么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当作没有。”怀川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于,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怀川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著满腔的仁义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于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背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发、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

背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背川立刻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婬心,像吃了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发完牢骚后,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严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擒住这奸贼。

可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著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著应付皇上,大概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么好计谋了?”怀川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激动的说。

“没错!我当时年轻气盛,主张刺客暗杀,但先父反对,认为这是以暴制暴,只会使朝纲更坏。”王世贞叹口气说:“想想也对,太操之过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价。”*

“文的来不行、武的来也不行……”怀川低头深思著。

“连我写、金瓶梅。看来都极天真,好个异想天开的计策,只徒白了我一堆头发。”

王世贞素有文才,知道严世蕃、好婬,便想了一招婬书施毒计。

他特选“水浒传”中潘金莲通奸的那一段,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刻划出男女私欲情色的丑态,极为煽动人心。他每写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掺有毒液,想让严世蕃以手翻书页时,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为何原因,毒液并未发生效用。

“也不见得天真,至少现在严世蕃满脑子的婬书,婬心大起,更加放荡沉迷,连守丧期间都逛妓院,与姬妾们鬼混,他迟早会遭天谴的。”怀川说。

“可惜天谴仍然来得太慢,让好人不长寿呀!”王世贞忍不住摇头叹气。

背川喝一口豆汁说:“我昨夜碰到任之峻时倒有个想法。任之峻是属于徐阶那一派的,他们有好几次想斗垮严嵩却都失败,我觉得这是两边合作的好机会,将在朝和在野的反严嵩势力连结在一起,或许能成功。”

“怎么个合作法?”王世贞极有兴趣的问。

“中间要有个媒凭,也就是宫中道土。”怀川深思著说:“如今皇上信任他们更胜于严嵩父子,是个不容忽视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来头,也不是好攀结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贞皱起眉说。

“那些道土大都来自武当山,我若亲自去武当山游说,以我父亲旧日的交情,应该还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试试看。”

王世贞看著他,笑出来说:“老弟,你可真是后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行,连我都甘拜下风,以你的才华,不荐用于朝廷,还真是国家社稷的损失。”

“王大哥爱说笑了,你是堂堂进士,我只不过是被废的举人,怎敢相提并论呢?”怀川说。

“我可是虚长你十几岁,依然报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王世贞以豆汁代酒,仰头一乾,饮尽生不逢时,无法力挽狂澜之痛。

腊月方过,雪尚未溶,怀川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当山。驰驰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泽,进入那烟岚萦绕的丛峦深处。

于是,他离江南愈来愈远。那傍海的绍兴,有几个女人正守著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务占满的心里,那只是一个渺小的点,无暇回首,也无暇牵挂。

*******

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春。

一辆由几个侍卫随从的马车,辘辘地穿过绍兴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蒙蒙的,落著丝丝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飞。家丁们时时停下来问路,有人摇摇头,有人手指著前方,令车里的人有些焦虑。

跨过一条溪,又是一座湖,彷佛无止尽似的。明明说是绍兴,但走过了热闹的大街,竟又奔波了两个时辰才到达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绿林、叠积的酒坛,仔细的话,还能闻到一点海风的味道。

这极普通又不见经传的地方叫竹塘,是马车的最终目的地。

车里的人由婢女扶著,虽妆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闪动的丝绸看出妇人来自官家,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儿,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墙院里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织的浅蓝色布衣,乌黑的发只缠了两个木梳,年轻的面庞看起来极为清纯,如她身后秀净的山水,不纷不杂。

多少年没见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贬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岁,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两姊妹相见,恍如隔世,手紧握著,眸泛泪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于礼,于是,她们只得强忍住内心的激动。

采芬第一句话也只是,“说你住绍兴,但这里离绍兴还远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泵在,采眉不能细说。两年前,当她哭嫁到夏家时,的确是住绍兴,但任驻于杭州的闽浙总督胡宗宪属于严嵩党,对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严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剑,一些无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来骚扰。

夏氏宗族怕再生横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将夏纯甫的遗孀和孤女移至更隐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仆夏万照顾。

这两进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来,打扫得极为干净,但仍不掩其土落墙剥的。鄙陋和粗简。

夏夫人卢氏因哭夫哭子太过伤心,致使身体不好,眼睛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著拐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变,使得那原有活泼的天-早已被消磨殆尽,青春中带著哀伤,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让她享受到些许亲情友谊的寄托和扶持。

在亲家母面前、采芬极为客气,见到屋后几畦青绿的菜园时,她说。“你们自己种菜呀……哦!好个田园之乐。”

见到前厢屋里散布、纺绵和纺织机,她又说:“你们自己织布呀……哦!当炉又耕织,妹妹真是好能干呀!”

