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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七章

作者:言妍

水尽

沧浪空阔,

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

千潮万恨谁与盟。

嘉靖四十三年春,岁次甲子,闽东浦口城。

妈祖生辰方过,庙里仍结著红彩,地上散落著碎炮竹。栅门前的小贩比前几天少一大半,尚有几个摊留著,卖些海产吃食,像竹蝗、黄螺、糖芋泥之类的土产。

有一群孩子在广场前喧闹著,男孩们啃著甘蔗,并拿甘蔗玩著官兵抓倭寇的游戏;女孩们则玩观音迎妈祖,叠起小手,每个人轮流坐假轿。

再远些,红黄纸的香铺前,一对姑嫂正纳著鞋底,也一边闲聊著。

“刚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没有看到?人变漂亮了,能嫁进俞府,真是好福气。”大嫂说。“喂!听说当时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们风里观音,还巴巴的不肯放哩!”小泵说。

“观音哪能娶?她是注定来修道的,谁娶谁倒楣。”大嫂说:“那是破天规的。”

她们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军送回。一个女子能在海盗出没地近三个月,并招化兄长归来,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声名更远近皆知,时常有各地的人来祈福,一座专门为她盖的“燕子观”,也迅速落成在妈祖宫之后。

“嘿!又有大户香客来了。”小泵扯扯大嫂的袖子说。

一座藏青色重帘轿摇蔽而来,后头另扛著两份礼,看起来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来还愿,直往燕子观的方向走去。

燕子观粉墙红瓦,两层楼高,门外几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树,门内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蓝袍子,曾妈边帮她解下玄色腰带,换上月色绸质绣有云纹花草的,边说:“晚上翁老板是请自家人,俞姑爷和小姐明天就去广东了。”

“说是自家人,还不是常有些不认得的生客。”燕姝无奈地说。

“钦!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观音嘛!”曾妈笑著说。

风吹开窗,河上嬉戏的野鸭声传来,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动,也顾不得梳头,忙到书柜里搜索。

“燕姑娘,轿子可都等在门口了。”曾妈催促著说。

找到了!江采苹,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鸭为生,后召入宫,唐明皇宠爱,封之“梅妃”。后来唐明皇移情杨贵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写一首诗回覆——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梢,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时在京,母亲思念故乡,最常提及闽地的故事,除了陈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苹。

燕姝很不喜欢江采苹,尤其是残妆和泪的样子,还天真地嚷,“我长大了绝不入宫,也不嫁人!”

母亲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几乎不记得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这半年来,她却常忆起梅妃,尤其是那种“寂寥”感,彷佛也能体会女人被弃的凄凉。

她轻轻一笑,像是自嘲。

楼梯有脚步声传,丫鬟珠儿报有来客,并拿上名帖。

“谁呀?在这节骨眼,可别误了宴席。”曾妈嘀咕著说。

名帖上写著“葛镇,柳夫人”,燕姝脸色一变,提了裙就下楼。

曾妈由梯顶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个月至少都会来一次,带著大箱小箱的礼,这燕子观能盖成,她也出了一大笔银两,是贵客,催不得的。

燕姝则是柳夫人一来,就坐立难安。

去年由海上归来后,人事更纷扰,外头有俞平波逼亲,内心又牵念著无烟岛和东番的种种,于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观”修真之意。

消息传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议在妈祖宫后为她独修一观,这第一笔大款项,就来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观筑成,才见到柳夫人,当时险些昏倒,人似浮在云上,脚不著地。当晚就梦到那头狼,没有靠近、抚模或舌忝舐她,只注视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么会笑呢?

梦里,柳夫人的话不断重复,“迟风整个冬逃诩在帮杉山藩主打仗。倭国内乱,又下大雪,伤了好几次。不过,他仍不忘记你,很赞成你修道,难得有这缘嘛!别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观哩!”

