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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 第六章

作者:言妍

湘秀在中秋节的前三天嫁了。

月还尚圆,范家又急急筹备湘文的婚事。布匹堆地,箱笼依墙,金银匠漆画工日日穿梭。远在杭州的苏照圭已来信催赶,希望湘文先到舅舅家,上父母坟,除去三年的孝,在满十八岁那日完成终身大事。

“我这等于是帮自己和么弟嫁女儿,马虎不得!”范申亭常四处宣称。

湘文大概是唯一不受喜气影响的人。她每天关在房里,想着与宗天的几次相会,想着他在汾河畔那绝情的眼神,直到整个人伤心昏沉。

只有一次,她跑遇过廊,冲过庭院,气喘冲冲地到母亲的房间,没站定便问:“娘,我可不可以不嫁给夏训之呢?”“傻姑娘,你当然是要嫁给他。”香华抬头说。

“如果我不嫁给他,会有什么后果?”湘文抚着心口问。

香华以为她是小女孩的害怕心态,便故意沉着脸说:“那夏家准会派官兵上门要人,我们还会挨告呢!”

“哦!”湘文轻轻地应了一声。

香华放下手中的帐本,想给女儿一些安慰,解一解她将为人妇的傍徨,却发现她已离去,就如来时一样突然。

湘文满脑子“挨告”二字,若她提出要嫁给宗天,他岂不是要背上“诱拐”的罪名?

从那日起,她便开始安静下来,一有空闲,就绣他委托的帕子。或许他已忘记,但她仍专心一致在那只欲飞的苍鹰上。

靛蓝的丝线,比琉璃草的花儿更深,绣着绣着,额前的发断落,她干脆连发丝一并绣入。

鹰身更暗,恰恰掩去她滑落的泪水。

临到杭州前几日,湘文约了芙玉,想送还绣好的帕子。

“这妥当吗?我大哥现在心已平静,这条手帕会不会又惹出麻烦来?”芙玉面有难色的说。

“既已平静,就更不用怕了。”湘文压抑着苦涩说:“这原是个的东西,我留着才糟糕,不是吗?”

“也有道理。”芙玉缓缓点头说。

“秦大哥准备和慧梅姊订婚了吧?”湘文仍管不住自己嘴巴地问。

“大概快了吧!”芙玉乐观地说:“他最近猛跑南方,比较没时间谈这方面的事,不过他曾向我娘保证,十月一定会娶一房媳妇回来。”

“那就是确定了。我看方大哥的新居都盖好了,就等着你过门。”湘文保持着微笑说。

“别提我,你可比我还早呢!”芙玉说:“让我瞧瞧你的聘礼,听说夏家有钱有势,手笔大得吓人。”

湘文从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只随芙玉在一屉又一屉的金银珠玉间边欣赏边赞叹。

她心所系念的只有那条帕子,有他的手泽及味道,有她的青丝及惆怅,化成言语,就那么一句——

惫君罗帕双泪垂,恨不相逢未聘时。

湘文九月底到杭州,由父兄护送,隔几日,范申亭先回北方,留范兆青照应妹妹到婚礼之日。

这是她童年成长的地方,潋潋西湖更常在她的梦里出现。然而,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她已成了满怀心事的小熬人。

十月初,照圭、范兆青和她一行三人,乘舟经琉璃河,到尽头的山丘祭扫。

四处一片清秋萧索,草枯白,叶落尽,眼中饮着淡淡的凄凉。湘文立在船头,忆起与宗天的初遇,那时正是春风雨露之时,也在这河畔,琉璃草开了遍地的花,浓浓的蓝,深似大海。

如今花谢草荒,一切人事全非。她脑中浮现了“西厢记”中长亭送别的一首曲儿——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离人泪呵!离了父母,离了家乡,离了青春无忧的少女岁月,更离了心上牵挂的人。她泪眼蒙陇,一路到了养父母的坟前,更是悲泣不止。

能抗议什么呢?十年前决定的婚事,今日纵有千百个不愿的理由,面对两块石碑,却一样也说不出口呀!