当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没有五彩缤纷的锦帷丝帐,不禁哽着心酸,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吗?

及至前厅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借机流泪,在心里偷偷地说:“夏怀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岁,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但采眉的心却非常平静,她侍奉婆婆、友爱小泵,内外持家,谨守了自己的本分。

姊姊一行人来,她也由巧倩和夏万的帮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织的布和村民换几只鸡,巧手做起羹汤,更让采芬大开眼界。

夜里,门关上了,两姊妹同床而寐,这才有机会说点贴心话。

采眉铺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碜的四壁,忍不住说:“二姊一向锦衣玉食惯了,要你和我挤这么个窄陋处,真过意不去。”

“还说这话,你这不是要揪我的心吗?你当年可是家里最娇的女儿呀!”采芬坐在床缘,手帕抹著掉出眼眶的泪,“你十四岁那年被选封为“雾里观音”,穿著宫里缝制的“水田衣”,色彩鲜艳夺目,都是没见过的布料,金织银编的,好不华丽,还有你头上的蓝孔雀冠顶、珍珠宝石垂挂,说多美就有多美。我们那时就想,你不被封后妃,至少也该是将相夫人,谁知……谁知……”

“我早忘记那些事了。”采眉违著心说:“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谁。”

“那次的封选,倒像是被谁下了咒似的。我听你说紫姑女神出的青词牌叫“无情碧”,心中就觉得怪怪的。”采芬说:“你知道吗?“云里观音”严鹃已被夫家休离,京里闹得不可开交,人人都耳语相传哩!”

“严家怎么能允许呢?”采眉惊诧地说。

“严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赶回江西了,难道你都没听说吗?”采芬想想又说:“这也难怪,你在这荒山野村的,什么都隔绝了。你以为我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姊夫以御史的身分来查抄胡宗宪在浙闽敛财招贿的情形。”

“胡宗宪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睛。

“他是严党之一,哪能不倒?现在弹劾的奏章,每逃谘得比人还高,其所谓树倒湖孙散,墙倒众人推。如果你的夏怀川能多捱个几年,以他的才华志节,今天不正是他意气风发、扬眉吐气之时吗?”

不想不愁,现在想起来了,还真是泣血含冤,有著无尽的悲愤。采眉走到凸墙前,那儿挂著流空剑,森森的银白色、牛首纹、连珠纹,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没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佛听见怀川的声音,充沛凛然地要求“正义和是非曲折”,那样磊落轩昂的人竟早夭,这不是逃谑英才吗?

她双手合十地对著剑在心里说:“流空若有灵,必能驰驰星月。告诉你,严嵩父子恶报已临,等世人复仇完,就是你们在黄泉路上泄恨的时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采芬轻拥著妹妹说。“不过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声音,皇上迟早会还给夏家一个公道,恢复官爵的,到时,立碑和追封加谧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补偿?”采眉无声地叹息箸,“这对我们算是好消息吗?严嵩父子终遭天谴,我没有想像中的欢喜,因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诬陷而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我想,我婆婆听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剧永远也不可能变喜剧。”说著,采芬的眼眶又红了,“小妹,可我们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这样无望地活箸……”

采眉看见姊姊眼底的激动,忙安慰道:“不!一点都不会无望!我谨记著大姑姑的话,守节女子不同于常人,有著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我很了解她的意思,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难,伺候婆婆和织布绣花,心情平静无波,没有喜,也没有怨。”

“是呀!只差个青灯古佛,否则就是尼姑了!”采芬无奈地摇头,“才两年呢!以后长长的几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难熬,你懂不了夫妻间的恩爱、懂不了十月怀胎及养儿育女的滋味,你没有儿孙绕膝的机会,白白浪费一生。我……我没有说守节是错啦!但总为你觉得不平。”

“别不平了!若论不平,我守的那个人更冤,连一生都没有……”采眉说著,又触动心事,于是转移话题,“爹和娘的身体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记挂著你。自从你到夏家后,一因路途遥远、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来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还没模熟,她就催我来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绝的说:“还有大姑姑,她正画著“贞义楼”的图,打算就盖在她“贞姜楼”的后头,中间说不定还搭座桥,叫做“双贞桥”。依我看哪!她很快就会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仿佛有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著自己,她不禁笑说:“这哪能随她意呢?”