“他仍不忘记你”和“很赞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惊愕。总之,一个“惊”字,避开海上和凡尘,他依然缠缠绵绵的来,甚至化成她周遭的梁柱和顶宇。那样的喜欢,像无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为懂了迟风,却又迷惑,正如她以为明白自己,却又迷乱一样。

这燕子观有一半是迟风的,但她不敢告诉大哥。王伯岩归降后,已有许多适应问题,尤其是戚继光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调防广东后,王伯岩也立刻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单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办,她有妈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试著“感化”李迟风一次吧!她已经召回王伯岩这“千里眼”,“顺风耳”的妖法或许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奋战一条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走进会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会习惯扮成良家妇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夸张,不知打哪儿借来这套深褐衣裳,头顶兜个发网,倒像是哪家的小毖妇。

“你刚巧来了,上次你说有白发,我制了一帖“陇西白芷”复黑偏方,正好让你带回去。”燕姝和气地说,并遣退珠儿,关上厢房门。

“太好了!”清蕊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了!你以前给我的茉莉香囊还有吗?我们姊妹都好喜欢呢!”

“多得是,我满园都是茉莉花呢!”燕姝说。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观音哩!”清蕊一兴奋,就又扭起腰肢。

燕姝瞥见送来的两份礼,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长几大小的东西,倚墙而立,用黄布盖著。

“这回又送什么来了?”她有些无奈的问。

“你看过不就知道了。”清蕊说。

燕姝先开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宝,光灿灿的。

再扯下黄布,她立刻惊得后退。那是一块匾额,美丽的深色木纹,有阵阵异香,上面刻著豪迈的三个金色字——风与燕,那字的飘逸奔放,还真像燕儿展翅而飞呢!

“这木头可珍贵罗!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几个字则是纯金条熔了灌进去的,吓死人的值钱。”清蕊带点妒意的说:“我真不懂,你对他又不好,什么也没给他,他干嘛老把金山、银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们醉月楼中的火山孝子还孝顺。”

燕姝眼里没有香木或黄金,只想到迟风那句“以后我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没有家,不可能有,匾却刻了?

“感动吧?”清蕊斜睨著眼说:“我“半截美人”看尽天下男女,就没像迟风那么有情的,你好福气哟!”

“他……他在倭国还好吗?”燕殊轻声问。

不问还没事,一问,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脸,哀哀啜泣地说:“才要跟你说这坏消息哪!呜……打仗的男人哪会好?大雪天里冻手冻脚的,倭人呗!一刀就劈死人。呜……听说迟风重伤……死了,这元宝和匾额是留给你的遗物,以后不会再有了,呜……”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针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顺不过气来,“不……不会的,迟风身经百战……他不可能……死……”

虽如此想,但黝黑壮硕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交错,腥红味和孤独的气绝……

清蕊见她脸色不对,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实很在乎他的生死,对不对?”

燕姝瞬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轿,筵席就迟了。”曾蚂叩门说。

燕姝什么声音都没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间。

战争残酷、倭人凶暴,迟风忠于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许。他虽为海寇,抢劫掠夺是他的处世作风,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对他两位养父的恩义,及对她倾注的情意,似海澜壮阔,虽危险,却也动人。

不!不能为他哭,相残至死,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不!不许哭,她的泪只为天下苍生,不为妖魔呵!

可泪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里。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极努力地调息静坐,不要心痛和泪流,但愈忍,气愈闷塞,最后竟如剑在体内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鲜血。

曾妈恰懊上楼,惊叫道:“燕姑娘,你怎么了?”

“我……我……”燕姝捂著心喘气,“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么突然就病了?!”曾妈急急的说,见燕姝面容惨白,眼浮肿著,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并取来降火汤。

没哭,只是吐血罢了!燕姝缓缓躺下,眼神呆滞地看墙上挂的三幅青纱佩帷,是当年御封观音时,那留几寸白长指甲,神仙般的老国师给她们的“无情碧”签。

云里观音香绮罗——严鹃。

雾里观音凝兰蕙——孟采眉。

风里观音燕轻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说是红颜薄命之咒。传闻,严鹃香消玉陨,采眉过门守寡,以为燕姝会无恙。但,最没道理的,她竟也逃不过最苦的情劫吗?

*******

狼又来了,只是云雾浩涌,它不像从前会跳跃或靠近,反而遥远模糊,唯一的颜色是嘴旁的血,稠浓地滴落。

头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模它,忘了自己正在险峰上,身一倾,竟跌坠下去,面对的是万丈深渊,她尖叫,而后惊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盏油灯。

怎么会伤心呢?她对迟风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吗?那些在赤霞、长坑和永宁的短暂日子,都强烈地回到心头。

惫有无烟岛的爱恨,东番月夜缠绵的一吻,都在在违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会有千方百计的逃离。

为何她还安心住在与他切切相关的燕子观呢?为何受不了他会死呢?因为她生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为情所困吗?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鸭儿已随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渗透。“风与燕”真会是他二十七载生命里最后的音讯,以后再不会有海上来的消息了吗?