“湘文,擦擦泪,别哭坏身子了。”范兆青一旁劝着。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还顾念着养育之恩。过几天,你嫁到夏家,他们能够含笑九泉,我也算不负所托了。”苏照奎说:“起来吧!你的亲生父母还健在,又是要当新娘的人,不宜哭太久,免得折了福份。”

尚未过午,他们就沿着小山路回到渡船口。两个男人脚程稍快,湘文提着竹篮跟在后面。

突然,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们一方面奇怪有人会取道这荒山野径,一方面停下来,准备让路。

三匹马在滚滚烟尘中,座上的人一式黑衣打扮,脸罩黑巾,带来一股肃杀的气息。

“啊!土匪!”范兆青惊声大叫。

湘文还来不及听全,马已到她的前面,一双粗壮的手将她拦腰抱起,一下子天地旋转,景物换移。马背一起一伏,那人一前一后,她像舟遇大浪,什么都抓空,只有无尽的疼痛与晕眩。

“湘文!”范兆青在后头追赶着喊:“湘文……”

她勉强由那人腰间的空隙看出去,两骑亦疾驰在左右,哥哥和舅舅奔跑的身影愈来愈小。

这群土匪不劫财、不杀人,竟只抢了她?

湘文开始挣扎,掳她的人并未制止,只专心在缰绳上,直到马步踉跄,喷气长嘶,他才叫:“不要乱动!”

她愣住了,好熟悉的声音呀!膘乱中,她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转个弯,马往山坡地走,速度也稍慢下来。湘文倾到那人怀里,总算能分清楚前后左右。她努力在马背上坐稳,一抬头便正对那人的脸。

摆头巾,黑面罩,只留一双眼,而眼的周围涂了一团浓浓的炭黑,猛地一看,还真像山中的魍魉鬼魅。湘文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怎么?吓昏了?”右边坐骑上的人问。

抱她的人点点头,挪出一手,将她偎在自己的胸前,两人紧紧贴着,彷佛一场温柔又舒适的梦。

三人用迂回的方式绕了一段远路,才到溪边的草屋。宗天将湘文轻轻地安置在床上,她尚未清醒,苍白的脸上,眉毛蹙得如同两片叹息的柳叶。

“哇!这范姑娘果真是国色天香,怪不得咱们秦师兄会朝思暮想。”外号小潘的年轻男子月兑下面罩说。

“那当然!能让我们师兄动心的姑娘,能不有倾国倾城之貌吗?”另一个叫水龙的说。

“你们两个嘴巴闭紧一些。”宗天严肃地说:“快换下衣服,出去打听一下状况。千万要小心,知道吗?”

小潘和水龙应命而去。这两个小师弟很讲义气,这几年来南北走动,彼此结下深厚的情谊。当时提出抢亲之议,他们立刻义不容辞地鼎力相助。

屋内恢复安静,宗天走回床前,愣愣地看着湘文。

此刻他仍然不敢相信,他能完完全全地拥有她!经过多少年的追寻,经过数个月的煎熬,原本以为遥不可及的星星,在一场快马加鞭的驰骋中,就轻易地落到他手上!

他痴痴地凝视她,如此秀美;缓缓地触碰她,如此细致。第一次,他离她如此之近;第一次,她不再闪避,不再拒绝,静静地让他看个够。

他对她的感情澎湃不绝,常令他自己都惊讶不已,或许是前世之缘吧!带到今生来,变成欲罢不能的爱恋。

必想这些日子来,抢亲由最初的念头,发展成非做不可的行动。他四处联络兄弟,勘查路线,时间愈迫近,他的心意就愈明确,绝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犹豫。

不过,一切的计划还是差点毁于一旦。因为中秋前夕父亲出诊,不小心滑了一跋,躺了大半个月,在这情况下,宗天当然走不开,在心急如焚时,他只好向爷爷透露有关抢亲之事。

“抢亲?”德坤听了十分震惊的说:“你又不是讨不到老婆,何苦要用抢的?”