“闭关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强啦!”采芬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小泵许配给人没有?”

“许了富阳的杜家。杜家还算仁义,没有因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颇感欣慰的说:“前一阵子还派人来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无法调适,也舍不得娘,就耽搁下来了。”

“都十八了吧?再搁就晚……”采芬忧心的说。

姊妹俩暂且把那些会教人哭泣的事丢到脑后,拥著被闲话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里的日子,还不知道人间有如此多忧虑的小泵娘们。

她们说要考秀才的兆纲、说采芬的儿女,说随夫到陕西的大姊姊采莲……最后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姊刚刚说“无情碧”如诅咒,你有“风里观音。的消息吗?”

“她呀!就像风,只约略听过她兄长获罪之事,但不太确切……”采芬打个大呵欠说。

已过三更天,唱唱私语渐淡。采芬睡了,采眉却睁大眼望著那在暗夜里发著银光的流空剑,咀嚼内心种种的情绪。

她并没有骗姊姊,两年来守著这历经重重悲剧的家庭,有五分是对怀川的情义,有五分则是对婆婆和小泵的怜悯。她原来就知书达理,因此,行起来很顺心顺意,守节也守得平静无波,更不觉有何难处,连大姑姑给她的洒地铜钱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逃邺姊的话却在她心里投下一些涟漪。若小泵嫁人,冤也平复,婆婆百年之后,她剩馀的一生呢?真的也要盖一座“贞义楼”永远地闭关禁足到死吗?

说实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闭的环境,记得以前的采眉多爱读山川风物的书,也是姊妹中随父亲出外旅行最多的,母亲就常说,她若是男儿,必三甲登科,鸿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儿,就注定缠上小脚,哪儿也走不远。如今更可悲,只局限于绍兴某溪流源头的小村一角。

曾经,绍兴对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纱、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会、沈园里陆游和唐碗的凄美爱情,但那些浪漫感动已离她远去,以后,她为绍兴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贞节牌坊吗?

第一次,采眉感觉到黑夜如巨大的怪兽,包围著她彷佛要将她吃掉,而那流空剑的光芒,也变得极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连在辗转的梦中也遍寻不著,只留下压在心底的苦闷和昏沉。

*******

这晌午方过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湖那头像窜出一条龙似的,一下子阴霾满布,不一会儿又下起豆大的雨。

背川脚上的蒲鞋踩著泥泞,两、三步就来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著,身上并没有湿。随后而来的是老仆夏万,他看著雨说:“应该不会下太久的,我们就叫两盘芽豆和茴香豆来下酒,咱们这绍兴老酒,别处的水酿不出来,少爷一定很久没尝过了吧?”

“别喊少爷,叫我狄岸。”怀川低声提醒。

“哦!”夏万一点也不习惯,事实上,直到此刻他还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耗尽白发下的脑力,他很努力地要把这个黝黑粗犷的男子和从前俊挺的怀川联想在一起,却相当困难*

店小二一面给他们送酒、一面对别的客人嘀咕,“今年这癸亥真怪,清明节闹旱,大暑天有寒气,这会儿秋分又下大雷雨,弄得谷物无法收成,连酒坛子也漏气,看来盼不了好年冬了。”

“还不是人惹火了天,天不过是感应时局而已!”那抽著菸杆的客人回答,“那浙闽总督不是在京里自杀了吗?咱这儿的地方官人人自危,全斗来斗去的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乱的还在后头哩!”另一个人说,“最近老传海上的倭寇又要回来了,据说和在江西的严……有关……”