风长啸,燕轻盈……不许哭、不许病,她撑著把哀伤由笔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独自冷,依稀影,谁与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时,梯间有烛影晃动,——声传来,她忙盖住词起身。

一身柳青裙、桃红坎肩的翁-如走上来,虽满脸忧心,却还是难掩新婚喜气,“咦?你真的气色很差,曾妈说你吐血,我急得饭也没心吃。瞧,平波也来了。”

丙然,穿著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后,比平日更显斯文。半年前,他一心还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观后才彻底死心。在家人的频频催婚下,没有燕姝,她的表妹翁-如算是最接近的选择。

虽若有所失,但婚后,-如一腔柔情倾注,不必再像闺女时压抑闪躲,单纯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弃甲投降,终于尝到女性娇媚的他,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间的感情,早已经升华成兄妹之义了。

“看过大夫了吗?”他关心地问。

“没什么事,只是血气积郁,吐吐就好。对了!你们到了广东,可别告诉我大哥,他向来冲动,我怕他会操心。”燕姝的年纪长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个性,知道他是个捺不住脾气的人,因此才会杀妻潜逃,又才有夺风狼货物,让她遭此劫难之事。

“曾妈说你本来好好的,和柳夫人谈话后才如此的。那女人到底说了什么?”佩如问。

“没什么,和她无关。”燕姝连忙解释。

“有时我真怀疑,一个徽州商人的外室,怎么会那样阔气,花钱好大的手笔,心里总觉不妥。”俞平波说。

闭州商人外室,是清蕊自称,她也真在葛镇有一座宅子供人查证。

燕姝忙改变话题,“没能为你们饯行,真是失礼,我没有坏了舅舅今晚的筵席吧?”

“还好啦!只是。老板很遗憾没见到你,一直说对你景仰很久了。”佩如回答。

“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卜见云,看起来很邪门。”俞平波说。

“卜见云?”燕姝脑门一轰,有些失态地问:“姓卜卦的卜吗?他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岁数?从哪里来的?”

“年纪说不准,大概有三十吧?看起来很精明世故、很与众不同,我爹说他是从广州来的商人。你怎么会突然对他有兴趣呢?”-如不解,俞平波也同时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呃,我以为……我弄错名字了,以为是为妈祖宫建醮时的某个人。”燕姝的情绪起伏大大,语无伦次的。

他们又闲话几句,彼此祝福,平波夫妇才离去。燕姝颇觉内疚,因为心老在卜见云的身上,辞行也草草了事。

卜见云不正是迟风在陆地上的花名吗?但清蕊才提及他可能重伤身亡一事,此人会是他吗?燕姝真后悔今晚没有去赴宴,吐再多血,她也必须一探究竟的。

坐立难安下,只觉血液又往脑门顶冲,她忍不住就自言自语,“李迟风,你到底是生是死呢?”

“你是在问我吗?”屋梁的某处突然有声音说。

燕姝猛抬头,只见一个人由黑暗中轻跃而下。他一身玄色锦绸衫,戴镶珠宝的鞋帽,不再是市井无赖或海寇浪人的打扮,而是富商后才的模样,但脸却不折不扣的李迟风!

她在发出尖叫及昏厥前,已被迟风撑住身、蒙住口。他知道自己吓著她了,忙温柔地说:“不认得我了吗?我还活著,好端端的活著。”

她从来没有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震撼过,又狂喜、又狂怒,百感交集如百川汇流,所有懂或不懂的酸甜苦辣齐涌而至。她很勉强地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在你写字时。后来俞平波夫妻到,我就先躲在梁上。”他笑笑,拿起她刚做的词仔细看,“水尽巴南逃诩是我的船,无烟是我的岛,胭脂赤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谁与盟是我吧?你……其实是思念我的,对吗?”

她抢过词笺,恨恨地说:“你明明活著,清蕊为何还告诉我你可能罹难的消息呢?”