“爷爷,我心中只有湘文,别的女人我都看不上眼。”宗天说。

“你这么做,我们怎么向范家交代?你……你爹娘一定会气个半死!”德坤神色凝重地说。

“就像您先前说的,生米煮成熟饭,还能计较吗?”宗天再加点威胁的语气说:“我这生除了湘文,绝不娶其它女子。如果她嫁给别人,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在好说歹说的磨功之下,德坤终于同意助他一臂之力。宗天就以爷爷要他去南方采药草的金牌箭令,顺顺利利地离开了汾阳。

其实,能让他那么决绝地说出“非湘文莫娶”的话,还是因为她为他绣的那一条苍鹰帕子。

原先他对她的心完全捉模不定,甚至觉得她冷漠无情,思想停留在百年之前,个性幼稚不成长,她那言语举止间的灵气聪慧,全是虚假,全是误导。

但在看到手中那栩栩如生的苍鹰,在知晓那针针线线中有她黑柔的发丝时,他激动不已,才明白她对他也非全然无情,欲意夺她之心就更回不了头了。

他的手移到她的发辫,她突然惊觉,眼睛慢慢张开。

湘文最先进入意识的是好多竹,竹的墙,竹的梁,竹的床……然后她亿起了奔跑的马。

马?她猛然转头,看到一个人笑吟吟的,眼眶还有淡淡的黑影,竟是宗天!

她是不是在作梦?湘文急忙爬坐起来,一动之间,全身酸疼。

她顾不得散骨似的不适,慌忙问:“你……你怎么在这里?那……那班土匪呢?”

“土匪?”宗天笑出声来,“我就是那土匪,抢的财宝就是你!”

“你抢我?”湘文更震惊,也更迷糊了,“可是为什么要抢我?你不是已经好了吗?芙玉说,你已经打算娶慧梅了,而你气我、恨我,早把我丢到脑后,不是吗?”

“我是气你、恨你,但我也依然爱你。”他直视着她说:“你现在终于了解了吧?我秦宗天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饼了惊吓,过了震撼,她逐渐面对这一切,但内心同时生出另一种恐惧。

她颤颤地说:“你……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所有的后果,我都想过了!”宗天表情不变地说:“你的家人会很焦虑,夏家人会很愤怒,他们会布下天罗地网来抓那个抢你的土匪;而我们,则是有家归不得,必须流浪天涯,直到事情平息了,才能再见到亲人。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些?”

他双手握住她的,她吓一跳,微微抗拒,往床里坐,再用充满惶恐的声音说:“你真的不顾念你家人的伤心吗?你爷爷的年纪这么大了,你父亲一心想把奉恩堂交给你,你能够一走了之吗?”

“在我决定抢亲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并非不孝不义之人,但是,湘文,这是我唯一能拥有你的机会,错过这一次,那真是一辈子的遗憾,终生的惆怅了。”他再度抓住她,几乎用恳求地说:“报亲恩有来时,但你我却只有这一刻。湘文,我们的未来全看你了!照着你的心意走,告诉我,你愿意随我天涯,比翼双飞!”“我……”她咬着唇,两行泪垂落在他们紧握的手上,“我……我心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知道的,因为你心里也是对我有情的!”宗天由怀中掏出那条帕子说:“你瞧,你绣的苍鹰就是一个明证。你舍不得我,所以在用蓝丝线时,也同时缠上你的头发,就是想与我一起厮守,一起飞翔,不是吗?”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觉得对不起你,不能回报你的深情;又怪我自己没有勇气,让你痛苦……发丝只是歉疚,只是怀念……”她说不下去了。

“湘文,你说了一堆‘只是’,其实那就是爱,你懂吗?”他说。

“不!我不懂什么叫爱……”她摇头,又哭了。

他轻轻抹去她的泪水,温柔地问:“那么,你说,你对夏训之有过这种‘歉疚’的感觉吗?”

“我对他没有印象,怎么会有感觉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说。

“这就对了!”宗天说:“我也不许你对他有那种感觉,更不希望你对他的感觉超过我!”