“呸!你不怕杀头哇?你忘了夏总兵一家是怎么死的吗?还敢胡说八道!”前者的菸杆直直地敲了过来。

小店里立刻人人噤口,彷佛嘴里含著会爆开的火铳。

案亲的名号出现在绍兴地方父老的谈话中,怀川听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大喝一口酒,让那火辣辣的感觉压下沉埋的心酸。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职还乡的严家。

严家弄权二十多年,作恶多端,去年被举发后倒台。然皇恩宽容,并没有重办,严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严世蕃和几位幕僚被流放。

这个结果让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极为不满,尤其是曾被严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怀川在内,都咬牙切齿,觉得正义无法伸张,公道不达人心。

于是,有一股势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过严家亏的人,明的仇不能报,就暗的来,纷纷南下。

严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义,挟著污来的大笔钱财,结合了一批武林败类自成一堡垒,目无朝廷,据说流放的人全逃了回来,正计画要东山再起。

先是严嵩不断与皇上书信往来,提及君臣旧情,再来是严世蕃等人想暗杀那些弹劾他们的大臣和挞伐他们的名土,事情有愈闹愈大的趋势,正由江西往各省镑地蔓延开来。

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说的“乱”和“人人自危”。

这也是为什么严嵩倒台后,夏家的冤案始终无法平反,而怀川不能恢复身分的原因。

壮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来是怕母亲见到他之后,不再放人;二来是江西危险丛生,每项任务更是像赌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怀川是已死之人,悲伤逐渐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不就又引来另一次的痛苦吗?

所以,他仍将绍兴放在一个极远极远的点……

这次人到江南,还是为了调查严家与倭寇挂勾的事,途经绍兴,既已到家门口,思亲之情便滔滔涌现,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谁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门户已空,怀川花了好几天才等到进城的夏万。当时夏万吓得魂飞九重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相信大少爷是死里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几个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怀川。

他和夏万付了钱,继续向竹塘前进。

绕过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气竟湛蓝晴朗,丝毫没有下过雨的迹象,小小的村落,有著醺酒和咸海味。

“少爷真的不留下来吗?”夏万说:“夫人若晓得你还活著,心裹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近来身子不行了……”

“万叔,我已说过理由了,我的没死是秘密,是反钦命的,如果泄漏出去,会害到许多帮助我的人。”怀川再一次解释。

“只是夫人好可怜呀!还有三姑娘……”夏万说。

“三姑娘?”怀川皱起眉心问。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见过面的媳妇呀!因为守未过门寡,我们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万笑著说。

是孟采眉!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会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实在是谁也顾不了谁。他这一片林倒了,护不住她,能有的不过是一份歉意罢了。

远远有狗吠声传来,夏万带他抄小道,避开好奇的村民。

浓密的竹丛后有道坚实的土墙,墙里是两进的空房。怀川记起来了,这是守墓者的屋子,他幼时曾来过几次,于是问:“我爹、怀山和……我,都埋在后面的山拗里,是吗?”

“没错,这也是夫人选择这里的原因,离夏家墓园近,随时可以看。”夏万回答。

背川站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下,等夏万前去探情况。寂静中,某处有规律的织布声音传来。

没多久,夏万在正屋前对他打著手势。

背川轻轻的走进去,迎面而来就是檀木桌上的三个牌位,居中的夏纯甫,两旁是怀川和怀山,香炉灰烟极厚,表示时常祭拜。

触景伤情呀,怀川双膝一跪,想起父亲和弟弟,便悲不自抑,泪如泉涌,连连磕头大拜。突然,夏万拉拉他,只见门帘掀开,卢氏拄著拐杖慢慢地模索出来,说模索……怀川还来不及闪避,就惊愕地瞪著憔悴苍老的母亲无法动弹。

夏万忙指指眼睛、摇摇手,又做垂泪状。天呀!夏万忘了告诉他,母亲因为哭太多,两眼全盲了……

背川多想叫她、多想和她母子相认,抚慰她所有的痛楚,但只要一出声,便会前功尽弃。他强忍著,忍到脑门气冲,忍得五脏六腑都痛,也只能跪地而拜,无声地请母亲原谅他这万死不辞的不孝子。