“是我让她这样说的,半年了,我想了解你的心意为何。结果听到我的死讯,你吐血生病,表示你也在乎我,并非无情……”他说著,伸出手欲再碰她。

说得容易,做得简单,她可是忧肠百结,白伤一场了!是恼是羞她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气得发昏,抡起拳头就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打去。“你莫名其妙的骗我!你明知我最恨欺骗了,任何人死亡都会使我伤心生病,不只你、不只你……”

她一生还不曾如此发狂过,像一只发威的母狮子,而打的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迟风更不曾被女人打过,由于太过吃惊,一时未使内力招架抵抗,反而缩头躲著任她出气。

夜街上更夫敲三响,两人同时僵住,四周变得死寂。

曾妈在楼底说:“燕姑娘好睡吗?需不需要什么?”

“不必了,你早点休息吧!”燕姝忙到门边说。她此刻小脸涨红,手疼筋痛,胸口不断的急喘著。

迟风自幼失母,不知道被母亲打的滋味。后来到了海上,义父惩罚皆用闷沉水里或孤礁过夜等严苛方式,顺便训练体能。

燕姝的责恼,含著某种感情,不但不痛,还令他暗爽。但居于自尊,他仍板著脸孔说:“幸好你有观音之名,若是一般的女人,手早就被我折成两断了。”

“你折呀!我不怕!”她气呼呼地说。

“我不能折,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他又说。

“胡说,我才不是!”她低声抗议。

“我们在东番岛已行过婚礼,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他极认真地说:“只不过你私逃了……”

“那根本不算!”燕姝又急了,“你走吧!这儿是修清女观,你不该来的,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迟风乾脆一口吹熄油灯,月由窗外映入,巧的是,又是近十五的盈盈,满地光华。他冷静的说:“我不是来和你争执的,而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是关于你给燕子观的捐资吗?你要取必吗?”她直觉问。

“不!给你的东西,我永不收回。”他停一会儿,将她按坐在床头,自己则移把椅子坐,面对她,眼神如她梦中之狼最温驯时的模样,“燕姝,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呢?”她眉微蹙。狼温驯时其实是可爱的。

少有的诚挚后,是迟疑,他搔几次头后才说:“呃!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非你莫娶……”

一叠声的喜欢,在月影纱帐前,在夜半私语时,如惑语,会迷乱人心,令人手足无措。

“听我说,去年你在大员社弃我而去,真的给了我狠狠的一击。”见燕姝欲回辩,他又接口,“这半年,我多次咒你,却又忍不住想你,心里有难以形容的矛盾。曾经,女人是不在我心里的,当然,樱子姨是例外。而你拿著刀抵住我的心口,要我想像自己的姊妹……金丝燕,我对你就有那种至亲的感觉,彷佛你是我失去的及未曾有过的家人……”

埃寇粗狂无文,不会珠玑之语,不会长篇大论,只是掏心掏肺,令燕姝无来由的心酸,不知该回应什么。

“这次在日本时,凄风霏雪中苦战,最难熬时就想到你,想著一定要为你活著回来。在从前,战争就是战争,勇往直前,你死我活,内心从不曾挂念什么,如今命却要系在你的身上。”迟风说:“所以,我才故意要清蕊传我的死讯,我要知道你是否珍惜我的命。说真的,见你吐血让我不忍,但我很高兴你的反应,我的一番心意总算没有白费。”

燕姝摇头,心头依然梗塞。

蓦地,迟风伸出手模她的脸颊,感觉是晶莹的及湿润的,他讶然地说:“你哭了!”

她哭了吗?燕姝猛地吸气说:“终究会白费的……我已走向梵天道门,虽然还不是真的道姑,但迟早会祈真修忏,与世相隔……”

“我不在乎,这燕子观根本挡不住我!”他打断她的话。

“但我在乎!我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仅仅当个遵守三从四德的女人。我的生命是以碧霞元君、靖姑夫人和默娘天妃为德范,希望能帮助众人消灾解厄。”燕姝说:“我不是一个适合当妻子的人,也不可能离开燕子观随你到海上。”

“我不要你遵守三从四德,我甚至不需要你现在就离开燕子观。怎么说呢?我不再像从前,硬要把你关进金丝笼,我知道你是自主的,只是别飞得太远了。”迟风想表达得更清楚,“记得我说过大海茫茫,没有方向吗?但如今你是我的锚、我的定点,让我不再只顾著自己,也学著想到未来。只是我必须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将你当成托付生命的家人吗?”