湘文感到极其疲倦,那些你的我的他的,就像一团团丝线,处处在打死结,她喃喃地说:“我这样‘失踪’,生死不明的,我爹娘一定很难过,尤其是我娘……”

“湘文,你老顾念你的家人、夏家人、我家人,为什么从不顾念我呢?”

他拥她入怀,在她耳旁说:“为自己而活吧!去掉封建的高墙,解除八股思想的桎梏,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唯有你真正幸福快乐,你爹娘才有永远的欢笑可言。”

他的膀臂是如此有力,又如此温暖。那一瞬间,所有的羞涩不安都消失在某个角落,彷佛她和他的耳鬓厮磨是天经地义,和他的肌肤相亲是理所当然。

她如一条迷途已久的舟,划入属于她的港湾。

“反正你是不会放我走了,对不对?”她低声问。

“放你走绝对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宗天轻轻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我对未来已有完整的打算,我们先到上海结婚,再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行医、你刺绣,咱们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或者徐州也不错,我在那里待过一年,认识医院的传教士……”

湘文静静的听着他叙述,由求婚及私奔的提议,到今日的抢亲之举,说实在的,她还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他聪明、积极、勇敢,是男人中的男人,是女人倾慕的对象。

但他到底爱她哪一点呢?她有疑惑,却不敢问。

几个时辰过去,湘文渐渐习惯宗天在她左右,他们能够如朋友般聊天,也能够像爱侣般对话。

这段时间,是湘文有过的最美妙经历。

太阳落在山后,暮色由窗中漫进。外头几只鸟雀飞起,宗天到门外探探,看见水龙由小径跑来。

“怎么样?外面的情况如何?”他急急的向前问。

“不太好。他们到警察所报案,还四处张贴寻人告示。”水龙喘一口气说: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抢的新娘和卢督军有关?”

“这有何差别?”宗天不在意地说。

“差别可大啦!”水龙面色严肃地说:“这位卢大帅有的是枪枝大炮,他的话就是法律,你今天抢了他外甥的新娘,不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吗?”

“别担心那么多,他抓不到我们的。”宗天自信满满地说。

“你别太乐观。现在他们已经派出警察,封锁水路各个通衢要道,务必要找到新娘。我看,你大概连这座山都出不去了。”水龙依旧愁容满面。

湘文闻声出来,恰懊听到这一来一往的对话,脸吓得煞白,扶着门框问:

“警灿诩来了,怎么办?万一他们抓到你……”

“不会的,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宗天走过去,揽住她说:“他们封锁水路交通要道,我们就自己走出路来。我闯荡江湖多年,这一点阻碍还难不倒我。”

他说得轻松,但湘文仍是满脑子他被擒后的惨状,表情僵硬极了。

突然,远处有脚步声响起,而且似乎不只一人。宗天机警地将湘文推入门内。

水龙望两下说:“是小潘啦!”

然而,进到眼帘的,除了小潘,还有一个是他们很意外见到的人,就是三个人的师父秦鸿钧。

秦鸿钧的一张脸非当地难看,整个嘴角下垂,很明显的火冒三丈。一旁的小潘则唯唯诺诺,一副已经被修理过的样子。

宗天还来不及招呼,健步如飞的秦鸿钧就一巴掌过来,打得他往后退,嘴角渗出血丝。

“我这一掌是以叔叔的身份,代替你爷爷及父亲教训你的!”秦鸿钧气愤难当地说:“我知道你偶尔爱耍小聪明,爱率性而为,但没想到你竟会堕落到去抢别人的老婆!”

“是谁泄密的?小潘,是你吗?”宗天咬着才说。

小潘头还未摇,秦鸿钧就说:“是你远在汾阳的爷爷通知我的,他要我阻止你做胡涂事,但我还是慢了一步!”

“爷爷怎么可以出卖我呢?”宗天忿忿地说。

“他不是出卖你,他是怕你身败名裂,惹来杀身之祸!”秦鸿钧暴跳如雷地说。“抢亲之说也是爷爷先提起的,他说祖上有这风俗,我才会放胆去做。”

宗天辩解地说。

“不要把什么事都推给别人!”秦鸿钧越过他,直指立在门边的湘文说:

“你闯了那么大的祸,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人?”