“是谁在那儿?夏万吗?你回来了是不是?”卢氏感觉到声息问。

“是我。”夏万忙道:“我给您买药回来了,另外也见过夏家老叔公,提到富阳杜家的事,他说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卢氏叹口气说。

甭儿寡母,悲莫若此,怀川紧紧地咬住牙,握住拳头。

“咦?是不是还有人哪?是采眉,还是巧倩?”卢氏因眼盲,耳朵反倒灵敏起来,听出室内不只一人。

夏万正要回答,后头就有门的嘎嘎声响起,他忙将怀川推到左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斗室里。

斗室内极暗,怀川由小通光口看见一名女子拿著一小块布走入正屋,模样是陌生的。

她有著极秀丽的脸庞,乌黑的发端整地梳齐,只包了一方蓝帕。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蓝色的,只在腰间系了一片白裙,如此的朴实无华与村姑无异,但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与众不同,看得出她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等她开了口,那眉眼间的顾盼神色,那音调轻柔的嗓音,如满树繁花,缤纷地映入他的心底,只听见她说:“万叔,你药买回来了呀?大夫说什么没有?”

“大夫没说什么,就只换了一剂药。”夏万回答。

“你去歇歇吧!我一会儿来煎药。”她说。

夏万朝怀川的方向看看,才朝庭院走去。

接着又听到那女子说:“娘,您模模这布,这回我将棉弹得更细,织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软光滑了呢?”

卢氏拿在手上,又碰碰脸颊,露出笑容说:“确实软,感觉都像丝绸了,给你妹妹当嫁妆正好。采眉,多亏你这一双巧手了。”

采眉?她就是采眉?是那个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

他想到那红色荷包,而她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锦心纤口,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而她也将如寒梅般默默地隐在深谷中,开谢如雪,没有声息地被埋没。

不知道为什么,长久的淡漠在初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对她竟有一种命运纠结的相借感,即使陌生,她今日会到此境地,风月繁华皆空,不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她们婆媳闲聊了一会儿布匹,采眉才又扶卢氏到厨房去处理配方好的中药。

背川由斗室走出来,不敢再逗留,怕多留一刻,就会有千丝万缕缠住他,绊得他不能动弹。再拜一次父亲,他匆匆离开,夏万已在老榕树下等他了。

“你确定不留下来吗?少爷,想想夫人、三姑娘……”夏万还设法要说服他。

“万叔,你明白我的处境,我也不愿做个不孝子,”怀川顿一下又说:“三姑娘真的好,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少爷……”夏万还想开口。

背川却不肯再听,绕过土墙,直直地往村落走去。他本来可以这样离去,不留一点痕迹的,但竹丛的小道里,巧倩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

巧倩一瞥见戴著笠帽的人,帽沿压眉,若是平日,她会当他是山樵,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有夏万在侧,她不免好奇心大起,目光的停驻也久些……可这一停,她的眸子就不禁愈睁愈大……

不可能……明明是……但他已经死了,墓旁的树都长大了……巧倩嘴张著,不自主地叫道:“大哥……”

行踪意外的被发现,怀川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变。

是他!虽然有了落腮胡,皮肤也黑了些,眉间染著风霜,眼带野气,不太像从前的大哥怀川,但她很确定眼前人就是他!巧倩向前一步,激动地说:“大哥,真是你,你还活著……我不是在作梦吧?这表示爹和二哥都还活著,是不是?”

背川见瞒不过了,忙稳住她说:“我很希望爹和怀山能和我一样死里逃生,但就差那么一步。巧倩,你静下来听我说,我有任务在身,没死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牵连很广。你懂吗?”

“娘呢?你见过娘了吗?”巧倩仍然情绪高涨。

“我见了她,但她没看到我。”怀川加重语气提醒道:“巧倩,这件事很重要,娘若知道了,我一定会走不掉,所以……”

“我不许你走,我要你留下!”巧倩不顾一切的拉住他的手,“三年了,我们生活在绝望中,好不容易盼到你,你怎么能再抛下我们?”