“妈祖在天,你当然可以信任我。”燕姝点头说:“但不要逼我当妻子,我真的做不到。”

他直视她,叹口气说:“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如果我不是海寇,你也非观音,你会嫁给我吗?”

如果他们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吗?曾日夜单独相处,曾有忘形的缠绵销魂,曾时时萦怀在心,不算两情相悦,但命中有缘……心意微微一动,燕姝轻轻地点头。

“你是喜欢我的!”迟风满足地说:“所以,我也能和你说一件生死攸关的事,甚至由你来做决定。”

“什么事呢?”她问。

“去年底我在日本时,就听说有两个汉人到处找我。一个叫罗龙文,原是我汪义父的旧交,后来加入严嵩党,如今失势躲藏,想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帮严嵩东山再起,事成之后,至少也封我一个闽浙总督。”

“当然不行!严家二十年来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你也骂过他们的,岂可为虎作伥呢?”她立刻否决。

迟风一笑后又说:“另一个找我的人叫狄岸,他是江湖中反严势力的首脑之一。他希望我加入他那一方,到安徽去卧底,和严嵩党虚与委蛇,一方面引出罗龙文,一方面栽他们和倭人海寇勾结的罪证,让朝廷能够彻底的除奸。”

“那还考虑什么?你自然要跟反严党合作,他们才是真正为民除害的正义之士,快去找那个狄岸呀!”她说。

“为民除害?呵!别忘了我也是朝廷名簿上的“害”之一。”他低声说:“据我调查,狄岸的后台是当今首辅徐阶,他、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是剿寇一派的,如果我去卧底,为他们除去严嵩父子,他们会不会顺便也连我一块儿铲灭呢?”

“不!不会的,徐首辅和俞、戚两位总兵一向是政治清流,有为有守,严明是非,为朝野所称戴。你若为朝廷立下大功,不但往日追缉可一笔勾销,封疆大臣也必然少不掉。”燕姝直觉就说。

“还有“风里观音”吗?”他微笑地问。

“我可不是论功行赏的物品!”她板著脸说。

“不,你不是。”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极少人知道的秘密。当年朱元璋打天下,群雄并起,有个江苏盐枭张士城亦起兵反元,他的势力极大,后兵败被俘,在南京自杀而死。他死后,子孙为防根除,便隐姓埋名流亡。其中一支至闽地,改姓李,就有了我李迟风。”

燕姝瞪大眸子,听著这不可思议的故事。

“至今江苏还有人偷拜张士城呢!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何会和朱家天子“誓不两立”了。”他的语气转为严肃,“我曾有个大胆念头,其实,我也可以利用严嵩人马,引进我海疆部众,进入中原,夺取天下,称帝为王。我义父杉山藩主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并愿以倭国大军为后盾。”

“不!一个严嵩已够危害惨烈了,怎能又加上倭国?你明知道倭人侵犯海疆,百年来已造成多少破坏屠杀,你怎能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又令中原生灵涂炭?”燕姝忿忿地说:“你若如此做,我一定立刻由燕子观跳下去,肝脑涂地,以惩罚自己对你的喜欢,绝不愿在这世界上多活一天!”

“燕姝……”迟风动容地握著她的手。

“迟风,你不是要我当你的家人吗?那就听我的话,速速找义士狄岸。”她靠近他说:“不管你过去是如何的杀人劫财,但我深知你是血性男儿,天生重情重义,小节不拘,大节仍在。你好歹是汉家儿郎,现在有机会为天下除害,这不正是你改邪归正,洗刷海寇罪名的时候吗?”