湘文早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手足无措,秦鸿钧的暴怒,宗天的血,把她内心已有的平静完全打破。此刻,若非宗天扶住她,她可能再也站不住了。

“这小小的女人,恰巧是我最心爱的人。”宗天态度顽强地说。

“你最心爱的人?那么你爷爷,你爹娘呢?亏他们养育你成人,你又置他们于何地?”秦鸿钧眼珠子都快瞪翻了,“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本以为你年轻有为,是我们秦家的希望,哪晓得你是沉迷于的窝囊废,彻底的浑球,压根没有出息!”

“不!宗天不是那种人!”湘文忍不住说。

宗天阻止她,强作镇静她说:“师父,我今天才明白,你平日高唱民主革命,其实骨子里仍是旧社会的人。我抢湘文,是对封建婚姻的挑战,是对自由进步的一种追求;我抢亲,和打倒军阀、推翻专制没两样,绝非你所说的窝囊、浑球或没有出息!”

“你还敢狡辩?”秦鸿钧这回气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大骂:“我要你革命,是男儿志在四五,一心为国为民,但你却革到女人身上去了!若你还执迷不悟,不过是商纣、夫差、吴三桂之流的裙下人物,使叫众人嘲笑而已!”

“你们不要再吵了!”湘文再也无法承受这些侮谩叫骂,她跨前一步,难过地说:“秦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宗天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都是我害他的。”

“是的,你害他,而且会很惨很惨。”秦鸿钧把目光转向她说:“你很清楚夏家和卢督军的关系,现在事情已惊动到大帅府。巧中之巧,前一阵子浙江才发生一宗火车劫案,大家现在都把这两件事连在一块,认定土匪是同一批人。

如果宗天被抓到,只有枪毙一条路!”

湘文睁大了眼,彷佛听到砰砰的枪响声,腥红的血漫漫而来。

这后果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也恐怖得多,她不能忍受宗天的死,绝不能……

“湘文,你别听我师父的,他们绝对抓不到我!”宗天拉住她的手说。

“我还没说完呢!”秦鸿钧的语调更冷酷,“万一你被逮到,查出和我的关系,还会牵累到南方政府。湖北兵变方过,整个长江中上游及西南方都蠢蠢欲动,好不容易才站稳的军政府又危机四伏。好在我们还有沿海各省,尤其浙江的卢督军与我们颇友好,倘若你把他给得罪了,革命大业也就毁了一半了。”

湘文挣月兑宗天的手,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原封不动的将你送回去,再请你务必保密了。”秦鸿钧看她一眼说。

“我会保密的,我死也不会说出来。”她急切地说。

“不!你不许回去!”宗天激动地抓住她说:“抢亲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关卢督军,不关火车劫案,更对南方政府没有影响,你不要听我师父危言耸听!”

“看来,这位范姑娘比你还顾全局、识大体。”秦鸿钧冷哼一声说:“好!

就说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想,之所以成为抢亲的局面,范姑娘也非百分之百的同意。随便用头脑分析一下就知道,夏家财大势大,给范姑娘保证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而你有什么?你带给她的不过是众叛亲离、颠沛困顿,居无定所的日子而已!我还真想亲自问问范姑娘,她愿意留下吗?”

突然,大家都把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其实不很注意后面的一段话,因为她还在想着她会一手毁掉宗天,他的美好生命,他的锦绣前程,简直似一场不绝的梦魇。

“湘文,告诉我师父,你愿意留下,愿意吃苦,愿意随我到天涯海角!”