背川看著妹妹梨花带雨的脸蛋上有著历经挫折的伤痕,再也没有以往的天真无邪,亲情最难断,这也是他血仇未报,不敢回首的原因呵!他试著解释目前的情况,在江西有朝廷及江湖黑白两道的大对决,他只身投入,不愿家人受累等。

巧倩的心情逐渐平静,她自幼最崇拜大哥,向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只是抄家创痛太深,心不能平衡。她忍不住说:“好,我可以瞒著你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待一阵子,陪陪娘、我,还有……嫂嫂呢?”

“巧倩,我有任务……”怀川严肃地说。

他只要手一甩,巧倩也拿他莫可奈何,天涯人终要天涯去,可偏偏屋里的采眉把要熬的药放在炉上,担心去土地公祠上香的小泵未归,于是寻到土墙外的小路,远远便看见在拉扯的几个人。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全回头望她,表情都很怪异。

无法形容地,采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笠帽人吸引去了。他的脸带著苍劲风霜,猜不出年纪,但那眼眸如深潭,荡漾著神秘的讯息直注入她的眼底。

除了父亲、弟弟及家中仆人,采眉很少跟男人对视过,而且是如此专注,几乎有些无礼的,但她竟然不能移开。

天光下的采眉又和在微暗的正屋中不同,她的五官轮廊完全清楚,柳眉杏眼、雪白的肌肤、盈盈的体态,有梅的亭匀,又胜梅一分艳.有兰的灵秀,又多兰一分慧。

言语是形容不出的,怀川行遍天下,大家闺秀少见,但江湖女子却看了不少,也有环肥燕瘦的,可面孔都很模糊,在他心中还不如一把剑有印象。

采眉是他第一个清清楚楚地刻划在脑海的女人,才一眼……不,算第二眼了,不过须臾,所有的细节都没有路过,他因为太讶异,目光也不禁与她胶著住了。

她美吗?他不会讲,就是特别,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严格的礼教终于战胜,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突然,她像月兑离邪咒般沉著心,以冷静的姿态问:“有客人来吗?”

“哦!他,他是我大哥……”巧倩一慌,支吾地说。

“……的故友,在下名叫狄岸。”怀川立刻接下去说。

采眉又是一愣,自来夏家,亲人离散,更不见什么朋友,如今乍然冒出一个故友,彷佛从逃邙降般突兀。采眉仍有礼地说!“既是你大哥的朋友,就请屋里坐,娘见了一定非常高兴。”

走到这一步,已进退两难,怎么解释都不对,只有硬著头皮回到夏家。

卢氏听见外面有动静,人已走到老榕树下,采眉连忙告诉她有朋自远方来的好消息。

“狄岸?”卢氏回忆著,“我不记得怀川有这个朋友呀?”

“夫人,我和怀川是在少林寺习武时认识的,那算是少年时的往事了。”怀川能和母亲对话,不免兴奋,甚至有些哽咽。

他的嗓音比以前粗哑,但卢氏仍察觉到那相似的语调,心一动说:“你是什么样子?和怀川像不像?多高?多壮?怎么你们的声音好像呀!”

背川的声音?采眉不禁再看那陌生人一眼,只见他脸带感情,极为真诚,彷佛年轻了好几岁,少了些狂野气息。

卢氏伸出手要过来模,怀川不敢躲,怕母亲会扑空,只好随她在脸上身上东碰西碰的,直到她触及他的胡子,才失望地说:“呀!你不是怀川,怀川是不留胡子的。我……我糊涂了,竟然希望……”卢氏说著,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惹得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娘,狄大哥在这儿住些时日陪你解解闷,好不好?”巧倩不顾大哥的反对抢先说。

“只怕狄先生有事,嫌我们烦……”卢氏说。

“不!不烦的。”怀川只能说:“我很乐陪夫人谈谈关于怀川的事。”

“讲你们在少林寺的事,他很皮,是不是?”卢氏露出少有的笑容。

“皮得不得了,还和山里的猴子抢桃子吃哩!”怀川顺口说:“不过,那些猴儿也特别爱和他分桃……”

采眉亦被他的话吸引去。好奇怪的一个人,看来粗直、不修边幅,却有著细心体贴的一面,赤子情怀表露无遗。

依礼,她只能远远的退到一边,除了奉茶外,不能加入、不能好奇,但空间可以隔离、眼光可以不接触,声音却是切不断的。

他的声音,使屋里变得热闹,也有了春霖复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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