她的面容姣柔,声音甜美,勾挑了他全部的心。

“想想我的疤,为我除去严鹄吧!”她又说。

“对!还有罗龙文,我义父被杀,他也是祸首之一,该是我复仇的时候了。”他喃喃说。

“是的,如今是正义对抗邪恶,你必须学著为天下人著想,才不愧当年你先祖起兵反元的义举。”她提醒道。

“唉!我也了解那称帝为王的想法太天真,但仍忍不住那诱惑。”他叹口气,“不过,老实说,我还比较信任严嵩父子,因为他们坏得坦白,纵奸纳贿无所不做,我若靠拢,闽浙总督一职,多半不会食言。但徐阶和戚继光又不同了,他们自认为是正义的化身,耻与匪贼为伍,只怕利用完我,便翻脸无情,说杀就杀,如待我汪义父一般……”

“不会的!当初杀你义父的胡宗宪根本是严嵩党。再看看我大哥,归降后,不也既往不咎,受朝廷重用吗?”她热切地说:“迟风,相信我,只要你能完成正义任务,必有一条康庄大道等著你。你难道不希望你的海上王国不再有战争屠杀,百姓能安居乐业吗?这不正是你施展海上宏图的时候吗?”

“燕姝,你是我的观音,我只相信你,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喜欢海上王国那句话,“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皇后,唯一能命令我的人。”

心念涌动,她的泪缓缓流下,他俯向前,亲吻著那泪珠。所有的旖旎情思又在两人的呼吸及肌肤间,浑浑蒸蒸地销魂,令他们不忍分开,想缠绵至永夜。

“不!这是道观……”燕姝回避著,指著墙上一条青纱佩帷,还有分别由武夷山升真玄化洞天,庐山洞虚咏真洞天和天台山上清玉平洞天特意请来的道像及符炉。

“天也快亮了。”迟风和她耳鬓厮磨著说。

丙然东方已呈现曦光,更夫敲了五下,小鸟儿早在树上啁啾,鸭儿在水面呱呱。他们竟促膝谈了一夜?

“我该走了。”他直起身,情绪依然亢奋。

“你一定会去找狄岸吧?”她想再次确定的问。

“放心,他人此刻约在绍兴一带,我今天就启程去绍兴。”他说。

“对了!严嵩党的人各个心狠手辣,你去贼窟,一定要万分小心,别露出破绽,免得招来杀身之祸。”她说。

“金丝燕,你忘了我自己就在贼窟混了二十年吗?”他吻她一下说:“不过,我很喜欢你的叮咛和关心,我会回来看你的。”

离别在即,彷佛生死,她急切地说:“迟风,你努力做,有一天等你不再是海盗了,或许我……我也不当……”

看她眉眼含情,千言万语,他替她接下去,“你就不当观音,打破不婚的誓言,嫁给我为妻吗?”

“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勉强回答。

“想想看,当总督夫人不也能救助天下苍生,依然可以是众人心目中的活观音吗?”他微笑著说:“燕姝,在二十年前长坑、赤霞的那场劫难中,你就注定为我而生了。”

外面突然有声长哨,如丛林鸟鸣。他说:“有人在催我了。对了,若今早你的老妈子和丫鬟唤不醒,别慌,她们不过是中了迷魂香,若不这么做,我们就无法彻夜长谈了。”

她再一次惊诧,自己可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对这江湖上的种种,她果真太生女敕了。

见迟风轻悄地由窗口跃下,河面已有小舟备著,撑桨人接著迟风,瞬间就往绿荫深处荡去。一时烟水迷蒙,他也只来得及回首,并挥一挥手,然后如梦般消失无踪。

燕姝一夜未眠,感觉十分疲累,但内心的悸动却使她阖不了眼。天妃娘娘,她是不是终究招降了“顺风耳”呢?她的恳切相劝,正也为大明百姓消弭了一场战祸,甚至是闽广海疆的倭乱也将平定,算不算替天行道呢?

但她没有意料中的兴奋或觉得骄傲,反而忧心迟风,安徽江西一带如今风云雷动,各路人马聚集,他身处在险恶中,一不成功,真会连尸体都找不著。

不!他既已是她的“顺风耳”,就等于在她的保护之下,不容有差错!

燕姝觉得心意烦乱,走到窗前,太阳已出地平线,雾散去、露消逝,叶树闪著耀眼的色彩,河面映著蓝天白云,不再有烟水迷蒙,她不禁问,迟风真的来过吗?

的确,他带著海洋味道的笑容,血性男儿的吻,潇洒挥扬的手,都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和心版上,他是来过了,也为她许下了除好救民的承诺。

她会日夜为他燃灯忏罪,焚香祷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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