宗天逼着她,眼中有狂热。

“宗天,这是不对的。”她在他的逼亲下,几乎要化成碎片,也因为如此,她更坚定自己的立场,“我不能跟你走。”

“什么?”宗天脑中爆了一声,猛撞到太阳穴,“为什么不能?我们刚才还说好的,还计划了那么多,你怎么一下子就忘了?”他人冲到她面前,表情极其危险。

秦鸿钧忙挡在中间说:“你听清楚了,范姑娘不会跟你走。”

“不!她会!”宗天伺机要拉湘文,秦鸿钧护着,三人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景况。“宗天,我们不可以冲动。我不知道情势那样可怕,我不希望你死,你没有必要为我而死……”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湘文的心揪成一团,只能不断重复这些话。

“我不会死,我只要你!”宗天叫着,几乎触到她的手臂。

“不能!不能!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害所有的人!”她哭喊着,喉咙都哑了,“你不是说过吗?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就放过我吧!”

“对!放掉她!”秦鸿钧使劲儿击退宗天伸出的手,叫道:“小潘,水龙,快给我抓住这没用的东西!”

小潘和水龙迟疑了一会儿,但师命难违,只有扑向宗天。三人的格斗十分激烈,宗天疯狂得如受伤的猛狮,最后,秦鸿钧见情况不对,亲自出马,才将他制伏。

“快把他绑起来,我好带范姑娘回去!”秦鸿钧气喘吁吁地说。

一条长麻绳将宗天捆在屋旁的一棵树上,他踢着、抗议着,满嘴喊着湘文。

她站在那儿,早已泣不成声。内心澎湃汹涌如潮,一波来又一波去。她好想冲向他,答应他的一切要求,但秦鸿钧丝毫不给她机会,手轻轻一抓,她就不由自主地随他往山下的路走去。

“湘文!你怎么就走了呢?我费尽了千辛万苦,你甚至连留都不留一下?

你为什么那么三心二意?!”宗天眼睁睁看着梦碎了,却追不回唤不回。他拚命地挣扎,那紧捆的绳子不停的加深他的愤怒,在动弹不得之下,他开始强力反击说:“对!三心二意!你就宁可去嫁给那个没头没脸的夏训之,因为他家财万贯,因为他又富又贵;而我又算什么?一个小城小镇的小小郎中,无法给你名利地位,无法给你华服美食,你怎么会愿意跟我呢?哈!我太自不量力了,我竟痴人说梦了那么久!”

他放声狂笑,凄惨至极,传到湘文耳里,如刀剐心。她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乱石一块块地来,群树一棵棵地去,歪斜的脚步,凄惶的泪水,而秦鸿钧的挟制更是回不了头的锁炼。

“哈?”宗天又仰天长笑,绳索箝入他的肉里,血丝渗了出来,但他只觉得心底的剧痛,更大声地喊:“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琉璃草!你只是一个肤浅幼稚、爱慕虚荣、攀龙附凤的女子!算我笨,算我有眼无珠,竟把一腔热情倾注在你的身上。去他的琉璃草,去他的勿忘我,那是天底下两个最可笑、最无聊的名字……”

一个踉跄,湘文跌倒在石堆中,手脚上渗出斑斑血迹。

“快走!”秦鸿钧强拉她起身,说:“你走,全部的人都会活;你留下,全部的人都会死。”

她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暮色更深,天蒙蒙地暗下来。湘文身心俱伤地走着,后面的宗天,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无声的树林更空茫,如不断下坠的洞穴,失却了所有的方位。

在到达琉璃河前,她又摔了好几跤。当她对着渔火向晚的河面时,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泪水及落叶的味道。

她躺在床上,如浮游于水的船只,飘呀飘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总是昏昏沉沉的,天光及人影都很不实在。

湘文回到杭州已三天,喧扰一时的劫人案逐渐平息,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如何熬过这一段时光的。所有的答案都是由秦鸿钧设计好的,她只有点头的份,加上适时的惊恐表情和拭泪的动作,就应付了一切。

“我是在琉璃河畔的山路看见她的,她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说是迷路了,我就送她回来,没想到竟扯上了这件大案子。”秦鸿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至于劫匪,湘文很冷静地说:“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真面目。他们掳走我以后,跑了一段路,问清我的身份,大概是有些害怕,才丢下我就溜了。”

不管是警察所、大帅府、夏家来问,他们就像唱双簧般,一直重复这一套。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也深信不疑,这或许要归因于秦鸿钧与卢督军有私人交谊的缘故吧!

三天过去了,湘文表面上已恢复平静,但内心仍处在深度的震撼中。那个世界浑浑噩噩的,与现实月兑离,却侵占她所有的思想及灵魂。

那个世界只有宗天,是绑在树干,愤怒狂吼的宗天!

他骂她、咒她、恨她,句句话都刻在她的心版上,日夜响着。有时只有她一个人时,她会拚命摇头,甚至叫出声:“不!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她要嫁给夏训之,并非因为夏家的权势,而是因为家人的承诺和应许。

她要远离宗天,也非怕吃苦受罪,而是怕惹下滔天大祸,让他把生命都赔上了。

他怎么看不清楚呢?情势向来就对他们都不利,现在尤其是险恶。

等他想通了,终究会谅解她的,对不对?

尽避自我安慰着,但宗天最后那几段话还是不断地浮在她脑海里。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夏训之呢?如果能够自由选择,她宁可跟随宗天的每个脚步,再苦再累,只要能长相厮守,她都甘之如饴。

这就是爱情吗?

爱是天长地久,是生死相许,是柔肠结离绪,决绝仍缠绵呵!

她由此看到己身的怯弱畏缩,她确实是不完美的,背太多包袱,受太多约制,总逃不了窠臼,飞不出那几千几百年的陈腐思想,真是可叹又可悲呀!女子真的非要守贞守节,才能安身立命吗?

毙如被一道闪光击中,湘文突然坐了起来。贞?节?问题是,她该为谁而守呢?名义上,她是夏训之的未婚妻,但她根本与他没有感情;而她在心里爱着宗天时,又嫁到夏家,算是贞洁吗?再者,她为宗天心动心痛,愿与之双宿双飞,却在最后背离了他,算是节烈吗?

彼全了半日,她真是两边都做错了吗?抚着心口,她再问自己一次,愿意为谁而守?几乎不用思考,心中明明白白写着“宗天”。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她是不能嫁给夏训之了。湘文精神大好,正要下床,范兆青却领着秦鸿钧走进房来。

“秦师父想再给你把把脉。”范兆青说。

秦鸿钧坐下,触到湘文手腕的内侧,扬扬眉笑着说:“脉象沉稳,眼神明亮,范姑娘康复得可真快。”

“秦师父,你好吗?我说……大家都还好吗?”她表情急切,另有所指地问。

“很好,人人都好。”秦鸿钧点头说:“我们……呃!我明天就离开杭州,今天是特地来辞行的。”

湘文的眉毛皱了起来,宗天要走了吗?

“我这儿有几帖安神药,保证你好吃好睡,可以当个最美丽的新娘子。”

秦鸿钧起身说。

湘文正要说她不会嫁时,才发现他递过来的药包中,夹着她为宗天绣的手帕。

“我走了,你们兄妹俩好好保重。”秦鸿钧走到门口说。

“谢谢秦师父,您救舍妹的大恩大德,我们永志不忘。”范兆青恭送他说。

“哪里!这是小事一桩。”秦鸿钧笑呵呵地说。

湘又一心都在帕子上,连道别也未专心。屋里只剩她一人时,她急忙地打开那条帕子,一样的洁白,一样的苍鹰,只是怕面上多了两行暗红的字迹,还带着血的味道。

苍鹰从此去,不再恋琉璃。

湘文跌坐下来,那血漫过她的眼睛,漫过她的意识,又汨汨流出新的血,成河成海,把她围在茫茫的赤红中。

不再?什么意思?他不再爱她了吗?他不再与她比翼双飞吗?

湘文弯下腰来,紧捏着帕子,呜咽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的痛……

这回他真的要走了吗?他真的绝望了吗?

她再看着那十个字,每一笔都是化不去的悲愤,每一勾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字字斑斑,足以绝天裂地!

他果真放弃她了吗?太慢了,太慢了!她范湘文永远比人家慢一步,而且条条都被她走成了绝路!

他要她时,她不敢;等她敢时,他又不要她了!

是天意吗?是一辈子的惩罚吗?她举步想去找秦师父,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能站在门口,伤心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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